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欽差仇都尉從畢得閑處得知前兒媳婦西江月已來金陵,且有一樁大買賣要做, 甚是不安。回客棧一宿沒睡好, 次日打發人往薛家送帖子。
不久那長隨氣哼哼的回來回話。帖子雖收下, 人家門子說大爺沒空。過年當口到處都是事兒, 預約怎麽也得排到正月十五之後。
仇都尉想了想, 換上一身錦袍去天上人間。到了地方一瞧, 大上午的人家居然客滿!迎客的夥計說沒有預約票不能進去。樓中人聲鼎沸絲竹咿呀, 哄笑一陣陣傳出。
過了會子, 有個油頭粉麵的紈絝樂嗬嗬跳下馬,從懷內掏出一張帖子遞給迎客的夥計。夥計喊道:“劉~~少爺到——恭迎劉少爺——”
裏頭有人應和:“恭迎劉少爺——”“恭迎劉少爺——”
劉少爺搖搖擺擺進去了。
不多時又來了個紈絝, 也是樂嗬嗬跳下馬。仇都尉低聲說了句話。紈絝才剛掏出帖子,鄭將軍冷不丁從旁邊閃過, 愣是從他手上奪了下來。紈絝急了:“幹什麽你!”
鄭將軍把帖子遞給仇都尉。仇都尉一看, 居然是印的!鮮紅的牡丹花兒,閃著八個燙金大字:花開富貴, 新年大吉。翻過另一麵才是正麵,印著幾行字:天上人間新年匯演。大年初五上午場。四排六座。恭迎。後麵是墨筆手書,李富貴先生。
仇都尉拿著帖子走到迎客夥計跟前:“老夫有帖子了,可以進去吧。”
夥計抽了抽嘴角:“大爺, 就算打劫您老是不是也該藏到我們看不見之處?您叫李富貴麽?”
“老夫為何不能叫李富貴?”
夥計還沒來得及說話,兩枚飛蝗石劈麵而來。鄭將軍搶先一步揮刀隔掉。夥計嚷嚷:“哎哎別玩暗器!待會兒難收拾。”
有人哼道:“又不用你收拾。”
“虧你們說的出來!哪回不是我們迎賓班及時收拾?等你們保衛班磨磨蹭蹭的動手天都黑了。”
隻見裏頭悠哉悠哉走出兩個護院, 皆身材平平相貌平平, 短衣襟小打扮。鄭將軍心下暗驚:這氣勢像有兩把刷子。二人走到跟前同時向鄭將軍出手。動作極快, 鄭將軍措手不及後退兩步;那邊夥計已從仇都尉手中奪下帖子。護院見帖子已拿到, 立時收招。
夥計躬身將帖子還給李富貴,亮嗓子喊:“李~~少爺到——恭迎李少爺——”
裏頭跟著應和:“恭迎李少爺——”“恭迎李少爺——”
李富貴朝仇都尉重重哼了一聲,趾高氣昂進去了。
兩個護院撿起地上的飛蝗石,各橫了夥計一眼,也進去了;夥計回了個大白眼。沒人搭理仇都尉。仇都尉哭笑不得。思忖片刻,領著人轉身便走。
鄭將軍紅著臉賠不是。仇都尉擺擺手:“他們的護院非尋常打手,且點到為止,倒有意思。”乃喊了輛馬車直奔畢得閑處。
畢得閑今兒卻忙,屋中有兩三個人等著辦事。仇都尉說不多打擾,隻想托畢大人弄張天上人間的帖子。畢得閑想起自己有兩張,便讓仆人大叔去取。仇都尉一看,上頭沒寫客人名姓。
仆人大叔提醒道:“這是明天的票。”
“老夫醒得。”
次日仇都尉光明正大再去天上人間。這回迎客夥計脆生生的喊“恭迎仇老爺——”
跟領路的走進去方知薛家孝敬了畢得閑最好的座位。案頭各色小吃點心香酥可口,還擺兩個紅彤彤的小布偶。台上已經開始跳舞了,十幾個姑娘小夥子穿著古怪的外邦衣裳,腳後跟吧嗒吧嗒敲地板,很是歡騰。客官們齊聲擊掌打拍子。仇都尉這才發現,前後左右都是年輕人,跟自己這歲數的一個沒有。
這舞跳完了,上來個歌姬唱曲兒。這歌姬穿的是另一外邦的衣裳,粗著嗓子唱什麽“冬天裏的一把火”,唱得滿座賓客嗷嗷直叫。仇都尉起先還覺得有趣。因終究上了歲數,聽了會子耳朵便嗡嗡作響。心想:金陵的窯子怎麽這麽吵?還是京城好。
因讓長隨跟旁邊的人打聽帖子多少錢。那小廝得意洋洋告訴他:“有錢沒處買去!這是送的。我們家跟他們東家有交情。”
長隨道:“你們不嫌鬧麽?”
小廝打量了他兩眼,又望了望仇都尉:“這麽好位置的票,給少爺多好!老爺來看也忒浪費了。”
正說著,曲兒唱完了,上來幾個說笑話的。兩個扮作爹,兩個扮作兒子。沒幾句話滿堂皆笑得伏案不起。不住的有人嚷嚷:“這就是我爹!”“我就這樣兒!”仇都尉不覺跟著笑了半日,仿佛自己也和那兩個爹差不多。他本想過會子就走,看完這笑話不舍得走了。遂一直看到散場。
才剛回到客棧,東家迎上前來道:“仇老爺,方才有人給您送信。”
仇都尉皺眉,他這住所外人不該知道才是。拆開信登時大驚。那上頭寫著:不孝媳楊氏上拜公爹膝下。這個兒媳的字他碰巧看過。次子院中有座小亭,便是她題了楹聯。信中是極短的幾句話,卻每句含典、有些典極偏。仇都尉不禁想起上回在膠州,那個趙二姑娘抱怨西江月,“愛顯擺的秀才頂多十句話一個典故,她每句話都是典故。”那幾日錯怪了三公公,人家沒扯謊。
西江月信中向公爹賠罪。是兒媳言語不慎,造成朋友誤會,至公爹險遭冒犯。今鄙友已撤銷綠林懸賞。眼下兒媳心情尚好,公爹自行保重。
仇都尉後背寒毛立起——若哪天她心情不好,這懸賞隨時能再掛起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仇家人口不少,綠林中又都是亡命之徒,就算五十兩都有人鋌而走險。
而且還不知道那樁大生意是衝著誰。
他本想先頂著木材商人的名頭在薛家叔侄跟前混個臉熟,查得八.九不離十後再手舉金牌閃亮登場。沒想到加官都還來不及跳,底牌就掀了。還是自己掀的。差事……又不好辦了。長歎一聲,命人再去薛家。這回使都尉府的帖子。
長隨再次來到薛府。門子滿臉堆笑請他到門房坐下,自己拿著名帖進去了。
半晌,有個二十多歲的青衣先生出來,神色古怪看著仇家的長隨低聲道:“我們家大爺這會子出門了,約莫申時前後回府。那個……”
長隨拱手道:“先生有話請直言。”
青衣先生抿了抿嘴,四麵張望兩眼,愈發低聲:“今兒請大爺赴宴的,就是西江月姑娘。”
長隨神色大變:“敢問貴主在何處赴宴。”
“不得鄙主的話,晚生不敢說。”
“煩勞先生派人去詢問一聲,我家老爺必有重謝。”
那先生遲疑片刻,終硬著頭皮喊來個小子,告訴道:“去蘭亭小榭找蟠大爺,就說……”聲音愈發低得聽不見。長隨已聽見最要緊的幾個字,不等回話、拿起腳就跑。
仇都尉聞聽西江月請不明和尚赴宴,換了衣裳立時動身。幸而蘭亭小榭在金陵極有名,每個車夫都認得,不多會子便到。
門口迎賓的夥計依然上來就問有沒有預約。仇都尉沉著臉說“找你們東家。”夥計道:“大爺,這會子過年客人多,縱是我們東家也要預約的。”
長隨忙上前取出名帖道:“給不明和尚瞧,他自然知道。”夥計接下進去了。
不多時門內身影匆匆,薛蟠本人親自出來。看見仇都尉便是一愣。“這位是……仇老爺?”
仇都尉拱手道:“不明師父。”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行禮:“仇施主別來無恙,裏邊請。”
二人沿著抄手遊廊進去。仇都尉正琢磨著怎麽套話,薛蟠先吐了口氣拍胸口道:“仇施主,貴府可真瞎了眼。西江月女菩薩簡直是尊大神!這種兒媳婦誰家娶了去祖墳都冒青煙,你們還往外丟!虧到雅魯藏布江去了。”
仇都尉近日被西江月坑得束手無策,微慍道:“她如何成了大神?”
薛蟠仿佛沒聽出來,手指前方道:“從半個時辰前開始舌戰群儒。要不是我們金陵還有幾個讀過書的人物兒,都要被她團滅了!再輸下去貧僧要去揚州請林大人了。”仇都尉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走到一座花廳前,有個夥計匆匆跑出,迎著薛蟠便說:“東家,趙先生快頂不住了。”
“哎呀廢物!”薛蟠跌足,“連個女流之輩都鬥不過。”
夥計嘀咕道:“東家是頭一個輸的……”薛蟠瞪他。夥計一縮脖子,“那個……徐大爺說,要不然去請田敬庵老爺子。”
“胡鬧!”薛蟠再跌足,“田老先生什麽身份?贏了也沒麵子,輸了就完蛋了!”
“那您說怎麽辦?您自己要賭的。”
“貧僧是中了她的激將法!”薛蟠急得團團轉,“這可如何是好!好端端的賭個毛線!”
仇都尉已聽明白了大半,問道:“不明師父,你們賭注是什麽?”
薛蟠歎氣:“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隨便對方提。”薛蟠苦著臉道,“這賭注太誘人了,貧僧沒頂住。天知道她會提什麽要求。”他忽然眼神一亮,“哎,仇大人,您老也是科舉入仕的吧。”
仇都尉搖頭:“老夫是武班入仕,略讀過幾本書罷了。”
“嗷……那怎麽辦?她若跟貧僧要機密消息貧僧給不給?她該不會想綁架忠順王爺吧!仇大人你是她公爹,她會不會看你麵子?她是不是還喜歡你兒子?”
仇都尉滿臉黑線——這和尚病急亂投醫了。愈發後悔當日怎麽就非要換回那個潑婦?
偏薛蟠還滿臉憧憬、跟看救命稻草似的等著:“仇二公子這趟來了沒?”
仇都尉僵硬道:“不曾。”
薛蟠頓時猶如被抽了筋。半晌,咬牙道:“實在不行,還是去請田老爺子。”
仇都尉忙說:“不可!”自家這點破事早已人盡皆知,如今多半是婦人和閑人嚼舌頭。若驚動田敬庵,不論輸贏、少不得傳遍文壇——那可真不知會成什麽局麵。
薛蟠攤手:“那您老給個法子。貧僧輸不起這個賭。”
“老夫能有什麽法子!”
“來人!去請田老爺子。”
“不許去!”仇都尉急喊,“這等小事驚動他老人家,成什麽樣子!”
“您給法子啊!”
仇都尉萬般無奈,一咬牙一跺腳:“老夫去勸勸,看她肯不肯給老夫半分薄麵、廢掉這個賭。”
“當真?”薛蟠驚喜,連連行禮,“阿彌陀佛!您老簡直是佛祖派來的活菩薩!”
仇都尉麵黑如炭:“讓裏頭的人都避開。”
“行行行您說了就算!”薛蟠忙一疊聲的喊人退出來。
不多時,花廳中出來十幾個垂頭喪氣的儒生,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仇都尉知道進去肯定得求前兒媳婦,過於丟臉、不敢帶手下。乃命鄭將軍等人等著,自己硬著頭皮入內。
隻見花廳內麵對麵分作兩邊桌案。東邊已空,西邊有三個人,兩立一坐。正中端坐一位身穿石青色箭袖的少年書生。仇都尉眼睛都直了。縱然明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前兒媳,他也得仔細辨認才能看出她不是男人——她身邊果然有易容高手。
看見仇都尉進來,西江月驚愕了片刻,隨即摘下假胡子起身恭敬行個萬福,柔聲喊:“公爹。”
仇都尉竟不知如何作答。此女渾身氣度霎時變化,褪去書生銳氣、與數年前敬茶時毫無二致,實在不敢想象她已是攪動江南綠林的賊首。良久,仇都尉長歎道:“終究是仇家對你不住。”
西江月淡然道:“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如此說來,你已想開了。”
“倒還沒有。”西江月道,“縱然日後能想開,隻是放下、不會原諒。”
仇都尉啞然。“老夫知你心中有怨。可既已至此,何不將舊事拋卻?也省得難過。”
西江月微微闔目:“施惡者最容易拋卻舊事,因為他們不疼。受冤者無一日一時一刻不萬箭穿心。”
“你再如何也於事無補,終究那位是天家血脈。”
西江月嫣然一笑:“義忠親王也是天家血脈。”
仇都尉大急:“此事歸根究底也是你父母弄出來的。”遂說了她母親早知道養女是公主之事。
西江月愕然。半晌,幽幽的說:“原來如此。”乃抬起頭來,“公爹是為了不明和尚的賭約而來?”
仇都尉無奈點頭。
“告訴他這賭作廢。”西江月臉色慘白,“多謝公爹告知。自、行、保、重。”
仇都尉心中翻了個個子:她好像更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