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年十三, 新年大抵過完,隻等著兩天後元宵燈會。金陵城內外花團錦簇好不熱鬧。薛蟠命人弄來一套舊布襖子,送到客院讓賈寶玉穿上,說今兒要帶他出去。
襲人打從昨兒起已憋了一肚子火。薛家隻派了個和尚領寶二爺出去溜達了一圈,連個正經主子都沒過來。嫡親的姨媽家, 竟受如此輕慢!本想托大姑爺姑奶奶去理論, 偏她們又忙得臨近三更天才回來。好容易捱到天明,欲跟薛姨媽請安去。誰知大早上來了這麽一出。
襲人冷笑兩聲,拿著衣裳慢慢從裏屋走出:“請問方才來送東西的哪位?”
屋中的小丫鬟說:“早走了啊。”
襲人怔了一瞬, 強壓怒意:“走了?”
小丫鬟道:“東西送來, 寶二爺收下, 不走難道白站著?”
襲人看了看她:“你們家素日送東西也這樣?不交代清楚就走?”
小丫鬟愈發不解:“穿衣裳還要交代清楚?”
“去什麽地方、為什麽要穿這個, 我們二爺穿不穿, 難道不要交代?”
小丫鬟也看了看襲人:“大爺說了必有緣故, 哪能件件事拖泥帶水的?忙著呢。”
寶玉已出來了,道:“襲人姐姐, 薛大哥哥既讓我穿, 我穿便是。”說著便向她手上拿衣裳。
“二爺別忙。”襲人微笑道,“既然不說明白,咱們且等等。待會兒薛大爺過來接你時問問他, 到時候再穿不遲。”
小丫鬟嘀咕道:“我們大爺從來不幹到院子裏接誰的事兒。也不會給人很長時間換衣裳。到了點兒要是沒過去,他們就直接走了, 不會等誰的。我勸襲人姐姐, 去隔壁問問林大爺、林大奶奶的好。”
寶玉忙說:“對對, 問問大姐姐!”拿起腳就走。襲人抱著衣裳跟在後頭。
隔壁兩口子今兒難得清閑。林皖正準備傳授媳婦兩手假文書做舊的工夫,小舅子來了。
襲人托著衣裳才說了幾句話,元春霎時麵沉似水。“襲人。”襲人嚇得不敢再說。“你可知道為何我要將寶玉留在揚州。”
襲人垂頭道:“為了讓寶二爺在林大人跟前好生讀書。”
“林姑父身為朝廷命官,日夜忙碌,自家孩子都是請先生教的,哪裏得閑管親戚家孩子。”元春淡然道,“若寶玉回了京城,少不得錦衣玉食呼奴使婢,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默認自己天生就該吃飯穿衣有人服侍、沒了服侍的便什麽都不會。你可知道會試要在貢院關幾日?又有多少嬌慣少爺因不適寢食死在貢院中?”
襲人大驚:“死?”
“每科每省都死不少。旁人隻看見報喜的,哪有人留意報喪的?更不用說日後他考取功名,必從七品縣令做起。你以為當縣太爺是成日坐在府衙裏吃茶等狀紙的?可曾聽說過地震洪水泥石流?”元春瞧了寶玉一眼,“就他如今這模樣,遇上洪水決堤,連跑都跑不了,還指望他帶領衙役兵卒救災?哪怕你襲人生出三頭六臂、拚死救得他脫險,一方父母官臨陣脫逃,朝廷查下來也少不得午門斬首。”
襲人懵了。半晌結結巴巴道:“不能謀個好地方的差事麽?跟璉二爺似的……”
“你知道璉二哥哥是怎麽做官的?”
林皖咳嗽兩聲:“從年三十到今天,賈大人一日都沒歇息,四處跑工地,時常吃不上熱飯。鬆江府也多有台風災。”
“地下排水係統整個要重修。”元春歎道,“我還盼著寶玉能過去幫兩手。看來還不如指望迎春。”
襲人呆若木雞。寶玉忙說:“我沒有什麽不能的!辛苦事自然不能二姐姐做去。”
“平兒也刮風似的滿城跑。迎春是主子,有什麽不能的。”元春指了指衣裳,“自己穿。來日不論是去山中走訪還是斷案,都不可能帶著丫鬟,遑論救災。更不用提哪天要打仗,軍營裏非但沒人服侍,還得手腳利落。稍微遲些就沒命了。”
林皖站起身從襲人胳膊上拿起衣裳:“二弟跟我來。”
元春道:“你別幫他。”
“我不幫他。我教他總行了吧。”
寶玉見他姐姐氣場嚇人,一溜煙兒跟姐夫去了隔壁。元春看著襲人道:“過完元宵你和麝月就回京去。有你們兩個在,他改不了被人服侍的毛病。”
襲人嚇得趕忙跪下磕頭:“大姑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求大姑奶奶別打發我走。”
“你們留下也行。”不待她謝恩,元春先說,“寶玉是金陵人,來日縣試就在應天府。我調你們去鋪子或作坊裏做事,直到寶玉考取生員再回來。他考鄉試前一年依然不能有丫鬟服侍,直至考取舉人。之後就隨他便了。會試的考場環境本是最艱難的。不過早都說好了,至少考縣試和鄉試兩場。”
襲人不過是個丫鬟,又知道大姑爺縣試魁首、鄉試第十二名。大姑娘總是為著寶二爺好。若考場上那麽艱難又時常死人,委實不可太過嬌慣。有心求說自己必不再服侍得過細,看大姑奶奶那張臉,顯見決斷已下。饒是如此,依然不免委屈,含淚道:“自打老太太把奴才給了二爺,奴才無一時一刻敢懈怠。服侍一場大家平安,也算是造化。惟願二爺不辜負大姑奶奶的苦心,早日高中,奴才就是死了也甘願。”
元春擺擺手:“不過是考個科舉,無需要死要活的。他天賦不差。我也知道你素日勸他好生念書,奈何他全當耳邊風。半大的孩子都這樣。眼下他還沒到青春期,過兩三年更麻煩。”
襲人臉上滾下兩行淚來:“奴才明白。奴才等著。”
元春想了想:“鋪子裏也有不少年輕小夥計都不錯。若遇上好的,隻管嫁。”
襲人愕然,身子一顫。元春皺眉,登時猜了個八.九分,心下惱怒:寶玉才多大點兒?居然連這等事也做了。難怪這個丫鬟肆無忌憚,行動敢做寶玉的主。如此再也別想回來。她歲數也不小了,回頭吩咐管事把她安排去小夥子多的作坊。隻要有人追,不信她不嫁。
隔壁寶玉才剛穿完衣裳,薛蟠打發人來問怎麽還沒過去、姑娘們都在等呢。寶玉一聽林妹妹釵姐姐都等他,忙不迭跑了,也沒回正屋看襲人一眼。
匆匆趕到前堂,隻見趙茵娘薛蝌薛寶釵薛寶琴林黛玉都穿著舊布襖,有些還打了補丁。並有一個十歲上下、梳著抓髻的小姑娘,寶釵拉著她的手說叫沈秀兒、是張子非的甥女。
見寶玉來了,薛蟠直接咳嗽兩聲道:“今兒咱們要去看看金陵城中兩處貧民窟。”
寶琴道:“是去施粥麽?”
“不是。有管事夥計去施粥,待會兒如果路過,大家裝不認識。別跑去拍胸脯嚷嚷我是這家的少爺小姐、刷存在感。”
寶玉納悶兒:“為何要裝不認識?”
薛蟠道:“你施粥的目的是讓吃不上飯的百姓以感激的目光看著你、稱頌你是活菩薩麽?”
“自然不是!”
“那不就結了?你們七個人組成小組,去看、去聽、去問。少說些何不食肉糜的話。正月十六日,提交至少兩種解決方案——如何改善貧民窟生存現狀。一種官方,既假設你們是應天府尹及其團隊。一種民間,自家能做什麽。”
林黛玉舉手:“半官方行麽?”
“怎麽講?”
“比如我是隔壁揚州府的官員。”
“你可以另外提交這種。”薛蟠想了想,“薛蝌單獨提交方案。”
薛蝌問道:“為什麽?”
“因為你已經跑過多次鬆江府工地現場,對城市建設比其餘諸位更有實際概念。”
“反對!”趙茵娘舉手,“解決方案是綜合的。光靠理工直男,弄出來的東西肯定沒有可執行性。我們也需要實際經驗,不然就閉門造車了。”
“也對。好吧,薛蝌不用單獨提交。至少兩份團隊作業。感興趣的可以另外提交。”薛蟠揮了揮手,“出發!”
眾人湧出門口,法靜正在廊下誦經。見他們出來,睜開眼:“走了?”
“嗯。”薛蟠合十,“煩勞師叔陪著一道去。萬一這群兔崽子跑散了,貧僧照看不過來。”
法靜站起身,眼睛掃過小的們:“頂多賈施主可能迷路,其餘就算走丟也知道回來。”
林黛玉此時方拉著茵娘道:“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你方才典故使得不對。”
茵娘道:“大家能聽懂就完了唄。”
“不、對!”
“好吧,不對就不對。”
寶釵探頭過來:“鄉壁虛造?”
黛玉點頭:“略好些。”
寶琴道:“林姐姐,你當組長。這群人裏頭,獨你是唐僧型。”
眾人都笑。黛玉也笑道:“說首領型不行麽?茵娘姐姐和小蝌蚪其實都是。”
茵娘道:“小蝌蚪是技術型首領,我是管理型。獨你少說能做個尚書。組長好~~”
大夥兒齊聲喊:“組長好~~”沈秀兒還拍巴掌。
黛玉嘟了嘟嘴作個團揖:“承蒙大夥兒信任,我就卻之不恭了。”眾人鼓掌。寶玉雖不大聽得懂,因他愛熱鬧,也愛看林妹妹得臉,跟著歡喜。
兩個和尚站在圈外,薛蟠哼哼兩聲:“讓他們笑。看待會兒哭的出來不。”
法靜道:“三四天他們交得出方案?”
“具體細則不可能。大致方向應該沒問題。”
遂分乘兩輛馬車直奔城北。寶玉坐在車中感慨江南的馬車比京城舒服多了!薛蝌解釋道:“一則道路平整,二則車廂下有減震彈簧,三則車輪包裹了牛筋。可惜我們到現在都沒弄來橡膠樹,懸賞那麽久西班牙海商都沒動靜。”
顛簸半日馬車停下,兩個和尚喊他們下車,後頭隻能靠走了。
此處已經十分破落,然依舊人來人往。男女老少衣衫襤褸,看著他們個個羨慕。寶玉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再看看人家的,明白了:這襖子雖舊,卻是齊整的。乃低聲問道:“薛大哥,此處便是貧民窟?”
“此處住的都是貧民。”薛蟠道,“窟還得走兩條半街。這些人好歹能過個年,那邊的——你們自己看吧。”
連自以為見過世麵的趙茵娘在內,少年們都敢不吭聲了。
拐過一條小街,氣味已很不好聞。地上汙水橫流,糞便隨處可見,老鼠時不時躥來躥去。待終於走到地方,已聽見裏頭有哭聲撕心裂肺。兩個和尚同時合十頌佛。薛蟠道:“大抵又有人病死或凍死。你們先在這兒站立會子適應下氣味,待會兒進去就不能吐了。裏頭的環境已經夠糟糕的。”
寶玉呆了半日:“凍死?”
“你以為大冷的天不會凍死人麽?”
“咱們不能幫他們?”
“就是讓你們拿方案出來啊!”薛蟠指道,“裏頭的住戶我們已經清理過多次。就是在城郊修建完整的屋子無償讓他們居住,挑選些誠實肯幹的壯年男女給他們工作。走了一撥又來一撥、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這地方跟無底洞似的,從來沒空過。”
薛蝌朝巷內張望道:“都是危房,每間都隨時會倒塌。哪怕一直做貧民窟,也務必推倒重建。”
趙茵娘接著說:“可以建成大通鋪那種結構,盡可能多收容人口,就像書裏說的難民營。”
“額……”薛蟠道,“比難民營還是應該好點兒。這是在自己國家。”
寶釵道:“完全沒有排水係統,四季皆易爆發傳染病。公廁和公共水井必須要修。官府派大夫定期來義診。”
林黛玉歎氣:“就算這樣也是治標不治本。既然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可知城中各處散落了太多無家可歸之人。”
“所以讓你們出一份官府的方案。”薛蟠道,“針對這種永遠不會消失的流動人群,怎樣才能讓他們……至少冷天不要凍死。順說,年前已經派人來發過棉被了,也已經有不少被搶走了。”
薛蝌思忖道:“我們需要修工廠,吸收這些勞動力。鬆江府才剛開始建設沒幾個月,貧民窟的勞力都讓璉二哥哥給卷走了。”
“那是壯年勞力。老弱病殘、尤其是孤寡無親的,怎麽辦。”
一句話把所有人給問住了。薛蟠覺得自己有點欺負小朋友:這事兒三百年後都難以解決。
林黛玉咬了咬牙:“不論如何,先進去吧。弄清楚他們都是怎麽來的。”率先朝裏走。其餘幾位緊緊跟著。
兩個和尚互視一眼,齊聲頌佛。等他們問過這些人的來曆,對世界的美好濾鏡就要徹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