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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仇府失蹤了個要緊人物, 裘良被連夜從衙門喊走。這回的麻煩比早先大, 聖人將宮中的李掌案和馮紫英也派了過去。


  次日天還沒亮, 吳貴妃娘家的門子早起開門,發覺門縫下有一封信。信封上有字, 他也不認識。因想一個人來。


  吳家孫少爺已經到了啟蒙的歲數,偏性情頑劣異常,連著氣跑了三位先生。直至今年二月,有位從江南來趕考的舉子落榜, 欲在京城找份差事糊口、等下科再考。此人姓姚名阿柱,雖其貌不揚, 因性情開明言語有趣,吳家小爺瞧他順眼, 遂留下了。姚先生住在吳府西南角一個小院, 素日頗沒有架子。得閑還會幫老仆清掃院落, 替奴才們寫信也不收謝禮。門子便拿著信去把他吵醒。


  姚先生迷迷瞪瞪瞧一眼, 信封上寫著“呈吳大人轉奏天子”, 驚得渾身一凜!忙說:“大叔, 此事要緊, 你萬萬不可告訴旁人。”門子見其神情嚴肅,連連點頭。姚先生袖著信撒腿朝內院跑。


  不多時信呈到吳天佑跟前。老頭也不敢打開、也不敢冒失進宮,百般犯愁。糾結良久才發現壓根沒封口。乃小心翼翼取信出來。看罷冷汗淋漓。


  這是一封綁票勒索信。大意是, 聖人您的相好在我手裏, 江南有一位您相好的仇人。我也不知道是您願意花來贖相好的錢多、還是那位願意買仇人的錢多。煩請二位出價。聖人肯出多少, 設法將數目寫入四月份的第一份朝堂邸報。若您的價錢高, 完璧歸趙;若她的價錢高,美人少不得身首異處。隻出價一次、別無商議,還望三思而後行。您老放心,我是女人,不會動您的美人。倘若二位的出價都不抵這趟辛苦錢,我唯有將她賣入青樓。她歲數雖大,必能賣個好價錢,君威什麽的可就顧不得了。


  吳天佑看罷又怒又怕。堂堂九五至尊居然私藏姘頭,還被人家抓了……虧的自家女兒隻是個妃子,皇後知道不得氣死。可他也不敢直接就這麽送進宮去,拿著信跟拿個刺蝟似的。


  姚阿柱先生見狀,思忖片刻拱手道:“吳大人,可是有什麽難事麽?”


  吳天佑擺擺手:“煩勞姚先生,你先下去吧。”姚阿柱答應著要走,他又說,“依你看,往人門縫裏夜半投書者,其所言可會是真的?”


  姚阿柱道:“這個學生猜不出。然寫信之人多半是位先生。”


  吳天佑一愣——近年綠林猖獗,他以為是匪盜所為。“何以見得。”


  姚阿柱道:“學生觀信封上的字乃極工整的館閣體,強似學生好幾分。若不是得下場考試,哪裏能練得出如此好字?”


  吳天佑心頭一動:可不是?尋常百姓壓根不認得字,遑論寫得這麽齊整。信中言語雖竭力粗俗,竟有兩三處對仗、並使了北齊胡太後之典。此人必為士子無疑。如此,事兒可能是哪家王爺手下假冒賊人。念及於此不敢再耽擱,當即換衣裳進宮。


  姚阿柱看時辰還早,便去外頭吃早點。來到他常去的小飯館,隔著兩張桌子有個姑娘也在吃早點。姑娘無意瞥了他一眼。二人各自吃完結賬走人。


  這姑娘便是張子非。姚阿柱本為姚大夫的書童,已經自然洗白掉了欽犯身份。去年中舉後,張子非拿著姚大夫新寫的兩篇詩稿聯絡上他,成功發展為臥底。單線聯絡,代號海森堡。他進吳府給吳貴妃侄子當先生也是薛家一手安排的。今兒姚阿柱的任務就是把勒索信的嫌疑人往士子頭上推。若不成、穿深色衣裳,若成、穿淺色衣裳。姚阿柱穿了身鴨卵青的長袍,張子非遂知道事情已成。


  此時百姓們才開始議論紛紛。今兒大早上城門口站滿兵卒。進來好辦,出去得搜查。運貨的、尤其是裝大車的,悉數倒出細搜,連棺材都得把死人搬出來查看。隨即官兵開始挨家挨戶搜查。聽聞要抓一個極其要緊的欽犯,聖人命挖地三尺也得把人尋出來。


  吃完早點,張子非帶了份厚禮前往戴權的哥哥府上。戴大老爺已經聽兄弟說過,金陵薛家的女掌櫃近日大抵會來送禮,樂嗬嗬將她請入書房吃茶。


  說幾句場麵話,張子非含笑道:“老爺子,我們東家素來敬重戴公公。今日我來也沒帶多少東西,唯有一盒山藥糕是從東家最愛的點心鋪子買的。還請戴公公定要品嚐。”


  老戴笑得活像一朵老菊花:“區區一盒點心,我老人家不會吃他的。張大掌櫃隻管放心。”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裏頭放的是銀票子。


  “多謝老爺子。”二人心知肚明互視一笑。張子非吃了口茶輕歎道,“我們東家鋪子多,掌櫃的夥計都多。有老手就有新手,有眼力好的就有眼力不好的,有懂事的就有不懂事的。”


  老戴登時明白了。“莫不是哪個孩子不懂事得罪了貴人?”


  張子非苦笑:“您老見多識廣,這都能猜著。我絞盡腦汁愣是不知道托誰好。前些日子,有位公子來我們家鋪子閑逛,看上了一尊前朝的宣德爐。”


  “那位公子是?”


  “容嬪娘娘的弟弟梅公子。”


  老戴哈哈笑了兩聲:“你們家是做什麽的,我倒知道。”江南假古董頭一號。


  張子非再苦笑:“若是旁人,我倒沒這麽擔心。容嬪娘娘可當真得罪不起。”乃拱手道,“真東西還在鋪子裏,求戴公公搭個橋。”


  老戴爽快答應。


  一時又提起今兒滿城搜拿的欽犯。張子非道:“請教老爺子:既然要抓的是人,我們把不大的小箱子小匣子一個個的拎出去,想來不會查看?有些東西若過了官兵的眼,實在不安生。”


  老戴知道她前月從精絕古董行買了一批地底下挖出來的好東西,必是要送回金陵去仿造的。乃麵色凝重道:“張大掌櫃還是在京城多忙些日子的好,不用著急出城。”


  張子非微驚,拱手致謝,說會子閑話便告辭了。


  今兒皇帝心情極壞,戴權不敢亂跑。得到哥哥托人送的口信,直至黃昏才摸到閑工夫溜出宮門。打開山藥糕盒子一點數目,居然有二千兩之多。搭個橋不算什麽大事,哪裏值這麽多錢?哥倆都笑得花開燦爛。


  戴權連連點頭:“薛家的大掌櫃果然有眼力價兒。”


  老戴道:“隻是梅娘娘那位兄弟實在不怎麽明事理。”


  戴權笑道:“這個好辦。咱們家不是也有一隻宣德爐麽?托人略幫一手。”遂如此這般叮囑他大哥。


  老戴哈哈直笑:“頂數你機靈!”


  次日,梅公子去太學上課,閑暇時有位同學說起自家新買了隻宣德爐。梅公子立時說他也剛買了一隻。同學提議明兒散學後尋個好酒館、他做東道請幾位相好的朋友吃酒,二人都把自家的拿來共同賞玩;梅公子答應了。


  第三天,那同學果然在一處叫鬆鶴樓的酒館做東,朋友聚了十來位,兩隻宣德爐也都擺在台麵上供大夥兒瞧。戴大老爺和張子非就等在隔壁。一時太學生們嚷嚷換好酒,兩個夥計吆喝著抬上去一個二十斤的大酒壇。趁著眾人熱鬧的工夫,另兩位來上菜的夥計一個替另一個做遮掩,悄然以真壺換走贗品。


  假東西拿進屋子,張子非仔細端詳片刻,這才鬆了口氣:“阿彌陀佛!”乃向老戴一躬到地,“多謝老爺子辛苦安排。戴公公這番妙計,民女欽佩得五體投地,真乃神人也。”


  老戴含笑道:“不過些許小事罷了。”因問道,“請教張大掌櫃,你是如何分辨出真偽的?我瞧著這個與真的一般無二。”


  張子非道:“您若把兩個擱在一處便能看出來。這個包漿是做出來的,比那個終究要新些。”


  “哦?包漿如何能做出來?”


  “我也不知具體怎麽弄,隻聽到一耳朵,需使楊梅開水泡。”張子非道,“做假東西也是辛辛苦苦的手藝。”


  老戴沒想到她隨口就把鋪子裏的機密說給自己了,心下十分熨帖。笑道:“你們家鋪子博古架上究竟有多少假貨?”


  “都是真品。”張子非也笑道,“跟您老交個底。凡賣假古董,擺出來給客人瞧的皆不假。最後裝入匣子時,趁客人不防備偷梁換柱。真物件東西南北調換、不能出現在臨近諸省中。”


  “客人若緊緊盯著呢?”


  “那當然就作罷。所以不是每件假貨都能賣得出去的。假貨通常都賣給……”張子非伸手指隔壁。


  “原來如此。”老戴漲了見識,回頭便宜跟旁的老頭吹牛,挺高興。因想起有回戴權陪皇帝去給太上皇請安,那爺倆在裏屋商議要緊事,戴權和太上皇跟前的畢安公公閑聊。畢安提起他侄子可巧在南邊當差,說不明和尚乃江南第一騙子。不覺好笑。


  張子非斟酌片刻抱拳到:“老爺子,我也不敢探詢究竟,隻想打聽打聽城門口那事兒得多久能完?心裏有個數,好安排差事。”


  老戴道:“抓到人為止。”張子非登時皺眉。老戴吃口茶瞧了她一眼,“張大掌櫃若想藏個人,會藏去何處?”


  張子非順口道:“王府。”


  “哪家王府。”


  “看情形而定。”張子非也吃了口茶道,“王爺越糊塗越好辦。王府地方大,有些隱蔽去處連主子都不知道。王府人多,則聰慧不得誌的奴仆也多。主子糊塗,整個府邸必然勢利眼。隻需從兩三座王府找到兩三位聰慧貪財不得誌的公公,他們自然有辦法替我藏人。”


  “嘶……”老戴捋了捋胡須。這個不論是他還是戴權,都從沒想過。“為何要兩三座王府。”


  “朝堂派出去的官兵人數有限,總不可能同時在每府搜查。人先藏在甲王府,等乙王府搜完了便送入乙王府,轉頭有個風向不對還可以送回去。跟我們賣出假貨就調真品去別處似的。老爺子,恕我直言。官兵隻會留意每府的當家人、即各位王爺本人,最多再留意個王妃和世子,撐死觀察幾個大管事。誰會去瞧犄角旮旯做雜活的小人物?殊不知,他們對府邸的了解比主子強得多,連闔府有多少、多大的狗洞都門兒清。”


  老戴含笑瞧著她:“張大掌櫃如此清楚,莫非藏過什麽人?”


  張子非微笑道:“不是人。也不是藏。”說著輕輕叩打兩下案頭的假宣德爐。“道理是一樣的。”


  老戴了然,薛家曾用假東西換出過王府裏的真品。搖頭點了她兩下。張子非抱拳行禮敬酒。


  事情辦完,二人又閑坐會子便散了。隔壁那屋子太學生皆喝了個酩酊大醉。


  大半個時辰後,戴權便收到了他哥哥的信,看罷啼笑皆非。


  當時皇帝正在禦書房跟李掌案和一位錦衣衛大員密議搜尋唐夫人之事。戴權將信拿在手中,等裏頭李掌案喊添茶,知道他們議完了,便捧著茶盤子躬身進去、親自服侍。見皇帝神情難看,其餘兩位也灰白著臉,知道事兒辦得並不順。乃小心翼翼道:“陛下,奴才方才得了兄長送來的家書,甚是有趣。陛下可要瞧瞧解解悶兒?”


  幾個人同時詫然。皇帝知道戴權不是胡言亂語之人,遂命取來。戴權恭謹呈上。


  皇帝一看信上的字便皺眉——戴權是入宮後才跟老太監學的寫字,字兒可謂工整。沒想到他哥哥的字如此七扭八歪。隨即想到吳天佑所言:尋常百姓不認得字。因問道:“你哥哥學了多久的字?”


  “回陛下,有個十來年。”戴權道,“隻是他年歲大了才開始學,終究不若年輕人順暢。”


  皇帝愈發相信吳府門縫裏那封訛詐信不是綠林賊寇所為了。看了幾眼,前頭說的是今兒與什麽張大掌櫃早早的坐在梅公子隔壁等,便問道:“這個梅公子?”


  “正是容嬪娘娘之弟。”戴權含笑說了前兩天薛家的掌櫃給老戴送禮之事。


  皇帝啼笑皆非。聽罷前因再看書信,暗自滿意:不論戴家兄弟還是薛家這位掌櫃,都挺能幹的。待看到後頭老戴轉述張掌櫃隨口談如何借王府藏人,亦驚愕——這種法子,連他堂堂天子都沒想過。看完沉思片刻,將書信交給李掌案。李掌案也大驚,遞給錦衣衛那位。此人也看著看著睜大了眼。


  皇帝因問道:“可有法子防?”


  李掌案道:“既然知道了就不難。”隻是如此一來,又得白白耗費不少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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