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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展眼便是過年。依著數千年的民俗,舉國上下洋洋喜氣, 城中鄉裏五色繽紛。金陵眾人因舊年過得極盡辛苦, 都挺高興它滾蛋了。新年雖也肉眼可見的辛苦, 大抵都是些體力上的活計罷了。


  薛蟠少不得也得陪二叔走親戚、見見金陵商界老夥伴小夥伴, 大年初四上險些被人捅刀子。該大叔不會武藝, 那一下卻又快又狠又猝不及防、薛蟠好懸著道。


  “阿彌陀佛!”和尚跳起腳喊道, “大叔, 貧僧不認識你啊!”那人一招落空還想返身再刺, 主家的兩個奴才急忙上前拉住他奪下刀。


  薛二叔告訴道:“他們家原本是替軍中供油布的。”


  “可咱們家又沒壟斷。”今兒來的人年歲都在四十以上,小年輕就薛蟠一個。他難得有機會裝嫩, 委委屈屈的。“別家又不是不許供!”


  人群中走出一位老爺歎道:“薛大爺,你們家近日新定的質檢單子太過於苛刻, 軍中皆拿你們的做標杆, 別家已沒法供了。”


  “啊?”薛蟠眨眨眼,“我們也是依照軍中需求特點做的。”哦, 我們是自動品質升級,因為改良了工序。


  另一位老爺道:“薛大侄子,為何軍中數樣東西忽然又提了要求?”


  薛蟠抿嘴:“把山東水師和瓊州水師的抄來融合了一下。東洋倭寇西洋海盜悉數蠢蠢欲動,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油布不好, 海上一個大浪打過來,滿船的輜重都得泡湯。補給出了問題肯定打不贏。”他伸出手指頭, “但凡輸了一仗, 江南就會重新變回戰場。換做你是倭寇, 是搶惠州劃算還是搶通州劃算?”


  眾人大驚失色。薛家是王子騰的親戚, 薛蟠又熟識多名鳳子龍孫,這話沒人敢不信。過去十幾年江南無戰事,軍需也慣於扯淡。真要打起來,早先的東西確實不能再用。


  再出來一位道:“薛大爺,你們的價錢如何做得那麽低的?”


  薛蟠茫然:“二叔,我們出去軍中的價錢不是挺高的麽?”


  薛二叔道:“不高。陶老爺子不是成日哭窮麽。”


  “哦,他沒好意思跟晚輩哭窮。”薛蟠看著旁人,“他也跟你們哭窮了麽?”沒人吭聲。


  薛二叔道:“老陶便是想用極少的錢買極好的東西。舍得就賣給他、不舍得便作罷。這不是尋常事麽?哪家客人不這樣?”


  最先那位老爺皺眉道:“薛二老爺,你們家是看陶將軍顏麵、特特出低價給他?”


  薛二叔點頭:“一則是親戚,二則我們家也不靠這些東西賺錢,三則陶遠威實在清廉。諸位,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武將當中,清官能有幾個?將軍若不清廉,仗打輸了,首當其衝遭殃的是當地百姓,然後就是咱們商賈了。那損失豈是賣些低價貨品能抵的。”


  眾人麵麵相覷。雖知道他扯得太離譜也不好辯駁,否則薛蟠能當場來一篇策論。


  捅刀子大叔喊道:“多少錢還不是你們兩家私下裏說了算!”


  薛蟠忙說:“這個容易,給你賬冊子瞧。軍中的賬目咱們不能看,不過你可以托人給兵部和都察院上折子,讓他們派人來查。”


  眾人又愣了。


  薛蟠攤手道:“因為我們是真的出了低價高質貨品,所以非但不怕查、甚至巴不得這事兒天下人都知道。既然沒撈到錢,好賴得撈個名聲啊對吧。”他作了個團揖,“哪位大叔大伯願意幫這個忙,價錢好商量。”


  有人問道:“幫什麽忙?”


  “炒作啊!舉報我們家跟老陶搞暗箱操作,讓京城大張旗鼓派欽差大臣來查。說不定貧僧還能混個朝廷表彰什麽的。”


  薛二叔擊掌:“小子,這主意不錯!怎麽早沒想到呢?”


  叔侄倆一鬧,人群中有幾個滿臉寫著措手不及。看來今兒本來預備了一出大戲。素日太低調,被人誤以為很好惹啊……薛蟠笑眯眯道:“不論如何也得讓孫大人給弄個牌匾什麽。”


  東道主問:“孫大人是誰?”


  薛蟠“哎呦”一聲:“二叔,那事兒……你告訴賈大人沒?”


  薛二叔哪裏知道什麽事?再說他也不知道指哪個賈大人,橫豎演就對了。“不曾。”


  “我還以為你說了。待會兒我去告訴吧,結交一場。”


  眾人瞬間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應天府尹賈雨村要離任,升官貶官不知道;新府尹姓孫。薛家就知道了?

  薛蟠歪著腦袋看了那捅刀子大叔半日,大步上前從旁邊的奴才手中奪下了刀。眾人大驚。薛蟠隨手一揮,“哢嚓”,旁邊的茶幾一劈兩半。乃舉刀在手:“不知在座諸位有誰殺過人。”


  廳中默然。


  “阿彌陀佛。”薛蟠皮笑肉不笑道,“貧僧不殺人,不是沒本事殺,而是佛祖不許。貧僧假裝斯文,不是為了詩僧的虛名,而是懶得動武。眉來眼去的那幾位,你們心中有數。今後見貧僧最好繞道走。不然,說不定貧僧會忽然想起什麽。相信諸位就算沒偷過稅,也都行過賄。順手還可以拉幾個贓官下水,甚至扯掉一長串官帽子,就跟前幾年山東河北水災大案似的。多有趣啊是吧。”


  朝中官員分派聯係枝蔓相連,若是因為商賈摘掉一長串官帽子,別家豈能不報複?東道當即出來打圓場,薛家叔侄也樂嗬嗬點到為止。


  誰知居然還有不服氣的,尖聲道:“難道薛家是幹淨的?”


  薛蟠得意道:“你們行賄都是行給贓官,貧僧行賄直接行給國庫,能比嗎?”


  這下再沒人敢吭聲了。


  薛蟠回到座位,薛二叔吃了口茶沒事人似的說:“三點鍾方向,鄒老爺身後、塗老爺旁邊,那個穿褚色的胖子看你眼神與眾不同,氣度也不像是商賈。”


  薛蟠扮作跟人打招呼望了一眼,好懸沒忍住吹口哨!“皇帝派去山東調查假海盜案的欽差,當朝都尉,姓仇,名字我沒記。今年他來過一次揚州。彼時璉二哥哥還在給吳遜當學徒,他扮做富商仇大官人送錢送美人說要謀鹽引子,試探了好幾回。”幸虧咱們家有見人就畫畫像的好習慣。


  薛二叔嘴角微翹。“他身後那名護衛像是軍中人物。”


  “根據長相判斷,這位是山東水師的鄭將軍,孫紹宏的上司。”


  假海盜案罪魁禍首孫紹宏孫紹祖兩兄弟已經一死一抓。大過年的仇都尉跑來金陵試探貧僧,八成是婉太嬪趁忠順王府的人不在、把什麽線索拋到了薛家頭上。虧的貧僧前幾日還憐憫她。阿彌陀佛,慈悲心不能亂撒。


  略坐會子,薛家叔侄整整衣衫,一副預備去告辭的模樣;仇都尉果然站了起來。出了方才那亂子,他倆早早辭去也正常,東道主親自送出廳堂,在門口與仇都尉撞上了。


  仇都尉拱手:“老爺子。”


  “仇大官人。”


  東道主便介紹他們兩邊認識。這回仇都尉既沒使假姓氏也沒使假籍貫,扮作了京城來的大木材商。薛家叔侄沒把這個胖子放在眼裏,打個哈哈就走;仇都尉也沒粘著,與東道主同回了堂屋。


  回到府中,薛寶釵滋溜跑出來嚷嚷:“大哥哥!出事了出事了!”


  “嗯?怎麽了?”


  “瑛哥哥和慧安姐姐要分手!”


  薛蟠望天:“搞毛線啊!陶四舅都讓預備聘禮了。緣故?沒人出軌吧。”


  “沒有!”寶釵道,“昨天好端端的去上香看梅花呢。”


  “隻要不是出軌和家暴就好辦。要分手就分唄~~人呢?”


  “慧安姐姐在你書房跟朱先生下棋,法靜師叔陪瑛哥哥在外書房談禪。”


  “阿彌陀佛。”


  薛蟠滿心以為那兩位肯定在下圍棋。走進自己書房一看,他倆下的是極其幼稚的飛行棋。“我說你倆能不能有點兒文化!加我一個!”


  遂三個人玩兒。俗話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然而純靠手氣的遊戲,盧慧安連輸三盤,氣得把骰子一丟。反倒是四大皆空的和尚三盤皆勝。


  薛蟠笑嘻嘻收回骰子:“要不要改玩真心話大冒險。”


  “不玩。”


  “緣故?你倆都不是無情無恥無理取鬧之人。”薛蟠托著下巴,“其實最開始貧僧不大看好你倆。”


  等了半天,盧慧安沒說話。小朱隻好強行詫異道:“你不看好他倆?”


  薛蟠指盧慧安:“太過冷靜理智,骨子裏深深鐫刻著世家大族的規矩,盡管全家包括本人都是規矩的受害者。”又指門外,“從小被放蕩不羈愛自由的爹養大。非但鋼鐵直男,而且遇見問題就轉移話題。說實話,你倆能維持到現在才分手,主要原因是你們剛剛相愛不久陶瑛就進京去了。異地戀讓矛盾無法凸顯。”


  他東張西望找茶壺,小朱難得幫他倒了一盞。薛蟠吃了兩口接著說:“世家大族,以家族為第一要務。其中庶支像供奉領主似的供著嫡支,嫡支像大樹似的罩著庶支。雙方都有吃虧的時候,也都有得好處的時候。但嫡支得的好處遠遠大於吃的虧。然而慧安你,從出生就注定處在吃虧的位置,盡管你內心深處隱約覺得自己占著便宜。盧道長。雖然你生在嫡支正房,你依然是女孩子。”


  小朱挑眉:“不用拉上陶瑛,慧安道長自己就能矛盾一陣子。”


  “不錯。”薛蟠點頭,“世族傳統隻維護父權和夫權。按照盧家的意思,你該做的就是嫁個地位高的男人,幫父兄侄子升官。至於那個男人的年齡、長相、性情都不要緊,‘喜歡’是個不計分項。然而你的才學、你的誌向、你的經曆,會肯做父親和丈夫的附屬麽?你肯貧僧也不肯啊!你那腦袋跟計算機終端似的。”


  盧慧安道:“我並沒那麽古板。”


  “你有。”薛蟠道,“舉個例子。現有一對闔族羨慕的模範夫妻,忽然妻子發現丈夫在外麵養了外室。倘若和離會讓太多人沒臉見人,當如何。”


  盧慧安稍作遲疑道:“當和離。”


  “不是把外室弄進門?”


  “膈應。”


  “丈夫發現妻子養了小白臉呢?”


  “那定是休妻了。”


  “你確定?”


  “妻子病故。”


  “沒錯。”薛蟠點頭。“捫心自問,你覺得‘病故’這個做法對嗎?家族的顏麵值不值得一條人命。或者說養小白臉之罪至不至死。”


  “不值。不至。”


  “如果我想救走這個女人,你會不會幫忙。”


  “……東家救個人用不著我幫忙。”


  “好。那再打個比方。假如明二舅喜歡女人,多年前救下走投無路的竇龍妞,為了給她容身之處還收她做了庶妃,甚至自己背上寵幸低賤女人的糊塗名聲。然而竇龍妞並不愛明二舅。某日她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男人。她有沒有權利跟愛人離開。”


  盧慧安默然。


  “再打個極端點的比方。三十年後,你父親盧大人壽終正寢。你母親比他年輕、比他身體好,還能活個十幾二十年。而樊家舅舅依然孤身一人。如果他們老人有意重新在一起,你會不會反對。”


  盧慧安神色大變。小朱咳嗽兩聲:“這比方過了。”


  “這比方很恰當。”薛蟠道,“一位身份貴重的喪偶女性老人,有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翻回頭說竇龍妞的例子。如果我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去救竇龍妞這個有野男人的王爺庶妃,你會不會幫忙。”


  “東家為何會費力去救一個有野男人的王爺庶妃。”


  “因為她是結構學和金屬材料學的專家,實驗室需要她的能力。”頓了頓,薛蟠又加了一顆砝碼。“把竇龍妞的情況換給王妃。王妃紅杏出牆,你會不會幫忙救她。注意,原因依然是王妃有專業技能。”


  盧慧安怔了半晌,換話題。“是我要分手的。”


  “嗯,陶瑛一看就不是會提分手的人。”


  “他答應了。”


  “觸發點是?”


  “我不提他也有這心思。”


  薛蟠與小朱互視一眼。小朱道:“他沒這心思。”


  “這幾日我們都吵架。”


  “多新鮮呢,誰家兩口子不吵……”薛蟠忽然定定的看著她,“盧慧安。”慧安抬了下頭。“這幾日吵架之前,是不是你說了錯話、做了錯事,但沒有認錯。他心裏難受、才忍不住同你吵的。”


  盧慧安臉色驟沉。許久才低聲道:“我說了……昀世子若是親生的就更好……之類的。”


  屋中寂然。半晌,薛蟠吸氣道:“這個我真沒想到。你雖然喜歡明二舅、陶四舅、靈蟾這幾個人,但心裏依然覺得正常性取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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