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仇二奶奶.頭七日, 仇家來了位穿黑袍、帶紗帽的夫人。靈堂上的人手霎時撤退幹淨, 隻留她和她的四個丫鬟婆子。黑袍夫人慢慢摘下紗帽, 望著堂前的棺材發了半日的愣,開始小聲啜泣。過了會子, 放聲大哭。丫鬟婆子們也接聲嚎哭,好不淒涼。一時丫鬟捧過紙錢來,黑袍夫人邊哭邊燒紙。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兩聲“喵喵”的貓叫。黑袍夫人抬頭張望, 見一隻黑白色的小貓兒繞過屏風從後堂溜了過來,約莫兩三個月大, 兩隻大圓眼睛水汪汪的看著她。黑袍夫人驚呼:“是我兒不是?”小貓兒歪歪腦袋沒搭理。黑袍夫人又問一聲:“你可是我兒?你可是死得冤枉?”小貓兒終於“喵”了一聲。黑袍夫人再放聲大哭, 伸手想抱小貓兒。貓兒靈巧,身形一閃躲了多去。黑袍夫人愈發哭得淚如雨下:“你可是怨我?兒啊, 你必是怨我……”小貓兒仿佛嚇著了, “滋溜”一聲,不知躥去哪裏。
黑袍夫人狠狠痛哭一陣子, 命身邊的丫鬟婆子都撤出去。下人領命。黑袍夫人輕聲喚道:”她們都走了。我兒,你若有話說隻管出來!是何人害了你,娘必替你報仇!”
隻聽“喵喵”兩聲,那小貓兒又從屏風後頭溜了出來。黑袍夫人趕忙幾步近前, “莫怕莫怕,沒有外人!”小貓兒後退兩步, 警惕的看著她。黑袍夫人愈發謹慎。“我兒不怕, 我兒好乖。”一人一貓漸漸往後堂走。
過了會子, 小貓兒仿佛沒了精神似的,四隻腿兒漸漸柔軟,趴下了。黑袍夫人以為它這是不怕自己了,小心上前。小貓兒身子沒動彈,隻抬頭看著她。黑袍夫人一把抱起小貓兒大哭起來:“兒啊兒啊,我苦命的兒啊……”臉整個埋入小貓兒身上。
貓身有股異香。因此處是靈堂、香燭遍地,黑袍夫人沒覺得有何不妥。哭著哭著,聲音漸小,黑袍夫人睡著了。在她睡著之前,小貓兒也睡著了。
兩條人影從後堂閃出,都穿著仇家奴仆的衣裳。二人一齊脫下黑袍夫人的孝服,當中一位女子換上。一麵動手,那女子口中一麵啜泣。換好黑袍,女子抱著小貓兒撤回靈前,接著哭接著燒紙。另外那人是個男子,手腳麻利的解開腰間葫蘆,往睡著的夫人口中大灌了幾口不知什麽東西。又取出大.麻袋將其整個裝入,背好爬上房梁,靜悄悄從後頭溜到最東邊的那間耳房。
耳房中堆著許多燒剩下的香燭棍子之類雜物。本來坐著兩個仇府的仆人,這會子都已癱倒睡著,地下胡亂丟了幾個大竹筐。當然還候著一個身穿仇府奴仆衣裳的同夥。二人將麻袋擱入大竹筐,上頭蓋上些香燭棍子,大模大樣抬了出去。不多時大竹筐送回,屋內兩個真仆人醒了。他倆都以為是自己太累、不留神睡著的。至於少了些香燭棍子,誰會去留心?
又過了會子,遙遙的傳來三聲貓叫。靈堂裏的小貓兒也醒了。慢慢起身喵嗚兩聲,四條腿活動活動,又往後堂跑。女人哭大聲了點子,追著小貓兒去了後堂。不過須臾工夫,屏風後隻剩下一件黑色錦袍,方才的人和貓都不見了。
夜深人靜,京西一處民宅內,韓老先生正抱著方才那隻小貓兒大發雷霆——貓是他的。這幫人隻說暫借他的小心肝辦事,不曾想竟是在貓身上撒滿迷香去迷唐夫人,天知道對貓有沒有壞處。這春上的天兒,又是北方又是半夜貓兒又小,他還真不敢胡亂給洗澡、怕著涼凍病了。張子非、唐姑娘等幾個人都訕訕的垂手垂頭不敢還口。
好容易老頭罵完了,抱著小貓兒回他自己屋子安慰去。眾人這才魚貫走入隔壁耳房。唐夫人還沒醒,依然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張子非側頭端詳,見其肌凝皓玉、臉賽芙蓉,昏睡亦如美人圖。
有位兄弟嘖嘖道:“模樣子果真標致罕見,對得住‘我見猶憐’四個字。她女兒比她差得太遠。”
唐姑娘沒好氣道:“紅粉骷髏罷了。”
另一位兄弟心急,已經提來木桶。張子非道:“且慢。”乃拿起唐夫人的雙手仔細查看。唐姑娘問看什麽,她道,“聽聞這位當年也是才女。西江月因常年握筆,手上有薄繭;她沒有。可知是荒廢了。”遂站起身來。
“她算哪門子才女。”
“一般常年幽閉人會變笨,咱們試試。”
提桶的兄弟“嘩啦”往唐夫人臉上澆了一大瓢冰涼的井水,她慢悠悠醒轉過來。
一邊有輕微燭火,一邊漆黑寂靜,唐夫人自然先往光亮處望去。隻見那兒擺著個長供案,案上黑壓壓設著一大片牌位。唐夫人登時嚇醒了,扶地坐起,定睛一個個細看。隨即癱倒在地——那些是唐家滿門的牌位,當中還有她丈夫唐二爺。
忽聽有人脆生生的喊:“二嬸娘好。二嬸娘別來無恙。”
唐夫人慢慢轉過頭,大驚失色:“大姑娘!”
“難為二嬸娘還記得我。”唐姑娘森然道,“你可是以為唐家早已經死絕了?”
唐夫人哀然。半晌,輕歎道:“我知道大姑娘恨我。我也沒有法子。我那時候年輕,他把我哄迷糊了。再想抽身已來不及。”
唐姑娘笑了:“來不及?從何時開始來不及的?是太子含冤而死還是我家滿門俱亡還是我二叔殞命車下,開始來不及的?還是康王將唐翰林之妻金屋藏嬌之後才來不及?二嬸娘,我知道你不要臉,隻沒想到你這麽不要臉。”
唐夫人垂淚道:“二爺是好人,我對不住他。”
“哦對了。”張子非幾步從後頭走上來,“你八字不好的謠言,是康王同夥傳出去的。”
唐夫人眼神微怯。
張子非愕然:“你知道?康王告訴了你?”
唐夫人低聲道:“他是為了大事。”
張子非看唐姑娘:“你們唐家娶媳婦不設最低智商的?”
唐姑娘抬抬下巴:“你看那張臉。”
張子非回頭道,“你們有誰覺得自己會忍不住替她求情的,這會子就出去吧。”
果然有一位笑道:“罷了,我出去。”唐夫人登時哀婉的看著他。唐姑娘抱著胳膊似笑非笑。這兄弟搖搖頭,“還是你們女人強。”轉身走了。
張子非環視四周幾位兄弟:“你們確定都不用出去?待會兒若撐不住,可是會被笑話三五年的。”
又有一位道:“我也出去。”轉身就走。唐姑娘噗嗤笑了。
張子非正色道:“沒什麽可笑的。每個人對美色的抵禦程度不同,並非缺點,揚長避短即可。讓她拋媚眼給瞎子看。”
唐夫人一雙美目在諸位兄弟臉上轉了兩個圈兒,沒人憐香惜玉。張子非打量著她道:“唐姐姐,你不著急殺她吧。”
唐姑娘道:“作甚。”
“想研究一下她的心理變化。”
張子非招招手,將唐夫人引去隔壁。離開唐家牌位,唐夫人心下略微鬆弛幾分。乃讓唐夫人坐下。張子非與她正對麵、唐姑娘坐側後、兄弟們或站或坐圍觀。張子非讓那兩位可能受不住美色.誘惑的去屏風後旁聽,眾人大笑。
思忖了會子,張子非先問道:“當年假如沒有那宗傳聞,唐翰林依然去求親,你會不會嫁。”
唐夫人一愣,垂淚道:“舊事何必再提。”
“如果不好生回答我的問題,你就活不到天亮,是吧唐姐姐。”
唐姑娘森然道:“這會子不宰。”
“你真要帶她回祖墳?就在這兒殺算了。心到則靈,布置個祠堂很妥當。”
“不,我要回去。”
她倆便當著唐夫人的麵爭論起要不要回唐家祖墳殺她這個話題。而後幾位兄弟又跟唐姑娘商議如何才能一個柔弱女子挺過千刀萬剮、最後才死。
唐夫人臉色已白得像個死屍,渾身篩糠般發抖。見張子非淡然看著她,隻得答話。“那時候,家中想讓我進王府。”
張子非點頭。“唐姐姐,這事兒你們家也不是一點責任都沒有。老虎餓得吃了兩頓胡蘿卜,你們居然以為它會一輩子吃素。”
唐姑娘抿嘴:“我二叔色迷心竅!”
“唐夫人,你在唐家有什麽過得不好之處。不要在意唐姐姐,說實話。”
唐夫人遲疑許久才說:“二爺……成日隻管讀書。老夫人又不喜歡我。”
“嗯。還有麽?”
“大嫂子也嫌棄我。”
“嫌棄你什麽?實話實說。”
“嫌棄我長得好。”
“唐姐姐你先別說話。女人瞧美貌妯娌不順眼也是天經地義的。兩房沒有分家、同住在一座宅邸麽?”
“是。”
“你可跟唐翰林提過搬出去?”
唐夫人愕然:“哪裏敢想!”
張子非歎氣:“敢跟外男私通,不敢跟丈夫說心裏話,而且丈夫還很喜歡你。可知你是真心實意的不想嫁給他、真心實意的不想把他當自己人。不嫁多好,好色不怕死的王爺多了去了。你再稍微等個半年絕對能等到心怡去處,”比如司徒暄他爹。“皆大歡喜。”乃向唐姑娘道,“我問完了。”
唐姑娘道:“就問這麽點子?”
“佩服人家洞悉人性、了解目標,這幾步棋下得穩穩當當。以史為鑒,師夷之長技以製夷。”張子非站了起來,“你坐到中間來吧,就當這兒是你們唐家的宗祠。慢慢算賬。”
唐姑娘當即跟她換了座位。唐夫人又哀婉的去看諸位兄弟。
張子非好心提醒道:“大夥兒都因為你家破人亡。”
唐夫人明白這回難有命在,幹脆眼睛一閉心一橫:“橫豎我兒已沒了,我也不想獨活。既然落在侄女手中……”唐姑娘剛要出言譏誚,她自己忽又睜開眼尖叫,“我兒!我兒該不會是你們害的!”
“那倒不是。”張子非道,“唐姐姐委實想殺她誘你出來祭拜,就如今晚這般;我當時沒答應。終究跟唐家有仇的是你不是她。然她前些日子無緣無故打死了個小丫鬟。如此我便再不能容她活著了,不然還不定害死多少無辜人的性命。”
唐夫人立時道:“定是那奴才沒好生做事。”
“非也。”唐姑娘道,“因令愛在裘家受了假公主的奚落,心裏不痛快,把氣撒在人家身上。那小姑娘才十三歲,有父有母。辛辛苦苦養到半大,無緣無故被她打死了。令愛心腸之狠毒非常人可比,死了她一個可以活無數生靈,勝造九十九座廟宇。阿彌陀佛。”
唐夫人瞠目結舌:“那……那隻是個奴才。”
張子非道:“那是一條人命。”
“你豈能為了個奴才害死公主!”
“我能,且我已經做了。”
唐夫人啞然。
張子非接著說:“害死令愛的並非旁人,正是唐夫人你自己。若非你隻管跟康王風流快活,將她丟給外人教養,焉能養成這般性子。連皇後所生的公主都沒她暴虐。”
唐夫人失聲痛哭:“我想帶回來的!都怪那個女人心思不善早早下手,聖人以為她靠得住……”
張子非納罕道:“你不怪康王逼你假死、見不得人,不怪自己沒教養女兒,反倒怪旁人收養孤兒?”
唐夫人辨道:“我若一直不離開唐家,聖人與我相會不方便。”
唐姑娘嗤笑點頭:“很是。若帶著女兒,聖人與你相會也不方便。”唐夫人霎時紅了臉。
張子非悠然道:“你信她呢!她連個外室都不如。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紫禁城裏頭輪一圈兒都得兩三個月。她是生的俊,人家吳貴妃難道不俊?阮貴人雖身份尷尬,模樣好啊!容嬪豔壓整個後宮。哪位不比她年輕漂亮?她那地方連冷宮都不如,撐死大太監幾個月探視一趟。這十幾年見皇帝的次數,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十次。”
唐夫人登時喊道:“胡說!聖人月月都來!”
張子非望天:“瞧這白日夢做的。連容嬪都不敢吹這麽大的牛皮。”
“聖人每月二十至二十五,必來一趟!”
“嗬嗬好吧好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唐夫人急了,開始數數。聖人上個月是哪天來的、上上個月是哪天,賭咒發誓字字不假。數到去年九月,忽然緊緊閉嘴再不出聲,滿臉又悔又恨淚如雨下,大抵是猜出自己被人家套話了。
“省著點眼淚吧。”唐姑娘冷冷的道,“哭的日子還後頭呢。”乃跟兄弟們對了對眼神:看來真不能太快殺了,回頭能審問出不少要緊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