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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張子非告訴眾人蒼月先生是太上皇的情敵, 滿堂寂然。方才得知偶像投靠了康王, 韓先生整個人都不好了;這會子愈發蹦了起來:“莫要胡言亂語!你可有證據!”


  “沒有。”張子非道, “隻是推測。韓先生,咱們當中唯有你認識蒼月先生, 可否說說其人其事。”


  韓先生怔了半晌開始描述,大夥兒聽得頭皮發麻。這位大叔不吝胸中錦繡、口占了一篇洋洋數千字的辭賦,將蒼月子誇成文曲星下界、二郎神投胎。說了半日才說到重點:義忠親王壞事之後他便失蹤了,世人都當他已死。


  唐姑娘皺眉道:“既是他一直超脫世外、並不曾與太子和諸王有瓜葛, 何須藏起來?一直做世外仙人豈不悠哉?”


  “故此他必然還有一個身份。康王登基後,保不齊有人會察覺到其另外身份。”張子非接口道,“再者。他當世外仙人那麽多年,與不少儒釋道三家的名流有往來。但凡投靠了主公, 可以做的事實在太多。”


  唐姑娘托著腮幫子道:“前頭那句我沒想明白。賊王上台之前人家察覺不到麽?”


  “早先沒人看好康王,故此各家王爺並沒放太多人手精力來對付他。上台後他便成了靶子。”


  “也對。”


  有位兄弟忽然說:“既是康王藏了老賊的情敵,將此事戳破給老賊,他可會把康王給廢了?”


  韓先生登時道:“不可!那蒼月先生也必難有生路。”他又蹦了起來,指著唐夫人,“這女人丟了,康王害怕機密泄露、豈非要害蒼月先生性命!”眾人忍不住一同翻白眼。韓先生的人設今晚算是徹底崩塌成渣了。


  張子非道:“不論康王登基之前有多缺幫手,既然坐上龍椅、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因喬探花活著會替康王帶來丟玉璽的風險, 正常情況下他早就該死了。既然還活著, 他必有活著的理由、或是無可替代的用處。”想了半日, 她問韓先生, “若您老想輔佐康王, 登基後最先想勸他的是什麽。”


  韓先生稍加思索、篤定道:“改立皇後。”


  張子非眼神一動。當今皇後實在不是個母儀天下的料。早年康王的未婚妻段小姐因遭人誣陷名聲大損,當今皇後可以作證卻逃之夭夭,後段小姐鬱鬱而終。點這位做康王妃,先皇太後絕對是故意的,也沒安什麽好心。金陵眾人原先以為,皇後能坐穩其位是因為她姑媽服侍靜貴人多年、知道許多太上皇的性情喜好,並能做與郝家聯手的中間人。然那些信息今上登基前就應該掌握得差不多了,跳開她直接跟郝家合作也沒問題。


  “許是礙於太子的顏麵?如今那位太子。”


  韓先生道:“病故便好。康王世子不是娶了杜禹的孫女?皇後是不是他母親不要緊。”


  張子非輕輕點頭。


  今上帝位並不穩固,後宮與朝堂之關聯千絲萬縷。前兩個月小朱推斷,太子失勢怎麽也得再過兩年、等四皇子穩固好南邊的打劫生意。皇後也最多撐到那個時候病故。屆時鳳印大抵會落在吳貴妃手中。偏吳貴妃進宮這幾年隻生了個公主,身子還不大好。皇後與郝家交往密切,陰手段極多,不知有沒有她的功勞。


  站在皇帝的立場,倘若能在登基後不久便換個靠譜的皇後,後宮就不會像如今這麽亂。後宮亂則皇子亂,皇子亂則江山的未來必亂。蒼月先生身為要緊幕僚既然沒做此勸說,不知可是懷了別的心思。


  從各方麵的線索來看,靜貴人是個非常美好的女子,很容易被喜歡上。蒼月子既然是太上皇的情敵、則太上皇也是蒼月子的情敵,何況靜貴人還死得不明不白。皇帝引狼入室尤未可知。


  想了半日,張子非詢問蒼月子當初在哪座道觀出家。韓先生說名曰青雲觀,位於阜成門左近一條小街盡頭處,僻靜之極。張子非點頭,廣濟寺和阜成門在同一個方向。扭頭看唐夫人,已經懵了。張子非遂讓出主審位置,唐姑娘端著茶盞子泰然而坐。


  唐夫人最先想的是張掌櫃胡說八道、自己並非蒼月公的遮掩屏風。偏他們幾位一番議論,早已將此事敲了個板上釘釘。待回過神來,霎時傷心,淚珠子又不要錢似的往下墜。


  唐姑娘看她哭了會子道:“二嬸娘,橫豎你也知道自己被奸王當猴耍了。你也沒本事報複。不如說些得用的事兒,我們幫你報複。”


  唐夫人哭到:“我哪裏知道什麽得用的……”


  “蒼月公素日都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他都在隔壁的。”


  “廣濟寺後有五座康王的宅邸,你住了一座、還有四座。哪座是他的住所?”


  “我委實不知道。聽說旁邊還住著一位孫大夫,姬妾眾多。”


  張子非心中一動:雖說天底下姓孫的不少,跟喬探花拉扯到一處就不像是湊巧了。因問道:“孫大夫可曾開過什麽醫館、或是藥鋪子?”


  “不知道。”


  張子非無奈道:“糊裏糊塗過了十幾年,跟個活死人似的,活著什麽趣兒。”


  唐夫人霎時淚如泉湧:“若不糊塗,如果能過得了這十幾年。”


  “說的也是。”張子非因回頭問道,“上個月有人畫了張廣濟寺周遭的詳盡地圖,是哪位?”


  有個兄弟道:“我畫的。”


  “醫館藥鋪有幾家?”


  “醫館兩家藥鋪一家。圖在我屋裏,我取給給張掌櫃瞧。”


  “多謝。”


  唐姑娘接著審問唐夫人。她雖已不再咬死不說,奈何這十幾年和軟禁沒什麽兩樣、全然不知屋外事。


  不多時那兄弟把地圖拿來,張子非一壁展開一壁說:“兄弟姓齊是吧。”


  “是。”


  “你的手藝極好,隻累贅了些。區域地圖要緊的是準確和簡明扼要,誰家養了貓兒狗兒可以備注標明,無需在圖上畫出。”


  齊兄弟拱手道:“請張掌櫃指教。”


  張子非便取出炭筆來,在其中一處人家的天井中畫個圓圈、填上阿拉伯數字1。又提筆在旁邊備注:1。有大黃貓一條,大花狗兩條,小花狗一條。


  齊兄弟眼神一亮:“我竟沒想過還能如此。”


  “鬆江府如今使的地圖、施工圖、示意圖等,都是這種標注方式。”張子非道,“若能查詳盡些,還可備注上這些人家的姓氏、人口。”


  “橫豎近,我明兒就打聽去!”


  幾個人同時喊:“不可!”


  韓先生道:“眼下滿城的衙役,你上廣濟寺左近轉悠必招疑心,何況打探。”


  張子非道:“若想練手,明兒隻管出城尋個郊縣試試。人家問你你便說是匠人學徒,師父讓你練手藝。”


  韓先生點頭:“如此尚可。”


  再看地圖,確有兩處醫館。一處曰懸壺館、一處曰妙應館。懸壺館就在廣濟寺東北角斜對麵,離皇帝那五處密宅當中一座很近。妙應館則位於廣濟寺之東南。寺廟東邊院牆旁是兩條平行的小街,兩街中間有幾處不大的民宅。而妙應館在靠東那條街對麵,與廣濟寺當中隔了一所民宅。


  韓先生看罷指道:“若當中一處是康王的暗樁,必為懸壺館。”唐姑娘問緣故,他道,“名字平平,京城之內也不知多少家醫館叫這個。暗樁當竭力不惹眼。”張子非又問妙應館為何就惹眼,他道,“稍稍繞彎子。宋徽宗曾封藥王孫思邈為妙應真人。”


  張子非含笑道:“若如此,我倒覺得妙應館才是他們家暗樁。”


  “何以見得。”


  “喬探花是個儒生。儒生好使典故。”宋徽宗可不是什麽好比喻。


  韓先生直批“胡說!”“宋徽宗亡國之君也,蒼月先生豈能使這等不吉利的典故。”


  誰知方才那位齊兄弟道:“便是這家妙應館的大夫姓孫。”韓先生啞然,眾人大笑。遂問齊兄弟可曾見過孫大夫,他道,“見過。怕有個七八十歲,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甚是可親。”


  張子非站起身道:“韓先生唐姐姐你們接著審問,齊兄弟跟我來、做個畫像拚圖。”


  遂將人領去隔壁,不多時畫出孫大夫的模樣。齊兄弟自己細看良久道:“畫在紙上倒顯得精神許多。”


  “嗯?”張子非道,“是何緣故?”


  齊兄弟思忖道:“因他眉毛胡子皆雪白,人也黑,畫兒顯不出來。且他駝背,愛背著胳膊溜達,身形老態。”


  “孫大夫時常來醫館麽?”


  “偶爾才出去。外頭都是他徒弟主持。”齊兄弟道,“他老人家終究上歲數了。”


  張子非看這畫像上之人五官十分齊整,暗暗起了個念頭。“孫老爺子眼神如何?可清明銳利麽?”


  齊兄弟道:“說來古怪。尋常那個歲數的老人家多半眼珠子渾濁,他那雙眼睛倒清明。”


  張子非微微一笑,收起畫像。乃換上夜行衣說有事要出去,齊兄弟自然不方便問她去哪兒。殊不知她懷內還另藏著一張極其詳盡的京西地圖,圖上有方才說的兩處醫館,也有阜成門左近的青雲觀。


  她敢斷言妙應館是皇帝的私人暗樁,不止因為宋徽宗之典。其實兩個醫館也許都是暗樁。但若隻有懸壺館是,十幾年前廣濟寺大修繕時壓根用不著那麽費事——因為地道不用經過廟底下。而妙應館卻與私宅整整隔開了一座廟和一所民宅。由此可以斷定,那所民宅也是他們的,其作用與金陵忠順王府和薛府中間、王芙蓉的那所宅子相同,假惺惺的間隔一下。


  廣濟寺倒是離韓家很近,張子非並不敢這個點兒亂闖,故此先去了青雲觀。


  青雲觀顯然荒廢已久,門口的鐵鎖鏽跡斑斑,院牆台階上非但有青苔、甚至冒出了草芽兒。繞到後牆翻身進去,借著月光可見遍地塵泥落葉。側耳傾聽良久,確定此觀中無人,張子非遂悄然往南邊尋去。


  通常讀書人的書齋都會靠在南麵,果然不多時便有了。門口懸著匾額“蒼月赤鬆”,真真好字!和韓先生的筆跡有八分相似。介於蒼月子歲數大了韓先生許多,隻能是韓先生臨摹學習人家的字。再轉到旁邊窗戶。窗紙結結實實的糊著,連個窟窿都沒有,漫說整個兒脫落。張子非心中有底了。書齋門口懸了幅烏木楹聯,她稍微摸了摸,果然沒抹出滿手烏黑。不禁莞爾。蒼月先生想來時不時返回故居轉轉。


  門沒鎖,輕輕推開。裏頭擺設齊齊整整。案頭椅上雖積有厚厚一層灰,總不至於像外頭那樣、十五六年沒人進來的模樣。書架上滿滿的豎著書冊。伸手探了探,頂上比書桌幹淨得多。


  乃幹脆點起小燭四麵查看,當即發現這位蒼月先生其實挺有錢的,屋中家具皆使頗為貴重的木材。拉開書架下頭的櫃子,裏頭還藏著十幾本難得一見的古籍。這老頭還真不怕遭賊啊。東邊菱花紋格窗下設了張楠木交椅,交椅旁是個小幾,幾下擱了隻碗口大小的橢圓木頭盒子。


  整間書房皆質樸渾厚、少有裝飾,這盒子卻精雕細琢著竹外桃花,顯然畫風不同。使的木頭也不過是尋常杉木,特別不值錢。外頭光溜溜的,也不知拿在手裏摩挲了多少日子。張子非小心翼翼打開盒子,裏頭別無多物、隻躺了隻小小的香囊。香囊是空的,繡得也不大精細,大抵是新手手藝。顏色卻已褪盡,灰撲撲的不大好看。張子非心下惻然:這東西也許是靜貴人在家初學針線時所做。又細看那盒子,在盒底尋到了刻下的三個字:喬竹記。


  至此已大略可以推測,喬竹便是靜貴人閨中的名字。乃原物放回,又合十拜了兩下:“驚擾了。”


  張子非尋個水盂走出書房,從廊外的大瓷缸中取點子水。大模大樣返回屋中,擦拭淨長案,取架上文房四寶,研墨留書。


  曰:某梁王舊部鮑氏之後也。今老匹夫垂垂老矣,其諸賊子勾心鬥角、同室操戈,無一有心蒼生黎民。朝中碩鼠累累,鄉野虎豹橫行,社稷危如累卵。吾主雖無後,江山亦不可再存留於賊王之手。同仇者,友也。願與君共謀。吾觀貴館招牌已舊。喬老如有意,可更換新匾。


  寫完將墨跡吹幹,折疊擱在案頭。想了想,又舉蠟燭往書架上查看,找出一本李太白詩集被翻看得線都鬆了。遂將書信夾在其中放回去。


  乃洗幹淨毛筆硯台等物,書房還於原樣,但並沒有往長案上吹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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