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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話說外地客商牧老爺來到膠州張叔客棧住下, 手下長隨尋到了幾張前任住客王三爺留下的箋子,上頭詳盡介紹了揚州花魁、綠林線人西江月之來曆和事跡。牧老爺冷汗迸出。


  長隨低聲道:“老爺……可是真的?”


  牧老爺斷斷續續道:“不知……已死的那位楊氏, 他們家說送到……江南出家為道……改名換姓另嫁讀書人。”


  長隨瞄了眼箋子。上頭清晰寫著, 是如今的仇二奶奶因不忿姐姐先嫁過她丈夫,特命人在金陵、揚州、蘇州、杭州四處擇一有來頭的大妓館賣了她。乃搖頭道:“縱然是上了宗譜的公主, 也沒有這樣不饒人的。”


  牧老爺嗐聲跌足:“早知道我家來處置。她若做下什麽重罪……”


  長隨又瞄了眼箋子:“都是重罪。”


  牧老爺怔了怔,忽然“哎呀”一聲。他臨離京前夜,夫人說了件古怪之事。當日夫人出門赴宴, 北靜王妃也來了, 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有什麽仇恨似的。偏自家與北靜王府井水不犯河水,毫無得罪之處。


  這箋子大大方方的躺在客棧桌子後頭。倘若不是自己碰巧住來此處又仔細查找,還不定來日被什麽人撿了去。莫非這東西與王三爺而言並不要緊、故此隨意丟棄?又或是楊氏在綠林中並未遮掩自己的來曆、隨意告訴人知道?單單幫義忠親王餘部這一件事都夠仇楊兩家喝好幾壺的。牧老爺隻覺頭大如鬥。


  話分兩頭。菩提庵中, 婉太嬪等人直到今天才得知金將軍之死狀。也是無端冒出一支袖箭, 也全然不知凶犯何人。金將軍跟什麽忠順王爺、北靜世子八竿子打不著。至此對方愈發像是專門來壞自家事的。幾個人腦汁子都絞盡了, 猜不出半點端倪。


  還沒回過神來, 又死了一位將軍, 依然死於袖箭之下。並失蹤了兩位, 其中一位正是登州孫承。


  後一個消息傳來已是黃昏,李千戶忽然說:“我有幾分相信那人所言了。”婉太嬪問“何人”, 他道,“山神廟持弓.弩的黑衣人說,那是四五家子的活計。”


  顧芝雋道:“縱然是四五家子的活計, 總得有一個人將諸事串聯, 否則必漏洞百出。”


  “依顧先生看是誰。”


  “事發時最不挨邊之人、事後最得利之人, 最可疑。隻是眼下我還斷不出究竟哪個最不挨邊。”顧芝雋思忖道,“北靜世子是來查他自己被何人、因什麽緣故綁架的,先撇除嫌疑。忠順王爺……看著雖不挨邊,我已有了幾分線索。他像被人家哄過來攪渾水的。端王家三爺卻不知天寒地凍的跑來膠州作甚。另外我還疑一個人。”


  “誰。”


  “金陵不明和尚。”


  眾人微驚。婉太嬪問:“與他什麽相幹?”


  “能哄忠順王爺的人不多。明大官人跟前那位朱先生和趙二姑娘,是不明的幕僚和不明徒弟的侄女。”


  李千戶道:“他何故殺金將軍。”


  “金將軍大抵非他所殺。不明與太子、四皇子、暄三爺都有交情。此僧誰都不投靠、誰都幫,就是個逐利商賈。故此他並非幕後之人,卻是幫手。”


  就在此時,庵外有人趕來稟道:“姓郭的招供了。委實是他們家的家醜。”


  顧芝雋挑眉:“他倒扛了好久。”


  李千戶納罕道:“沒人救他?”


  顧芝雋站起身微笑道:“找不著他。”


  短短兩天,山東水師從四品以上的將領死了兩個失蹤兩個,任誰都沒法子安生。指揮使張老將軍年歲已高,駐紮於萊州。聞訊後連夜派快馬傳令眾將,讓他們明兒全都趕往萊州議事。成大貴和馮應接到消息茫然無措。


  成老太太想著:山雨欲來風滿樓,莫非朝中出了什麽亂子?成大貴的腦子必想不明白。她也顧不得此時二更天已過,悄悄打發人把成錦書喊來,命她立時上明家向趙二姑娘請教。成錦書雖也知道失禮,事出緊急、且不敢有違祖母之命,老實去了。


  趙茵娘都已睡下,裹上襖子迷糊著從裏屋走出來。成錦書先賠了不是,方說了她祖母的意思。趙茵娘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跟她說。


  這事兒是自家鬧出來的。因假海盜的嫌疑指向孫承,陶嘯命把他活捉回來審問,不可驚動周遭。人還沒送回來,金將軍死了。朱先生覺得不能太過顯眼,便命另外再殺一個罪孽深重的,並隨便抓一個。


  死的那位是拿著嶽父的錢給上官行賄上去的。因新近攀附上了更高的高枝,對老丈人頤指氣使。老頭暴怒,把他當街一頓臭罵。他竟將嶽父從酒樓上丟下去摔死了。他太太膽怯不敢追究,還小意奉承。


  因膠州駐紮著許多官兵,此事不多時便傳上街頭。既然朱先生說要殺個人、那地方又不遠,十三便親自去了。正好看見他太太給藥酒罐子裏下東西。一查,居然是砒.霜。十三悄悄把藥酒給撒了。當晚趁此人在外頭赴宴,送他上西天。


  抓的那位……還真是隨便抓的,橫豎也不幹淨。


  孫承已經帶了回來,眼下正假借錦衣衛的名頭審問呢。這位自然是抵死不認、連聲喊冤。


  想了半天,看著成錦書滿麵求知,趙茵娘困著眉眼道:“我們家聽說過一件事。聖人有意擇幾位靠譜、口風緊的將軍上倭寇老巢東瀛反向打劫。”


  成錦書一愣:“不是說東瀛人窮麽?”


  “東瀛百姓當然窮,幕府將軍又不窮。德川家把持朝政百年多了。幫忙肅清逆臣的借口雖好使,可辦完事皇帝肯定不會願意換個人騎在頭上,還不如就讓他們亂著。再說,東瀛好多金礦都沒開挖呢。”


  成錦書抬起頭:“金礦?”


  “嗯。”


  “我祖母說,天下紛爭九成為奪利。朝廷大抵是想要東瀛的金礦。”


  “這話別明著說出來,大家心照不宣就行。”


  “那四位將軍?”


  “線索太少,猜不出。說句實在話,也不想管。反正不會是湊巧。”


  成錦書點頭,又說了件事。方才她過來時,悄悄掀開簾子朝外瞧到哪兒了。馬車可巧經過路口,她看見有個人影在牆邊轉圈兒,仿佛是位小姑娘。


  “小姑娘?路口?”趙茵娘登時想起被司徒暄拉走的那二十多個小姑子,“我讓人去問問。”


  成錦書便告辭了。


  不多時,明府的門子果然在路口找到了一位姑娘,十四五歲,穿著大紅棉襖,麵紅耳赤垂著頭。圓圓的臉兒有幾分憨厚,頭發又黑又密並非尼姑。問了她半日,她隻一言不發。


  趙茵娘沒脾氣了,打個哈欠懨懨的道:“小妹子,這大冷天的,你總得有個說法吧。我好困啊。你是不是答應了誰不許說真話,又不願意撒謊?”


  姑娘看了她一眼,搖頭。


  趙茵娘一瞧有門兒。“是不是別人逼著你來的,你自己不想來?”


  姑娘雖沒點頭,神色顯見是被說中了。


  “這個‘別人’是不是壞人?”


  姑娘搖頭。


  “那是不是你爹媽?”


  又說中了。


  “你爹?”


  嗯,她爹。


  “你爹讓你一個半點不會扯謊的丫頭到我們家門口轉悠做什麽啊!”


  她把腦袋垂得更低了。


  “這樣吧。我把百家姓從頭念一遍,試試你姓什麽。”趙茵娘伸了伸腰。“你是姓趙麽?”沒反應。“是姓錢嗎?”沒反應。“是姓孫嗎?”眉宇間有些焦急。“是姓李嗎?”


  姑娘終於開口:“姐姐別問了。”


  “為什麽?”


  她咬了咬嘴唇:“你念下去,肯定能猜出我姓什麽。”


  這濃重的山東腔絕不會是外省人。自家跟他們本地人打交道的不就那麽幾個?“你可是姓成?”姑娘鼓了鼓腮幫子,沒說中。“姓馮?”還沒中。“姓郭?”


  姑娘小半張臉都動了一下,快要哭了。


  趙茵娘摸摸下巴:“姓郭啊。郭良誌大叔是你什麽人?”


  姑娘癟著嘴說:“不是我什麽人。”


  “哦,那大德鏢局的郭總鏢頭是你什麽人。”


  姑娘霎時滿臉通紅,半晌才低聲道:“……是我祖父。”


  “額,老郭的孫女啊,有什麽不好說的。”趙茵娘十分納悶兒,“郭姑娘你好。你爹讓你來做什麽?”郭姑娘再次垂低腦袋。趙茵娘抬手強勢托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你爹讓你來,你祖父知道麽?”


  郭姑娘眼神又是慌亂又是羞愧,須臾掉下淚來。


  趙茵娘覺得自己像個欺負人的臭流氓,可還得硬著頭皮問。“知道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


  “為何不告訴他。”


  “他不見了。”郭姑娘哭道,“昨兒晚上不見了。”


  趙茵娘打個激靈。“失蹤?可有線索?”


  郭姑娘搖頭。“炕是暖的,人沒了。”


  “外衣穿走了沒?”


  “不曾。夾衣襖子都在。”


  “被褥裏可用枕頭之類的做成個人形?還是撂開晾著?”


  “撂開的。”


  “人家並不怕被你們鏢局早早發現,實力比較強或社會地位比較高。你爹讓你來明府求助?”


  郭姑娘點頭。


  “你為什麽不肯來、也不肯說自己是誰?”


  郭姑娘小聲道:“我……沒臉。”


  “哈?沒臉?”趙茵娘眨眼。“為什麽?”


  郭姑娘腦袋又低下去,趙茵娘又流氓似的把她下巴抬起來。郭姑娘滿麵羞愧、結結巴巴道:“我家……我祖父……對不起蕭家。”


  “額——”趙茵娘恍然。明家乃明大老爺當家,她默認來求助者都是看這個有錢闊佬份上。郭家卻是衝著蕭白雄之子來的。至此已證明郭家真是陶四舅師祖家。乃摸摸郭姑娘的頭,“這糾結的小性子。行了都是老輩人的事。哎,我有點兒搞不清輩分。”


  郭姑娘看她隨意,莫名放鬆了幾分,道:“我曾祖父與蕭老爺子是師兄弟。”


  趙茵娘掐手指頭:“其實猜到了。我大你一輩兒。”她笑眯眯道,“大侄女!”郭姑娘又紅了臉。茵娘趕著說,“快快喊聲姑媽來聽~~”


  郭姑娘微微噘嘴。趙茵娘哈哈大笑。


  至此郭姑娘方沒了芥蒂。


  原來郭總鏢頭盤算著若有個萬一就送孫女到明府求助,不得已告訴了兒孫郭蕭兩家的舊事。郭姑娘隻覺自家曾祖心腸都黑透了,寧死也沒臉來求太師叔。沒想到她平安無事,郭總鏢頭失蹤。


  郭鏢師自己也怪沒臉的,不肯來,強逼著女兒過來。郭姑娘從中午就已到了明府左近,直至深夜都沒好意思上門。要不是方才被成錦書看見,保不齊轉悠到天明。


  趙茵娘噗嗤一笑。陶嘯對成錦書頗為滿意,大抵會收她做徒弟,算郭姑娘的師姑。“你可真憨得可以,臘月的天兒也不怕凍。吃晚飯沒?”


  “吃了。”


  “走,去砸郭良誌的房門。”


  郭姑娘忙說:“郭大叔不過碰巧也姓郭。”


  “我知道。他隔壁住著一位知情者。”


  遂過去把郭良誌和索三喊醒,一五一十說了。


  索三微微皺眉,道:“郭鏢頭,你家與郭總鏢頭家不相幹?”


  郭良誌道:“郭是我養父的姓。”


  “爺說,郭總鏢頭看你的眼神不像。”


  “真沒瓜葛。”


  趙茵娘思忖道:“隻怕有。索公公這種級別,眼力價非常人可比。郭大叔,當天你最早看出連珠箭。你從哪兒聽說這東西的?”


  “我母親說的。”


  “令堂大人武藝高強麽?”


  “她沒學過武。”


  趙茵娘登時察覺出不對。“其實我並不想知道別人家隱私。”她正色道,“但眼下咱們似乎得搞清楚壞人為什麽抓走郭總鏢頭。”


  索三也說:“爺不會看錯。”


  “並無不可告人的。”郭良誌遂重說了一遍他家中舊事。


  郭姑娘罵道:“你哥哥也太不是東西了!”


  趙茵娘聽得瞠目結舌,扭頭瞧郭姑娘兩眼神色古怪,半晌才說:“內什麽,我有個問題。郭……大叔……你武藝是跟誰學的?”


  郭良誌道:“跟我叔父和養父。”


  “叔父是令尊大人結義兄弟?”


  “對。”


  “養父是叔父的親戚?”


  “是。”


  “沒學過你親爹的功夫?”


  “不曾。他老人家過世時我才三四歲。”


  趙茵娘長長吐了口氣:“難怪功夫不是一個路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叔父可真是個有心人。”她招呼廊下的護衛進來道,“把我二舅、舅夫都喊起來,現在。”護衛答應著就走,她又說,“朱先生也請來。”


  郭良誌問道:“何事?”


  趙茵娘端詳他半日,噗嗤笑了。誰能想到這位郭鏢頭居然比陶四舅高一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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