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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那群抓走顧芝雋的黑衣人並沒走大官道,而是走了條僻靜無人的山路。顧芝雋逃出來後, 依著林間樹木的朝向大致斷出方向, 想往京城走。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京城的哪方。胡亂躥到斜陽將暮沒遇上半個人,幸而此時遙遙望見山腳下升起炊煙, 急忙跑去。


  找到一瞧, 壓根不是炊煙,不過是農人留下的枯木火堆。再四下裏一望, 終於望見遠處孤零零立著兩座矮茅棚。然而此處依然無人,也不知廢棄多久, 棚頂多少有些塌陷。淪落至此, 也不敢過於奢望,餓著肚子挺過一宿。


  次日天明, 顧芝雋餓醒, 離開茅棚茫然四顧。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火堆,跑過去細細查看。幸而昨夜沒有下雨,腳印還清晰留著。他便順著腳印的方向走,臨近中午時終於走到了一個村落。


  雖沒錢, 他身上的衣裳依然貴得很。乃跟村民換了些水食和布衣, 順帶編排出一個聲淚俱下的故事。村裏人跟著抹了把淚,陪著他痛罵劫匪。隻半分沒有把錦衣還他的意思, 也沒多給兩文錢。倒是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偷偷塞給他幾個銅子兒。


  因他是識文斷字的先生, 村長頗為重視, 派兒子拉上牛車送他去鎮上見裏長。裏長比村長有見識得多, 請顧芝雋吃了頓好的, 安排在自家過夜。次日送去縣裏。縣令雖不過是三甲進士,自比前兩位愈發識貨。顧先生終於得了上賓之待。


  第二天,顧芝雋偷偷溜去了縣裏的妓館,以趕考路上遇賊寇的舉子身份,輕車熟路勾搭了一位盼著從良的小粉頭。於是進京路費解決了。


  抵達京城,顧芝雋直捱到天色將黑才往自己一處秘密小宅溜去。拐入街口時稍微遲疑,探頭張望了幾眼。見小街上安然如素,心中僥幸悄然升起。過了會子再張望——街麵上忽然出現了兩個模樣不善之人東張西望。顧芝雋如驚弓之鳥,嚇得轉身就跑。


  他前腳剛走,有個仆人模樣的後腳便溜進了那條街,跟鄰居打聽可有個長得秀秀氣氣、會讀書會寫詩的蘇先生住在左近。鄰居大嬸說蘇先生沒有,顧先生就在斜對門槐樹下那戶人家。不過有日子沒回來了,還有個小書童看屋子。仆人問他多大歲數,鄰居大嬸說三十五六。仆人搖頭說不對、我們姑娘要找的那位二十出頭。遂走了。


  片刻後,顧先生家後院牆外翻入了兩條蒙麵壯漢。那小書童還沒來得及出聲,當即被一巴掌拍暈。隨後這兩個人收拾了家中值錢的細軟和小書童的衣裳,打好包袱排去後院牆根;又將那小書童裝入大.麻袋。遂打了個呼哨。牆外也傳來一聲呼哨。包袱一個個隔牆丟出去,連裝人的麻袋一起。


  一路幫北靜王府的“朋友”本是忠順王爺手下,劫走顧芝雋當晚就跟張子非帶來的熊貓會輪班替換,連給他引路的那堆火都是兄弟們放的。


  因沒見房契,張子非親自出馬。除房契外還找到了藏在暗格裏的五根金條和一疊書信。書信看完後她胡亂丟了回去,金條拿走。臨走前順便給屋外裝上一把鐵鎖。


  此時顧芝雋跑了一圈見沒什麽事,又回來了。那兩個模樣不善的還沒走。顧芝雋餓得厲害,隻好先去別處尋間小客棧住下。


  次日再來,昨兒那兩個已經不在,自家門口上了鎖。他還有兩把刷子,趁人不備稍微撥幾下,鎖開了。踏進門檻顧先生頓時發覺不對:堂屋牆上原本懸著的畫兒悉數不見。快步走入書房,最值錢的那幾本古籍和多寶閣上的古董都被人取走。跑回自己屋中,暗格大開、書信都在、金條消失,藤櫃底層破床單包裹的房契也沒了。再看他自己的衣裳,隻剩下布衫布襖。


  呆坐許久,忽然聽見有人進了院子,還大聲嚷嚷這大門怎麽開了。顧芝雋急忙躲入衣櫃。兩三個人邊走邊說,聽意思差不多是房牙子領人看房,說這家主人著急出手、價錢可以再談。顧芝雋還能怎麽想?書童背著他賣房子唄。可他身為欽犯,哪裏能報官?隻得咬著牙等人家評議半晌走了,才敢從衣櫃中出來。


  無錢寸步難行。顧芝雋燒掉暗格中的書信,打包起幾件衣裳悄然離開。這回去的居然是南風館。隻花了不足半個時辰,便從一位小倌手裏拿到了十五兩銀子。不再駐留,當天便搭上一夥往杭州去的商隊走了。


  這商隊行到滄州、中午打尖時,在飯館偶遇一支京城商隊要去泉州,還請了鏢師護衛。顧芝雋遂改跟著京城商隊。隨後他悔之不迭,這夥人性子太壞嘴太臭,一路吃了許多苦。此為後話。


  顧先生根本不知道京中有哥譚客棧這個地方,當然更不知道他幾個忠心手下都在那兒急得團團轉。


  而此時張子非給韓先生他們傳去一條消息:就在顧芝雋丟失的第三天,北靜王府收到了好幾車的重禮。有金銀玉器、有綾羅綢緞,還有專門送給世子的兩方上品端硯。幫著拉馬車的乃昌平縣一個車行。客人說,承蒙世子幫了大忙,多謝幾位護衛兄弟一路風塵辛苦,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車行夥計問客人夥計怎麽回事,客人夥計打著標準山東調子低聲告訴道:有個臭不要臉的窮酸秀才勾搭了他們家姑娘,因不肯成親逃跑了。太太命抓回去,不想娶她女兒、就來他們家當上門女婿。諸事齊備,抓回去就拜堂,管保三年抱倆、兒女雙全。


  北靜王妃聞訊鬆了口氣:她丈夫兒子都不知道“鮑”、“歐陽”這兩個姓氏和“顧”這個姓氏疊加起來有多嚇人。她已經從水溶口中得知顧先生乃是皇後幕僚,名字又碰巧叫顧念祖。舊年杜禹老頭險些把杜萱嫁給一位儒生,就叫這個。依著年歲、籍貫、樣貌等來看,八成是老杜中了皇後的陷阱。假如此顧即彼顧,天知道會惹出什麽事端。


  韓先生卻對此半分不信,道:“哄騙水家人呢。就算湊巧也沒有這般巧法。”


  有位兄弟笑道:“縱然不是哄騙,顧先生也凶多吉少——他那個東西都沒了,如何能三年抱倆?”滿屋子齊聲大笑。


  顧芝雋的心腹咬牙切齒、忍氣吞聲。張子非來回看了他們會子,看得他們有些不自在。


  張子非拱拱手道:“諸位,張某並無惡意,隻有些好奇。你們為何會忠於顧芝雋?他既不是皇孫也不是駙馬,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模樣雖挺好,你們多數不都是男人麽?也吃美男計?算不得聰明,性子還狠厲,也給不了你們好處。一個人忠於另一個人,總要有理由吧。”


  顧四心腹一愣。一個喊道:“顧先生算不得聰明?”


  “他若聰明,哪能一件事都辦不成?來來回回隻聽說他辦砸了的,從沒聽說辦成的;非但辦不成事,還四處給人添麻煩。我去做肯定比他強。退一萬步說,我不會給人添麻煩。”


  顧四的人頓時啞口無言。最近兩年,他確實一件要緊事都沒辦成。


  “他比旁人強的不就是一張臉麽?來來回回全都是勾搭大姑娘小媳婦,再沒有別的了。”


  話音未落,韓先生想起自己那個不成器的侄女,氣得牙根兒癢癢,狠狠捶了下桌案。


  另一個沉聲道:“顧先生才學驚世……”


  “打住!”張子非雙手比了個停止的手勢,“才學驚世這四個字不能隨隨便便套在人頭上。他的才學還真比不過揚州花魁西江月,更不用同幾位當世大儒比。”


  那人不高興道:“顧先生隻跟杜禹老兒略說了一席話,那老頭當即想把孫女嫁給他。”


  張子非哂笑道:“這位兄弟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怎麽討杜禹的歡心,不是杜老頭的同門、應天書院掌院田敬庵先生教導的麽?作弊拿來當真本事?何至於這麽不要臉。”


  顧四手下再次啞口無言。半晌,又有一個忍不住道:“顧先生不忘太子之仇,臥薪嚐膽殫精竭慮,非樂不思蜀之輩。”


  “這位大叔,您老把秦淮河畔青樓裏有十幾個相好、金陵城內有五六處宅院叫臥薪嚐膽?把踏著同僚的屍骨往上爬叫殫精竭慮?”


  “成大事者,不惜小費……”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連小事都成不了遑論大事。”張子非打斷道,“且費的不是自己的錢財性命,是人家的。吃郡主的花郡主的花得理直氣壯,哪裏來的臉。他分明就是頭碩鼠!”


  韓唐二人領著幾個永嘉派兄弟齊刷刷鼓掌。


  張子非接著說:“蠅營狗苟,驅利忘義。待郡主和待什麽郝氏、花氏毫無二致。太子當年沒把郡主嫁給他何等英明。”


  韓先生咬牙道:“他若落在我手裏,莫想有性命在。”


  “您老得排隊。”張子非道,“杜小姐的母親、郝氏的忠仆都等著呢。”


  唐姑娘掃了顧四的人一眼,思忖著問道:“卻不知郝家如何?”一麵向張子非使個眼色。


  張子非漫不經心道:“滅門了,隻剩郝氏一個。”


  顧四手下大驚:“滅門?不是都活得挺好麽?”


  張子非詫然:“活得挺好?諸位從哪裏來的消息?郝家滅門不是早已注定的麽?我們東家多少年前就推斷過了。隻沒想到會留下最大的姑娘。他原本以為會留個五歲以下的小女娃娃,送去蔣家寄養長大。”


  唐姑娘悄然咧開嘴角,還假惺惺的說:“卻不知貴主是如何推斷的?我記得郝家風光一時好不氣派。”


  張子非哂笑道:“我也算讀過些書、經曆過些事之人,竟不曾想會有人家傻到如此地步——闔族做機密差事!看看接替他們的蔣家,也不知道是真憨還是裝憨,橫豎做不來。早先的錦衣衛魏家,隻送了些旁支子弟進去。魏三老爺的嫡子長孫壓根不知道自家祖父、父親都是幹那行的。郝家捏著多少前朝後宮的機密,他們不死誰死?”


  方才那大叔辯道:“郝家為太上皇立下汗馬功勞……”


  “嗯沒錯,都是不能見光的功勞。南安郡王霍家立下的才是能正經載入史冊的功勞,太上皇打發郝家老三混到王爺麾下,一麵當幕僚一麵裏通敵國,想害王爺打敗仗。被霍家察覺弄死了,也就死了。”張子非道,“郝家不過是狗。差不多就該換幾頭。”


  唐姑娘悠然道:“你們以為顧四能領著你們走陽關大道。其實人家是讓你們去鬼門關、他自己走陽關大道。”


  “不見得。依我看你們都太過於高估他了。他就是沒眼光,真心實意的以為像郝家那樣是陽關大道,沒看出來那是鬼門關。”張子非吐了口氣,“沒眼光不要緊,這世上一千個人裏頭也難得一個有眼光的。怕就怕沒眼光的非但誤以為自己有眼光,還當了首領。如此才會坑死一群人。”


  唐姑娘拍掌喝彩!顧四手下終於有兩個開始沉思。


  方才那大叔又說:“隻是國仇家恨不能不報。”


  張子非看著他道:“大叔以為,如何才是報仇。太上皇都那把歲數了。恕我直言,你們不可能有本事在他壽終正寢之前殺他。”


  唐姑娘搶著說:“太上皇雖老糊塗,康王才是我等的正經仇人。”


  “康王大概也很難活到你們動手。綠人者人恒綠之……額……”張子非暗罵不明和尚。每回提到皇帝可能死於諸王之手,他必來這句話,聽多了不由自主便從嘴裏滑出去。“他那群兄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沒有一個不想他早點駕崩,沒有一個不比你們有權有錢。你們能搶得過他們?想刺駕也得排長隊呢。”


  顧四的人麵麵相覷。


  “慶王手下養的綠林人最多。假如他刺駕成功,算不算幫你們報了仇?”


  繼續麵麵相覷。


  “屆時諸位可會投靠慶王、幫他做牛做馬以報大恩?慶王能否信得過諸位、肯不肯重用?”


  唐姑娘心下早已笑翻了好幾個個子,還托著下巴涼颼颼的說:“說不定肯呢?”


  張子非接口道:“我賭二百五十文錢,他不肯。這十幾年朝堂極缺官員,行動就來一次起複舊員,起複的都是賈雨村那種黑心玩意。饒是如此,依然沒用早先與太子有瓜葛之人。甚至連韓先生府裏這樣,不與太子相幹、隻在廢立時上書勸誡的孤臣家也還在發配地沒回來。慶王和康王都是一個爹生的,能有什麽兩樣。諸位——”她正色道,“隻怕得開始考慮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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