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顧芝雋從膠州押送進京途中,手下多次妄圖將他救走。這些人很清楚, 等進了北靜王府就更沒有機會了, 京外最後一夜必然下手。
大早上天還沒亮,張子非便翻牆進了韓家後院, 將韓唐二人喊起來。唐姑娘昨夜許久不眠, 這會子還有點迷瞪。張子非輕聲道:“推算顧四明天下午抵達京城。”唐姑娘登時被驚醒。“今晚大致將宿於東屏鎮。我隻告訴一聲,管不管就是你們自家的事了。”言罷拱拱手, 依然從後院翻牆離去。
住在韓家的除了他們倆,還有幾位從泉州跟過來的兄弟扮作仆從, 都屬永嘉郡主那派。顧芝雋仗著一張小白臉霸占郡主多年, 還左一個姘頭右一個相好,大夥兒看他不爽很久了。有一位率先說:“搭理他作甚?小韓先生, 你還得去古董鋪子上工呢。”
唐姑娘皺眉:“你們當我想救他啊。總不能放任他落入北靜王爺之手。”
韓先生吃了口茶泰然道:“這樣吧。咱們這就動身趕去東屏鎮, 今晚見機行事。好賴是祥哥兒的親爹,能幫一手就幫一手。”
幾位兄弟霎時沉了臉。有人冷笑兩聲:“祥哥兒若知道他親爹是個太監,還不如這輩子都姓孫。孫大人好賴是個正經知府。”
唐姑娘看了看韓先生,已大略知道其意。其實她自己心中也早有這念頭, 隻不敢說罷了。遂權當不知道, 裝模作樣斟酌片刻,答應下來。又愁道:“若是杜禹想調走孫大人, 泉州就不好辦了。”
韓先生思忖道:“除非泉州再調個靠譜的, 保郡主安生度日。不然就隻能搬遷去金陵。”
眾人齊聲道:“不可!”
韓先生當然知道永嘉不會去, 還一本正經道:“金陵有忠順王爺, 皇孫的人也多半居於其地。靠著娘家叔父兄弟, 終究強似孤身寄托男人。”
唐姑娘搖頭:“不可。郡主隻在泉州。”
“也罷。那你們可有主意?”
幾個人麵麵相覷。半晌唐姑娘忽然站起來:“你們先去東屏鎮。我還是依時辰上工,下午再啟程,跑馬能趕上。”
韓先生道:“既如此,老夫也先遛鳥。”
他倆主心骨都不走,旁人能先走麽?幹脆等著陪同。
唐姑娘改扮成小韓先生直奔古董行,不多時又換身丫鬟的衣裳從後門溜出來,走到路口雇了輛馬車。
馬車穿街過巷,停在一處大府邸角門左近。下了車,唐姑娘賠著笑托門子請什麽人相見。過了半晌出來個小老頭兒,打量她幾眼領人進去了。隻是也沒耗多久,半個時辰她便出來。遂返回古董鋪子。
唐姑娘自然對薛家的接力跟蹤法皆毫無概念,全然不知自己一直被人緊緊綴著。她去的這處正是東平王府。
東平王爺實在複雜。雖是異性王,早已交出了兵權,沒像南安北靜兩府似的受皇帝注目。他外孫女便是吳貴妃。若當今皇後出了什麽事,這位最可能接管鳳印。還有兩個外孫女分別嫁給了刑部尚書高昉之長子和司徒暄他二哥。而世子卻是個提籠架鳥的紈絝。這府裏倘若想給泉州送個知府,倒是不難。
隻是早先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家會和義忠親王有瓜葛。
張子非也頭疼的緊。顧芝雋當然不能任憑其被送入北靜王府,王爺兩口子跟水溶不是一個概念。至於他的錢和人,誰不想要?
偏這會子唐姑娘來了,問張掌櫃有沒有靠譜的清官可以舉薦去泉州、隻要不欺壓有錢的寡婦就行。
張子非想了半日,忽然想起一個人。“許州知州張鴻大人有些意思。其父張友士老先生乃是當世神醫,與馮紫英交情不錯,還幫端王之母惠太妃治過病。如今康王和端王都當他是自己人。雖非科舉出身,為官廉潔、治下清明。”
唐姑娘輕輕點頭,含笑看著她道:“張掌櫃什麽都知道啊。”
“記性尚好罷了。”
中午過後,韓唐二人領著手下兄弟悄然出城門直奔東屏鎮。沒過多久,張子非也喬裝改扮、領著幾個人尾隨而去。
北靜王府護衛落腳東屏鎮並非偶然。依著尋常人的速度,那處離京城正好約莫半天加個把時辰的路程,非常合適頭一天和最後一天落腳。各種場所完備,客棧也又多又大。其中最安全、服侍最周到的便是新龍門客棧,當然價錢也貴。北靜王府差錢麽?當天下午,護衛們押著顧芝雋抵達,包下個院子住進去。想到明天就能回府交差,大夥兒都暗暗鬆了口氣。夥計送茶打熱水甚是殷勤,一口一個大爺叫得人心裏舒服。
三更天,月黑風高。隔壁有人高呼“走水啦~~”北靜王府的護衛嘴角抽了抽。就跟自帶火神似的,隔壁走水這種事他們路上已經遇見好幾回了,都有人悄悄幫著滅。遂巋然不動。客棧裏的夥計們撲騰了沒多久,便聽有人敲鑼大喊“火已滅了。”隻是焦味挺不好聞。
才剛安靜片刻,火箭四起,直射入護衛們包的院子。隨即有人殺了進來。這幾位也是熟人,纏纏綿綿一路,護衛們都認識了。起初還蒙臉,後來陸陸續續揭開過黑巾子,幹脆不蒙了。雙方混戰會子,牆頭忽然跳下兩個蒙麵人,二話不說加入戰局——敵方的。護衛們心中微沉:他們添了人手。眼看自家恐落下風,護衛不免開始期望暗地裏給自家幫忙之人。
房內兄弟忽然高呼“攔住他們”,另外兩個蒙麵人居然抓著姓顧的跑了出來!護衛還沒來得及過去,耳聽“嗖嗖”兩聲,兩支箭直射向顧芝雋。幸而蒙麵人眼疾手快,上手推倒了他,將將躲過一死。
隻見屋頂居然又冒出了三個人!穿的是軍中的衣裳,都露著臉。為首的男人手持弓箭冷冷的道:“能拿活的亦可。沒有活的要死的更好!”滿庭院打架的都吸了口氣——不論護衛還是來救人的,都想要活口。趁蒙麵人不防備,有個護衛從地上抓起了顧芝雋。
就在此時,圍牆上呼哨聲起,北靜王府的人大喜:“來啦~~”這幾位朋友雖然也蒙臉,卻暗暗幫了他們多次。
箭風聲又響,屋頂三人開始朝下射箭,護衛們忙不迭撥打箭矢。“朋友”已加入戰局,有人還問了聲“蒙臉的都不是自己人吧。”
護衛忙說:“都不是,樓頂的也不是。”話音未落,箭又下來了。
“朋友”道:“人得送進屋裏去。他們那個地勢,要死的比要活的容易。”
因救人的也來了幫手,此時護衛們好幾位都在以一敵二。護衛首領道:“我們忙不過來,煩勞尊駕幫個忙,多謝。”
“朋友”們答應兩聲,一個抓住顧芝雋往屋中推,兩個撥打屋頂射來的箭。救人的因知道顧四在外頭更危險,也沒管。四個人很快回到屋內。原先裏頭有兩個護衛專職看守,這會子也已出來參戰了。
又打了會子,呼哨聲遙遙吹起,屋頂三名弓箭手忽然轉身從背麵跳下去,走了。打鬥雙方心下都覺得有幾分奇怪。
院門外腳步聲蹭蹭響,夥計大聲嚷嚷:“哎~~各位大爺~~可還好麽?我們東家命人報官去啦~~”
護衛首領喊:“多謝——”
“方才有三位軍爺讓給你們送個口信,說煩勞你們幫忙把仇人送到京城,他們主子會給你們主子謝禮~~”
眾人心下皆暗呼“不好”,同時停了手。兩名護衛飛快跑進屋中,裏裏外外沒尋到姓顧的,也沒尋到幫了他們一路的朋友。跳上屋頂四處張望,半條人影也無。又翻牆而出離開客棧往街麵上尋去了。
打開院門,護衛首領問夥計怎麽回事。夥計再細說也不過是三位軍爺傳話那麽幾句。蒙麵人中有個問軍爺可曾留下姓名。夥計道:“軍爺說,他們一位主子是鮑夫人,另一位主子是歐陽老爺。”
三夥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這是什麽人物。夥計走後,護衛首領忽然說:“諸位,要不要進屋商議商議。”顧芝雋手下遲疑片刻,答應了。
大批人手湧入廳堂,有站有坐。護衛首領從壺中倒了盞涼開水一飲而盡,道:“我知道諸位是膠澳海盜,想救出你們軍師。不知今天新來的幾位是?”
一個蒙麵人道:“我們上頭……勉強也能算曾與他們軍師同夥。”
有個顧芝雋手下幹脆說:“他們主子與我們先生是一對兒。”
蒙麵人嗤道:“我們主子早已甩了他,今兒來不過是念幾分從前的顏麵罷了。”
護衛首領點點頭:“原來如此。”那顧先生實在長著一張好皮相。“如此說來,屋頂那三個人和……一路假惺惺幫我們之人,都是姓鮑和姓歐陽的手下。諸位也不知其來曆?”
蒙麵人道:“姓顧的成日招蜂引蝶,天曉得惹了多少女人。這二位指不定又是哪家姑娘的爹娘。”
顧芝雋手下臉色有點難看——自打聽了夥計的話,他們也有此猜測。
護衛首領眼睛一直盯著他們,見這模樣知道他們茫然無計,頓時失望。既是三方都不知第四方來曆,隻好散了。
出了院門,蒙麵人摘下黑巾子,與顧芝雋手下互視良久。有個人咳嗽道:“韓先生和唐姑娘都在對麵的悅來客棧等消息。你們可要一同過去。”都已經把顧芝雋弄丟了,還能怎麽著?縱然分了兩派,終究是同夥。遂悉數過去。
韓唐二位也早都等得著急上火。終於見人回來,沒看見顧芝雋,還以為北靜王府的護衛本事太大。韓先生急忙望向其中一位兄弟。那哥們使個眼色:“顧四被另外一夥不知來曆之人奪走了。”韓先生失望,唐姑娘也暗地裏失望。眾人圍坐敘述起經過。
韓先生聽到“鮑”和“歐陽”兩個姓氏,大驚:“是他們!”
唐姑娘忙說:“您老知道?”
韓先生脫口而出:“不好!如此非但郡主、連皇孫和祥哥兒都不安全。”乃看了眾人一眼,跌足低聲道,“這兩位竟是早先老梁王鐵衛家中逃出去的人口。既然找到了顧四,定是要報滅門之仇的。”
眾人茫然互視,唐姑娘問道:“老梁王和他有什麽瓜葛?”
韓先生長歎,告訴了梁王與顧妃之仇。聽罷滿堂皆麵如土色——誰能想到顧家還欠著這麽兩筆血債?斟酌許久,韓先生道:“事到如今唯有先回京城與張掌櫃商議。他們東家乃綠林瓢把子,消息最靈通不過。”
顧芝雋手下因問張掌櫃東家是誰。唐姑娘道:“救過皇孫的義士。”
眾人都知道皇孫不願意用顧四、重用韓先生的養子顧七。可如今人海茫茫毫無線索,自家還是欽犯。除了厚著臉皮蹭皇孫的人脈、還能如何?
而顧芝雋此時還被關在新龍門客棧裏。
次日天不亮,這群四分五裂的義忠親王餘部便啟程了。沒想到在鎮口官道與北靜王府的人撞個正著,好不尷尬。遂慢行一步、讓他們先走。
韓唐等人趕到京城,中午時分一齊進了哥譚客棧。張子非見來了不少陌生人,微微挑眉。韓先生苦笑,大略說了經過。
張子非愕然:“原來他們兩家還有如此淵源,難怪其子弟彼此熟絡。鮑家的女兒頗能弄錢,歐陽老頭不是窮得緊?竟然也做了老爺?”
韓先生也愕然:“張掌櫃知道?”
張子非點頭:“江湖中都算得上人物兒。鮑家聽聞在山東一帶,歐陽家就不知道了。”
顧芝雋手下大驚失色:顧芝雋常去膠澳,合著在仇人眼皮子底下。急問:“鮑家女兒是做什麽的?”
“梁上君子。”張子非道,“山東線銷贓多半去江南幾處重鎮,她早晚會露麵。就不知到時候顧四還有沒有命在。”
韓先生道:“顧四若死了還罷了。隻怕他招供出郡主來。”
唐姑娘哼哼兩聲:“外人挨不著郡主的頭發絲兒。”
他們隻管議論紛紛,卻不知顧芝雋已經逃出生天。
要說顧先生的運氣實在非常人能有的。抓他的那群黑衣人中午打尖,丟兩個饅頭讓他坐在馬車裏自己啃。吃完午飯有人手癢、想賭兩把。領頭的看天色尚早,便說隻玩四局。骰子一但丟起來,怎麽可能隻四局?黑衣人圍攏成圈賭博去了,吆五喝六的沒人察覺顧芝雋吃完饅頭偷偷從馬車上下來、溜之大吉。
隻是還有另一個麻煩:這荒郊野嶺的,顧芝雋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後他還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