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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張子非約見北靜王妃, 告訴她趙茵娘的婚姻全憑小姑娘自己做主。可嫁可不嫁、嫁了也可以和離。北靜王妃愕然良久, 輕聲重複:“自己做主。”


  “嗯。”張子非道, “啊,小老婆不行, 和離起來太麻煩。外室可以,但不能住別人的宅子,得住自己的。”


  王妃仔細打量起張子非。此女模樣雖好, 最惹眼的卻是氣度殺伐果斷。所謂“不讓須眉”,便是大事小情能和男子一般做主的意思。一個連和離都自作主張的姑娘,絕對不能進北靜王府。乃歎道:“倒是可惜。”


  張子非道:“並非可惜, 當為注定。不論男女, 有實力有主見之人居於側位,焉能安生?縱然當時安生, 三五年之後呢?王妃若隻是恐怕世子妃鎮不住後院, 何不教導她如何行事。若想替世子妃找個穩妥的左膀右臂,最簡便的法子便是尋位磨鏡姑娘,設法讓她愛上世子妃。聽聞世上的磨鏡極多, 比龍陽斷袖還多,隻是素日遮掩不顯罷了。”天知道那和尚是從哪裏得來的數據,橫豎北靜王妃也不可能去核實。


  王妃的臉色霎時古怪。此時茶水上來,張子非悠然吃茶, 心中暗笑。


  她自小長於綠林, 來到薛家、東家又是後世來人, 對公門王府的後院沒有直觀概念。得知北靜王妃打茵娘的主意, 張子非怔了半晌,實在想不出此事從何而起。恰逢唐姑娘來找她議事,她便趁勢說、剛得了條消息雲雲。


  唐姑娘乃太子幕僚之女,極熟絡這些。聽罷拍手笑道:“北靜王妃果真厲害。商賈人家的養女身份低微,唯有好生輔佐世子妃方能在王府中立足。”


  “為何不教導世子妃?”


  “水溶那廝不大明白。若世子妃太過於明白,一旦陰陽顛倒、她兒子豈非要吃虧?”


  “可以教導水溶。”


  “孩子不能親娘教,該下手時下不了手。昨兒你說的杜萱姑娘,短短大半年脫胎換骨。妙容道長也是個明白人。換她自己安排,能舍得麽?”


  “……必不能。”薛蟠跟杜萱母親說了好幾次她閨女得曆練,那位也隻空口白話舉些例子罷了。真要讓女兒又是當奴才又是顛沛流離,哪個做娘的舍得。惡人終究得外人做。


  “再說,好賴也能算跟薛家結上了親,水溶犯糊塗薛家少不得幫一手。又不是正經的親戚,不惹眼。”唐姑娘道,“隻是我覺得薛家未必肯答應。”


  張子非微微含笑。


  “精心教導多年,九成是替薛家二爺預備的,拿出去聯姻不見得劃算。”張子非看了她半日。唐姑娘一愣,“怎麽了?”


  張子非歎氣:“果然,默認的習慣縱是年輕人也很難更改。為何女孩兒都得是替爺們養的?”


  “替姑爺養的?”


  “你認得王海棠。她是替顧七爺養的麽?”


  唐姑娘又愣了。張子非斟酌著要不要幹脆告訴她自家東家就姓薛,最終還是咽下了:時候未到。


  北靜王妃是個厲害角色,張子非本想在她跟前裝低調。偏才剛讓唐姑娘給憋屈了,遂特意說了些不順耳的話撒氣。過了會子接著說:“再有,人心多變。起初喜歡的男人,過幾年也許就不喜歡了。”


  北靜王妃瞥了她一眼,忽又笑了。“柳湘芝在江南如何?”張子非略有遲疑。“你隻管說。”


  “他帶去江南的那條大黑狗,引著他遇到了早幾年綁架他的綁匪。”


  王妃眉頭一動。


  “那些人可巧綁了個女子,乃是揚州一位富戶府裏的。”張子非說話順暢,宛如行雲流水。事實上也不能算扯謊。“小妾,爺們非嫡非長。說是素日最得寵不過、嫡妻也恨她入骨,誰知綁了去個個都不肯給贖金,巴巴兒白養了好些日子。柳大爺遂以舊事做威脅,非但沒花錢把人帶走,還逼著綁匪拐出她兒子。聽聞婚期定在秋天。小妾的身份是從我們鋪子買的,價錢打八八折。柳大爺近些日子癡迷上綠林評話,遂給孩子取了個極武俠的名字,叫柳劍雲。橫豎我們東家覺得俗得掉渣,孩子和孩子媽媽都挺喜歡。”


  北靜王妃深吸了口氣,半晌才說:“小柳愛上了一個女人,連被綁之仇都不要了,是吧。”


  “是。”


  又過了半晌,王妃緩緩把方才那口氣給吐了出來,苦笑道:“我倒不大自在。”


  “您老又不是沒有相好。”


  “嗯,還是我自己挑的。”北靜王妃坦然道,“可我就是不自在。”


  “那可沒法子,您老自己忍著吧。”


  王妃又瞥了她一眼:“真不討人喜歡。”


  張子非泰然道:“我的工錢不是您給,不用討您喜歡。”


  “你會討不明和尚喜歡?”


  “不會。我一個人少說頂三個大掌櫃使。他不敢得罪我,怕我自立門戶。”


  王妃啞然失笑。過了會子又說:“你們可找到了我家那個庶女。”


  張子非道:“找是找到了,看她日子過得……我們連問都沒問,必是不肯回京的。”


  “什麽日子。”


  “她母親聽她的。”


  王妃想了半日,又笑:“也是。回京人人管得了她,在外頭人人管不了她。誰都不願意受約束。既這麽著,煩勞張掌櫃告訴一聲,她師父想見她。”


  “這個舊年貴府世子已說過,我們也告訴過,小郡主也斟酌過。然一則覺得她師父不是尋常的老道姑,恐怕打破自己當下的舒坦日子;二則她想去遠處求學,費了不少心思預備,不想擾亂計劃。故此……”


  “她要去何處求學。”


  “西洋英吉利國。”張子非隨口道,“眼下正跟個洋和尚學說彼國話呢。”


  “為何想去外邦?”


  “覺得有趣,還有他們的衣裳好看。”


  王妃啼笑皆非:“也罷,心思野了如何收得住。”


  正說著,忽聽外頭一陣大亂,有人大聲吆喝“每處皆細查、不得放過!”並馬蹄聲四起。張子非皺眉,喊夥計出去打探。


  不多會子夥計便回來了,滿麵興奮道:“張掌櫃!出熱鬧了!好大的熱鬧!”


  “何事?”


  夥計伸手往外指:“北邊過去就是朝天宮。方才朝天宮南門那兒死了個人,是被人行刺的。你猜是誰?”


  “我忙的緊,不得閑跟你們猜謎做耍子。快說。”


  夥計拍手道:“就是仇都尉家的二奶奶、聖人跟一個什麽唐夫人私通所生的那個公主!”


  北靜王妃大驚,張子非倒是挑了挑眉頭:“這麽快。”


  王妃立時問道:“你知道?”


  “大抵是西江月雇人做的。”張子非道,“我來京城之前聽說,有人規勸西江月將往事放下、從新開始生活,她聽了。”


  “有人勸她將往事放下、她聽了、竟雇人行刺唐氏?”


  “本來她心心念念了三四年的,都是如何能把仇二奶奶加諸於自己身上的苦難百倍千倍報複回去。隻要仇二奶奶身死,西江月之恨隨風散去、也就能好生過日子了。”


  “放下不是這個意思吧。”


  “不然呢?總不能算了。簡單殺人與她而言極容易。”


  北靜王妃倒吸一口冷氣:“容易?”


  張子非聳肩道:“像西江月這樣的線人,也不知替多少王爺重臣做過多少不方便的勾當。再說仇二奶奶非但不是正經公主,還是天子與臣妻私通所生。恨不得她死之人能從永定門排到安定門。這刺客還真不見得是賊,說不定是利益交換——人家幫她殺仇人,她幫人家做事。”


  王妃點頭:“這倒說得過去。”因慨然道,“楊家二丫頭小時候我見過,怯生生的好不規矩靦腆。不曾想變成如今的模樣。”


  張子非歎道:“還不是逼的。硬生生將大家閨秀逼成了綠林賊首。”


  “怪唐氏自己手段太狠。”


  “仇二奶奶以為身份高貴者不論對身份低下者做什麽,都不會遭到懲罰,才那般肆無忌憚。她若知道臣女也可以報複公主,多半不敢做得這麽絕。”


  北靜王妃起先還點頭,隨即眉頭擰起:“綠林中人都這樣?”


  張子非心中暗笑——她兒子水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人都這樣,並非獨綠林。綠林不過是一條路罷了。”


  王妃登時一副很想聽的模樣。


  張子非思忖片刻,講了個故事。“旱澇無情。三四十年前有家農戶遭災,進京討飯。父母病亡,獨留幼子。有位大嫂憐惜孩子無依,資助衣食並教導其明事理,送回家鄉。多年後孩子長大,想報答恩人,不曾想大嫂竟然被一位小官害死。大叔雖不過是個農人,愣是殫精竭慮苦心經營了十餘年。小官已成大員,被大叔栽上個麻煩。”


  “什麽麻煩。”


  “大叔聽說了件得罪貴人之事。他雖不知是誰做的,然打聽到了不少消息。”張子非淡然道,“雖說沒有證據證明是那人所為,也沒有證據證明不是他所為。貴人做事,哪個不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再者,下頭辦事的也懶得費力氣去查真相,有個人可以交差就行。貴人更是不得閑去核查真假了。縱然核查,他們也沒本事分辨。”


  北靜王妃啞然,卻笑不出來。


  靜坐了會子,掌櫃的進來了。王妃這才發現方才報信的夥計一直沒走、在旁興致勃勃聽她們閑聊,微微皺眉。


  掌櫃的才剛得了仇二奶奶遇刺案的細節,特來說給張大掌櫃知道。夥計、茶娘全都豎起耳朵,半點沒有要避出去之意。


  此事未必和西江月有瓜葛。昨晚仇二奶奶收到箭書、以西江月之名約她相見,字跡卻不是西江月的。她猶豫許久,終究還是來了。


  才剛下馬車,便看見不遠處街對角停著另一輛馬車,馬已經牽走。車廂四角掛著四個銅鈴叮當作響。前後和兩側的簾子皆撤掉了,四麵通透。可一眼望見那車廂裏頭幹幹淨淨、隻擺著兩張木頭圓凳。當中一張上放了個天青色的坐墊、另一張放著柳黃坐墊。


  兩個護衛先過去查看馬車。車頂車底什麽都沒有,真的隻是個光禿禿的車架子。圓凳和坐墊也都是尋常之物。


  天青柳黃正是她們姐妹倆閨中最喜愛的顏色。仇二奶奶遂猜測,這個必是西江月安置的。乃命護衛奴才們避遠些,自己扶著丫鬟走入馬車,坐在柳黃色坐墊的圓凳上。過了半晌不見有人過來,仇二奶奶想了想,讓丫鬟出去了。


  丫鬟才剛走到仇家馬車左近,遙遙的不知何處傳來鈴鐺聲。眾人不由自主張望尋找。說時遲那時快,疾風驟起,數支飛箭閃電般直射入馬車。護衛們再想攔阻已是鞭長莫及,仇二奶奶即時殞命。


  另一位沒名分公主的名義堂哥、五成兵馬司指揮使裘良大人已經趕到。聽長舌衙役說,他們大人一看見那些箭臉都青了。都是弩.箭,可知刺客使的是弩.機。箭身上本來都該刻有工匠的標記,奈何這幾支的早已被抹去。然這種箭配的弩.機必屬禦林軍無疑。箭矢總共六支,發自前後兩個方向,每支都射中要害、無一落空。因箭是同時射出的,可推有六名弓.弩手同時發弩。除了精兵營,沒有哪處能隨便拿出六名這麽準的弓.弩手來……


  掌櫃的講完,自己先評議道:“早先東家曾說過,裘良大人實在太難了,我竟沒聽出意思來。今兒才知道,裘大人果真是難啊。”


  北靜王妃本兀自沉思,聞言問道:“裘大人怎麽難了?”


  “您說這事兒他可怎麽查?”掌櫃的笑嘻嘻拍手,“禦林軍中的箭矢,正經想查壓根不難。偏人家敢使禦林軍,可知人家不怕!裘大人查出來也不是、查不出來也不是。”


  張子非含笑道:“必是不能查出來的。隻看裘大人如何遮掩這個‘查不出來’,借口不能找得太過愚蠢。”


  茶娘接著說:“這種事他還不定做了多少。他還是景田侯府的嫡長孫。若換位其他身份的大人,更不知道怎麽應付了。難怪他幹了這幾年都升不了官,沒人接手!”


  幾個人你一眼我一語的議論開,都是閉著眼睛替裘良出主意。沒人去猜度刺客身後之主是誰,更沒有一句落在仇二奶奶和西江月頭上。


  聽了半日,北靜王妃忽覺哀然,低聲喃喃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偏張子非聽見了,道:“各得其淚才是常理,無有閑情替惡人傷心。”乃問道,“你們有誰覺得仇二奶奶死得大快人心?”


  掌櫃的夥計茶娘同時舉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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