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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起初大夥兒並不計劃殺死仇二奶奶。西江月滿心想著跟她當麵理論質問, 自己從小到大並沒對不起過她、何以那麽狠心。張子非也隻是想活捉來審問, 然後給她下幾個套、讓她今後再沒有好日子過。那天在景田侯府被假公主涮了一頓, 仇二奶奶怒氣衝衝回府。自己砸壞杯子硬說是丫鬟沒接住,將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杖斃了。張子非聞報不能再忍, 立命安排擊殺。


  西江月提筆寫了封信,痛訴自己在揚州那三年的苦難和得知真相之恨意滔天,托張子非派人送去仇府。


  張子非看了看,真真好文章。“她把你送入青樓時可曾跟你打招呼?”


  “……不曾。”


  “故此咱們殺她也無需打招呼。”乃拿著信徑直湊到燭火上燒了, 命一位夥計另寫一封邀仇二奶奶相見。


  本來隻想隨便折成長條、方便捆在箭杆上。西江月自己拿過信, 折疊成蝴蝶模樣, 道:“我們倆小時候都喜歡折這個。她見了不會起疑。”張子非點頭。


  六名弓.弩手,忠順王府還借得出。同時放箭這事兒就簡單了。現場是在大街上,安排個賣燈籠的小販高舉起一隻大燈籠。仇家護衛仆婦還沒來得及回神,六個人都已扮作兩夥百姓從街道兩頭走遠。小販倒是沒走,還往前蹦躂瞧熱鬧。


  裘良果然頭大如鬥。禦林軍、弩.機、當街作案, 怎麽查?裘老侯爺也撐不住了, 直接領著大孫子進宮麵見老聖人。爺倆往堂前一跪, 老侯爺幹脆說五城兵馬司的差事實在太難, 臣孫不才、沒本事做、明兒就辭官。老聖人嗬嗬一笑。“查。不論是誰,給朕查出來。”裘家祖孫領命而去。


  聖人也少不得暴跳如雷——這不是打朕的臉麽?立命傳裘良來。可巧裘家爺孫倆剛從太上皇那兒出來、連宮門都還沒走到,遂拐個彎兒去見聖人。


  聖人給三日時間破案。裘良腦子一時沒想明白, 自以為這東西工部兵部都有記錄, 隻要沒人找麻煩就容易查。遂胸有成竹奏說:“三日足矣”。


  裘老侯爺大驚, 忙說:“陛下, 奸賊如此張狂,可知必有詭計應對。三日隻怕不足。”一麵朝孫子使眼色。裘良牙齒一涼回過神來,立時磕頭求延緩。


  聖人自然知道這事兒不簡單。限定三日一則是他心情不好、二則想試探景田侯府可知情。看裘良方才那神態,非但裘家不知道,連老不死的也多半不知道。隻是君無戲言,不能延緩,將二裘趕走。裘家爺孫互視愁眉。


  半個時辰後,大太監戴權悄然來到哥譚客棧。


  張子非正跟兩個掌櫃議事,見來客是他,忙讓掌櫃們先回去。乃起身抱拳道:“沒想到是您老親自來了。”


  戴權“哦”了一聲:“張大掌櫃認得雜家?”


  “您老模樣長得和戴大老爺好生相似,明擺著是親兄弟。”張子非含笑道,“他老人家名聲大,我特意上他時常遛彎的小路上等著認過。”


  戴權竊喜——薛家的大掌櫃去認過他哥哥,這大抵要悄悄給他送禮的意思。遂看張子非順眼得很。“原來如此。張大掌櫃猜到雜家會來?”


  “老內相稍候。”張子非從櫃中拿出個帶鎖的匣子,掏鑰匙打開,從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我今兒辦事去了,剛回來。客棧的夥計說,有人托他們把這封信交給我。”


  信封上沒字,裏頭有張折疊的箋子。展開一瞧,是薛濤箋,墨汁帶香,隻兩句話。“民女西江月頓拜。朝天宮之事非民女所為。”


  張子非道:“此信顯見是讓我轉交給宮中來人的。她總不會在我跟前自稱民女,跟我比起來她還是正經的官宦貴女呢。”


  戴權大驚:“這東西是何時送來的?”


  “聽夥計說是申時五刻左右。不知公主出事是在何時?”


  戴權咬牙:“申時二刻。”


  “假如那事當真不是她做的,短短三刻鍾的工夫她便得到消息、推測出公公會來找我、把信送過來。從朝天宮到此也得繞小半個京城。”


  戴權冷笑道:“賊寇的消息倒比宮中還快。”


  “宮中的消息不過是機密罷了,論快自然比不上宮外。”張子非道,“你們要傳好幾站,綠林通常兩站:事發地傳給線人,線人傳給打聽的人。西江月收到消息隻要一站。”


  戴權看著箋子問道:“這是她本人所寫麽?”


  “不知,我不認得她的字。素日跟她做買賣都是同她手下的徐先生打交道。”


  戴權皺眉:“你們為何要同這般賊寇做買賣。”


  “因為消息準。”張子非正色道,“保不齊比宮中還準。沒人因私更改。”


  戴權了然。朝廷官員亂如蛛網,任何一條消息的過手人都可能把不利於自己派係、朋友、親戚、同門、同科的話以春秋手法改掉。乃歎了口氣。“張掌櫃看?”


  張子非苦笑:“我方才還跟北靜王妃說呢。恨不得仇二奶奶死之人能從永定門排到安定門。”


  戴權側目:“你方才去見了北靜王妃?”


  張子非點頭,將人家想替水溶求娶趙茵娘為側妃、自己婉拒之事說了。


  戴權皺眉:“是早幾年陪林小姐來過京城的趙二姑娘?”


  “正是。”


  戴權那臉瞬間黑如墨汁,怒道:“趙二姑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兒,豈能給他做小!”


  “我自然不能明著這麽說,得給北靜王府留些顏麵不是?”張子非心中暗笑。茵娘小時候誇讚太監名人的那事兒餘情猶在,可知這些閹人素日何等自卑。


  “水溶如何認識她的?”


  後續話題便轉移到趙茵娘頭上,直至最後才又點了點正題、推測這案子大抵與西江月並無瓜葛。


  戴權取走那封信回宮麵聖,再送往楊家辨認——字跡並非西江月所寫。


  公事之外還有私事。一眾大小太監、尤其是李掌案得知北靜王府想讓趙二姑娘做他們家小老婆,氣得拍案大罵。自此瞧水溶不順眼,行動便給啞巴虧吃;水溶猜死猜不出緣故。此為後話。


  那頭裘良從工部跑到兵部再跑到禦林軍,愣是查不出□□的半分線索。禦林軍中擅使弓.弩的射手悉數有不在場證明。隻是幫他們作證的也都是袍澤,縱然扯謊、外人也沒法子。裘良額頭開始冒汗。


  仇家少不得替二奶奶治喪。又是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又是開喪送訃聞,又是請僧道設壇誦經超度,忙得好不熱鬧。


  仇二爺第二回死老婆,這回是真的死了。當著人哭喪臉,一進屋內便笑逐顏開。拉著標致丫鬟胡亂親香道:“那閻王婆娘可算是沒了。不知哪位菩薩聽見我的話開了眼,回頭我好生去燒香還願。”


  丫鬟與他耳鬢廝磨一陣子道:“奴婢聽外頭的人說,是原先那位二奶奶做的。”


  仇二爺隨口道:“不是。我知道她。殺人之事做不出來。再說字兒也不是她的。”又笑道,“大前天當晚剛收到信,棺材裏那位就送來給我瞧了。我認得不是楊氏的字,隻不言語。若說是假冒的、閻王婆娘沒去、不就沒這好事了麽?哈哈哈……”抱著丫鬟一通猛親。


  丫鬟眼中厭惡,還假扮歡喜與他甜言蜜語。


  這事兒繞了一圈、下午傳到皇帝和裘良耳中。


  皇帝聽女婿喊自家女兒“閻王婆娘”,立命宮中侍衛抬上棍子,就在靈堂正中、來祭拜的親戚賓客跟前,當眾扒了仇二爺的衣裳行刑。五十大棍打下去,仇二爺暈死過好幾回,直抬了下去。要不是看他爹和他哥都是朝堂要緊人才,這爺們少說得半身不遂。事兒當然不能算完,後續再沒有哪個不怕死的人家敢把女兒嫁給仇二爺了。


  裘良歎氣:由此可知不是仇家所為。他倒不是有多瞧得起仇二爺。因仇二爺自小得他父兄嬌慣,仇大爺碰巧是禦林軍將領。仇二奶奶素日在家裏沒少欺負大嫂子,有幾回還欺負得極過分。橫豎要栽贓給西江月,人家替兄弟解除枷鎖、替家裏謀清淨、替老婆出氣也是有可能的。


  其餘嫌疑人太多,三天不論如何查不完,唯有硬著頭皮進宮請罪。


  聖人麵冷如冰聽他說了半日,道:“既是工部、兵部、禦林軍都沒丟□□,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微臣推測是早先丟的。”


  “早先哪兒丟的。”


  裘良苦笑:“陛下,哪兒都能丟。微臣這小衙門……實在舉步維艱。”


  聖人挑眉看了他幾眼:“嫌棄官帽子太小?”


  “微臣不敢。”裘良忙叩頭,“求陛下另派……管得起的大人主持,微臣願意竭力輔佐。”


  “既如此,就命刑部尚書高昉主持。還要些什麽人相助你們自己挑。”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裘良口中謝恩,心裏抱怨連天:高昉這老頭太坑了!與朝中多位王爺重臣糾糾纏纏,且有許多把柄落在旁人之手。若他主持此案,便成了不明和尚說的豬隊長,天知道會站在哪一頭。


  裘良前腳剛走,戴權後腳出宮、又跑去了哥譚客棧。


  張子非見之懵了:“老內相……不是……這種朝堂大事,您老來尋我一個民間掌櫃作甚?”


  戴權笑眯眯道:“張大掌櫃莫急。雜家想著,你終究知道些綠林事務,西江月又是綠林人物。你見識甚廣,隨便說說,說錯了也無礙。”


  張子非細思良久,誠惶誠恐道:“民女隻是個尋常百姓……”


  “讓你說你就說。”


  張子非吸了口氣:“這案子大抵是查不明白了。”


  “哦?為何查不明白?”


  “刑部尚書高大人的大名,我也聽說過。不是他沒本事,實在是他本事太大了,能把和稀泥和拆東牆補西牆玩成藝術。”這話是薛蟠說的。“敢當街行刺公主的,少說是個王子,或是看‘私通’二字不痛快的王妃太妃、正經公主郡主。高大人肯定不會得罪鳳子龍孫。所以他能弄出一個四角俱全、誰都挑不出錯的替罪羊。”


  “張大掌櫃看,何人最可疑。”


  “民女這兩日仔細斟酌,最可疑的是幾位長公主。”


  戴權抬頭。


  張子非正色道:“民女是女人。有些事……其實男人是不在乎的。比如勾搭了個美貌的□□、生了個私生女。風流韻事哈哈一笑,還挺有麵子。故此諸位王爺皇子不至於不能忍仇二奶奶。然而女人在乎。尤其是嫡妻和正經女兒。仇二奶奶每出門一次就是在打一次正經公主的臉,她們很難忍。”


  戴權緩緩點頭。薛蟠肯用個年輕的姑娘當大掌櫃,其必有過人之處。“西江月可有消息?”


  “沒有。且民女以為不與她相幹。”張子非道,“她是做線人的。但凡扯過一次謊,她的消息便不可靠了。屆時想殺她的人天知道有多少。”


  “是這麽回事。”對綠林規矩,大內權監戴權實實在在是個小白。然他總不能露怯,唯有不懂裝懂。


  回至宮中,戴權一五一十向皇帝細稟。皇帝也覺得這個女掌櫃所言有理。他倒不是相信什麽綠林道上的規矩,他隻是覺得西江月一介女賊、如何調得動禦林軍?

  到了仇二奶□□七這日,斜陽垂暮、春風拂人。廣濟寺後那座宅邸悄然開了個角門,從裏頭緩緩抬出一頂烏木小轎。此轎四麵青黑,轎頂還係著條孝帶。幾個抬轎子的皆長得平平無奇,丟進人堆裏找不見的那種。轎旁跟了兩個婆子,亦通身孝服、素淡眉眼。


  小轎靜靜出門,避開繁華大道專走幽靜小街,繞大半個京城來到仇府門口。此時天色已黑了大半,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影。


  兩個婆子同時躬身掀開轎簾,從裏頭下來兩個素淨的大丫鬟,立在轎子旁小心翼翼攙扶下一位夫人。這夫人穿了身黑色錦袍,頭戴紗帽看不見容貌,身姿窈窕弱不勝衣。一行人慢慢走入仇府大門。


  仇家算是很給麵子的。死了個兒媳婦,居然把靈堂就設在正堂。闔府上下披麻戴孝,連仇老夫人都腰係麻繩。隻除了仇都尉本人還在山東做欽差沒回來,其餘沾得著邊的親戚都過來幫忙了。請的法師也都是京中最有名望的高僧名道,日夜不停叮叮當當。即使他們家二爺還躺在炕上動彈不得。


  幾個人慌張跑入靈堂招呼。霎時滿堂的親戚奴才撤了個幹淨,半條影子都不留。黑袍夫人扶著丫鬟踉蹌到靈前,雙腿一軟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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