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杜萱和婉太嬪於薛家外書房偶遇, 商議著幫應天府換個府尹。薛蟠隆重推薦了永嘉郡主的姘頭、泉州知府孫謙,並趁機告訴她們永嘉的明麵身份——顧念祖的堂妹、泉州籍狐狸精、寡婦顧氏。因薛家本來消息靈通, 不論杜萱還是婉太嬪、李千戶都直接接受了這個信息。再說一個官員的姘頭也不值得複查。
薛蟠因向杜萱道:“貧僧隻是看他爹和他兒女靠譜,不清楚本人。你剛從鬆江府過來, 上海港修得有想法吧。我們璉二哥哥不錯。”
杜萱肅然道:“早先我竟不知道地方官員如此要緊、天差地別。一縣之隔, 百姓有的活不下去, 有的勉強活著, 有的活得尚可。”
“其實你應該再去揚州呆一陣子。”薛蟠道,“吳遜是個好官。然後你就能明白吳遜和賈璉的差別。”
“賈璉不是吳遜的徒弟麽?”
“是。但吳遜是儒生, 很正規的那種儒生。所以搞建設沒法像賈璉那麽實用, 也沒那麽變通。猶如貧僧這書房——”薛蟠比劃了一下, “李夫人納罕風格為何這麽簡約。不雕花的桌椅難道不好看嗎?有雕花的工夫都夠再做好幾套了。”
婉太嬪笑了。“慣常看雕花的罷了。”
“沒錯, 這就是習慣。所以,如果吳遜想讓工人新年趕工, 隻會去說些激勵話語;而賈璉會給工人加班工資。銅錢揣在腰間的聲音,絕對比聖人雲好聽得多。”
幾個人同時笑了。杜萱道:“很是。”
“其實實幹靠譜之才, 貧僧至少還知道一位。可他最快也隻能明年才開始考縣試,還不知考得如何。要麽非科舉不入仕,要麽捐官貴且不察。本朝這兩種任命官員的方式都可以改善。”說著看了看婉太嬪。
婉太嬪道:“這個不論杜大人還是老身, 都沒法子。”
薛蟠聳肩:“我知道。我就抱怨一下。總有可以上達天聽之人。”又說,“杜萱在我們家鋪子混過。我們家的夥計是不是普遍比別家強?”
杜萱點頭:“是。強得多得多。”
“貧僧跟許多人都提過, 夥計比奴才好使, 偏沒幾個人肯聽。我們家不論大管事小夥計都硬逼著讀書。讀過書的夥計一個頂三個綽綽有餘, 而我雇三個夥計的錢再怎樣也比雇一個能幹夥計多。小杜你若沒什麽事做, 等過完年,能不能幫賈璉去組織工人讀書會?”
杜萱眉頭一動:“賈大人想教碼頭工人讀書?”
“不止碼頭工人。”薛蟠道,“回頭我給你看他的鬆江府建設規劃。需要不可計數的工人。建築工人、機械工人、紡織工人。鬆江哪有那麽多人口?”他假笑兩聲,“競爭是個好東西。既然別處的縣太爺不讓老百姓吃上飯,就別怪賈璉搶他們人口,你說是吧。”
杜萱笑了。一時思緒深沉,良久方定定的說:“賈大人放心。誰敢嚷嚷,就讓他餓三天嚐嚐味道。”薛蟠向她作了個揖。
李千戶慨然道:“老奴家中亦曾窮得揭不開鍋。朝中若有非議,我亦不會袖手旁觀。”
“多謝李大人。”薛蟠也朝他作了個揖。乃接著說,“因為這大量的工人原本都是農夫農婦,隻會耕田不會做工,所以就需要大量的先生教導他們。一個有本事的工頭太要緊了。就拿你們上海港工地來說,你杜爺過去才半個月,已給管事省去了許多麻煩。對工人也是好事。若非你讀過書,想從賈璉手裏拿到加班工資不容易吧。可謂雙贏。”
李千戶道:“隻是如此,賈大人耗費的工錢豈非更多了?”
“可工人的效率也更高了。打個比方。修一座房子,每日支出十兩銀子,二十五天做完,然後還得仔細查驗返工。整個兒花費時間三十天,銀子三百兩。若給工人加錢,依然花銀子三百兩,二十天做完且不用返工。省出來的這十天新房子已經做了一半。如此,我修十座房子省了多少錢?一百座房子呢?”
李千戶恍然大悟,擊掌喝彩:“原來如此!不明師父好算盤。”
杜萱哼道:“他就是個商賈,焉能做賠本買賣。”
“人多事難辦,且愚民當中貪婪自私沒良心的也很多。想把鬆江府修成上海灘,工頭簡直是重中之重。而士子書生是當不成工頭的。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工人,所以工人不會心向他們。杜萱你回想一下你這趟長見識之前是怎樣的就知道了。”
杜萱點頭:“何不食肉糜。”
“不止。還有何不穿錦袍、何不坐馬車、何不使銀霜炭。”
“各色從前想不出之事。”
“所以工頭隻能從工人中教導出來。杜爺,你若願意來做這個,可就幫了賈璉的大忙,甚至有功於社稷。”
杜萱挑眉:“好大的名牌。”
“真的,不哄你。貧僧保你能名垂青史。”薛蟠拍手,“這麽大的誘惑,不信你不動心。”
“薛東家不用這麽費力氣。我挺願意做此事的。”
“你現在當然願意。可你能做多久?”薛蟠手指朝外一指,嚴肅道,“至少十年,你願意麽?”
眾人一驚。李千戶道:“十年,杜小姐自己都做不了主。”
“假如不做這個,那麽,這十年杜小姐想用來做什麽呢?找個翩翩公子嫁了,生二子二女,將教導他們成聽話懂事聰明可愛的小少爺和小小姐。還是出家入道,時不時換姘頭,十年湊成三打。還是——”薛蟠舉起右手握成拳頭,“和夥伴們一道,把上海港建設成全世界最大最繁華的港口。”
不止杜萱,連婉太嬪和李千戶都動容了。婉太嬪道:“連老身都想留下了。”
薛蟠站起身道:“貧僧也不知道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有位師長曾說,當人臨終前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那就沒有白活。”
婉太嬪不禁拍案:“說的好!”
李千戶冷不丁道:“不明師父,你究竟投了哪位?”
薛蟠還情緒激昂呢,一愣:“啊?”
“聽聞你與太子二百年前是舊識。”
“額——嗯。”薛蟠點頭,“輸了兩盤棋。不過命數貧僧全然不知,且命數真的會變。大人若是想知道貧僧作為臣子投靠了誰——”他微微一笑,坐下道,“不投。”
婉太嬪含笑道:“不投舊識?”
“李夫人,說句良心話。像貧僧這樣的人才,還需要投靠皇子嗎?哪個皇帝不用?”
婉太嬪啼笑皆非:“這話雖張狂,倒沒錯。”
“貧僧敢自比薑齊之管仲、曹魏之荀彧、李唐之房玄齡。”
“為何不比諸葛亮。”
“諸葛亮輸了。”薛蟠雙手平放於案,抬起頭,“貧僧看起來像是會輸的人嗎?”
婉太嬪撫掌。
薛蟠笑眯眯道:“那杜爺就是答應了?”
杜萱朗聲道:“答應了。”
“好,多謝杜工頭。回頭貧僧給你整理一份資料,具體怎麽做還得摸著石頭過河。你肯定需要不少幫手,自己去找。”
杜萱點頭,舉起茶盞子。二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杜萱有些犯愁:“去哪裏找合適的人呢?你總不能把盧掌櫃借給我。”
“嗬、嗬。”
“我也不能把我大姐拐來。”
“阿彌陀佛!”薛蟠打了個寒顫,“虧的你敢想!”
“我就想想。”
“哦對了,太子妃想幫不知道你四哥還是四弟聘榮國府的二姑娘為妻,讓貧僧給攛掇攪黃了。”
杜萱登時立起眉眼:“為什麽?”
“你們杜家的規矩你不清楚?”薛蟠橫了她一眼,“想憋死我們迎丫頭啊!”杜萱頓時蔫了。“轉過年她們會來金陵祭祖。賈家的小姑娘個個聰明靠譜,你看能不能拐個助手。”
杜萱偏頭看著他:“拐了就留下?”
薛蟠擠擠眼:“幫親哥哥天經地義。”智商有原著保障,貧僧一個都不打算放走。
杜萱伸出右手,二人擊了一下掌。“不再斟酌斟酌?我們家小四不錯。”
“太子妃的弟弟肯定不錯!但並不值得為此犧牲自由。”薛蟠擺擺手指頭,“包括吃飯不服侍婆母的自由、穿衣裳隨自己心意的自由、回到屋中把腳架上桌案的自由、休息日睡懶覺的自由、出門是騎馬步行還是乘車的自由,等等。最重要的是,做事業的自由。”他正色道,“杜四奶奶可許教導粗俗的鄉野男人讀書?隻怕臉都不許讓外男看見吧。”
杜萱啞然。
“順說,賈三姑娘生平最恨身為女子。想拐的話,她應該最好拐。”
“好,多謝。”
杜萱眼珠子轉了轉,不想餘光瞄見婉太嬪眼含羨慕。杜萱不知這兩位是來做什麽的。既然此行目的達到,便拱手告辭。
薛蟠頌了聲佛送她出去後,重新坐回案前。“額,二位過來肯定有事?若隻為著買路引子的地方,隨便打聽就行。”
婉太嬪輕歎一聲,搖搖頭:“不必了。還望師父依舊誰也不投。”
薛蟠摸摸腦門子:“所以——您老是想回京去繼續幫著某位皇子奪嫡?”婉太嬪挑眉。薛蟠聳了下肩,“江南真好。”
默然片刻,婉太嬪問道:“師父看慶王有天子氣度麽?”
“不知道,不認識。”薛蟠道,“其實能不能當皇帝,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古往今來,皇位上坐的經常不是最合適的那個。不然就不會有宋徽宗、李後主了。但慶王家世子沒有明君氣。”
“怎麽講。”
“無能的男人才利用女人。”
婉太嬪點頭:“端王府暄三爺?”
“過於貪財。”
“四皇子?”
“目前貧僧認識的天家子弟中,他最有明君氣質。”薛蟠道,“不過很可惜,他是皇子中最沒可能的那一個。”
“何以見得。”
“他和甄大妹子真心相愛。王爺沒有姬妾說得過去;後宮沒有妃嬪,皇帝得極其強大才行。顯然四皇子離‘極其強大’四個字迢迢萬裏。”
婉太嬪和李千戶同時露出無聲嗤笑。
薛蟠搖頭:“我知道二位從沒見過愛情勝過權欲,但那不表示沒有。”
婉太嬪也搖頭:“小和尚,你還是太年輕。”
“行吧,換一個話題。”薛蟠正色道,“李夫人和皇後有仇,如今略大點子的皇子看著也不大靠譜,您想扶持的肯定是年幼的小皇子了。貧僧隻提醒一句話:不論本國外國,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在成年後還願意聽太後的話,而太後家族下場慘烈的案例不勝枚舉。李夫人自思之。”
婉太嬪看了他會子問道:“是誰算出成大貴的孫女跟忠順王府有緣的?”
“額,那個……”薛蟠想了半日,泄氣道,“不行,貧僧編不出瞎話。阿彌陀佛。”婉太嬪有些好笑。“我們趙丫頭跟馮紫英他嬸娘真是偶遇,二位信麽?”
婉太嬪眼神動了動:“說下去。”
“蕭四爺看上了成姑娘的武學天賦,想收她當徒弟,日後大概能得個郡主名號。有緣什麽的,是……忠順王爺本尊親自編排的借口。”
婉太嬪愕然:“不是替世子相看?”
“不是。”
婉太嬪與李千戶互視了幾眼,神色古怪,大抵原本想利用一手。
“這事兒,他們回來當天就貧僧趕著去告訴了老畢。依著錦衣衛的信鴿速度,老聖人應該已經知道了。”薛蟠攤手,“開玩笑!大將的孫女當忠順世子妃?”想撿貧僧的便宜是不可能的!
呆怔了半日,婉太嬪忽然苦笑,又有些淒色。李千戶黯然,出言告辭。
薛蟠莫名覺得她有點可憐,問道:“您老的仇報完了麽?”
“不曾。”婉太嬪道,“仇人太多。”
“不能交給老天爺?”
“老天爺何時長過眼睛?”
“嗯……如果想借朝廷或後宮的變遷來報仇,說實話,變數之大非常人能掌握。您成功過一次隻是僥幸搭上便車,不大可能成功第二次。”薛蟠捏捏下巴,“而且會牽連大量無辜。無辜者的性命就成了孽,這些孽會拖累您後續想做之事。所以還是建議冤有頭債有主,專心對付仇人本尊。”
“太難。”
“阿彌陀佛。不是所有的仇都能報,故此才有佛祖三清。”
婉太嬪閉了閉眼,李千戶攙扶她站起來。
薛蟠送他們直出了大門,看著馬車緩緩離去,心中不覺想起了自家老和尚——無故被婉太嬪的男人滅滿門,也隻能出家。
離此不遠,杜萱提筆在給她母親的信中添加了一張紙。說自己有要緊事做,讓家裏年後送她四弟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