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明家做事太過招搖。凡因膠州動靜過來打探的, 頭一個必尋上明府。
本來想釣欽差仇大人,沒想到第一個冒泡的是水溶。雖猜到這哥們肯定來了, 明府並沒去找他。數天前他便趁大官人出門溜達藏在人群中親眼認了出來, 偷偷派個人守在明府路口茶樓、不錯過大新聞就好。司徒暄頭一天過來茶樓的人便留了意。當晚回去稟告世子,水溶命再看見此人立時回報。司徒暄第二次離開明府, 被北靜世子本尊看了個正著。斟酌半宿,次日水溶親往拜訪。
他來得不遲,可忠順王爺起得很遲。趙茵娘習以為常告訴他:“水公子再來最好等下午。大冷的天兒, 我們大官人習慣賴床。你們客人吃幾盞茶就跑了, 他老人家心情不好、大半天都是臭臉。”水溶啼笑皆非。
磨蹭許久忠順王爺才過來,果然滿臉不高興。說了幾句話,水溶直言他這趟來的目的。
茵娘推薦了幾處綠林人常去之地, 順口道:“我們聽說過, 上回……請世子喝茶的是什麽馮員外。”
水溶眉頭微動:“我聽說是沈五娘子。”
“沈五不是綁你小媽那位嗎?”
“此二人什麽瓜葛?”
“不知道。”
水溶哪能相信?當即告辭、打聽去。
他前腳剛走, 茵娘就把那幾處地方寫下來, 托十三送到司徒暄剛剛搬走的那客棧去。
慶王府的長須管事和婉太嬪這會子都已知道京城少爺忽然失蹤, 都覺得此人可疑, 都派了手下在客棧細查。十三將紙條揉成團子,丟到二樓一間僻靜屋舍的床底下, 放倒兩張椅子和一個茶幾。那兩位先後查到屋中、輪流打開紙團又揉了回去。
下午,水溶去一家綠林酒館轉悠,偶遇幾個人用藤椅抬了個傷者進來, 赫然發現那人就是顧先生。二人坐下說話。顧芝雋不多會子便得知司徒暄已到膠州且已去明府, 順便得知明大官人就是忠順王爺。
顧芝雋當然不會相信“地圖上拋骰子”這種鬼話。膠州和忠順王爺怎麽想都不挨邊。他的姘頭蕭四虎乃川陝賊首, 而其父蜀山蕭白雄顯見與郭總鏢頭有什麽瓜葛。明府來膠州踢館,頭一個便去了大德鏢局;鏢局找場子失敗後他們便沒再踢館,隨即拉攏、救走郭良誌。三公公逼問郭總鏢頭蕭白雄之事,他竟不肯說;郭良誌寧可上老虎凳也不說他去了明府。看來郭良誌並非湊巧與郭總鏢頭同姓。
再回想明府做的事,其實隻有兩件。大人踢館,小姑娘拉攏成家。自打那位趙二小姐認識了方氏,婉太嬪在成家挖的陷阱就廢了。先是成老太太打消了送大孫女進宮的念頭;顧姨娘好端端的賣著茶葉,猝不及防讓他們給弄進府去。後頭那件已查實乃方氏求趙姑娘相助,可顧姨娘失蹤多日毫無線索。
偏這會子,有個人匆匆跑進酒館使眼色。水溶一看便知他們有要緊事,尋個借口走開,暗命手下人設法偷聽。
這報信的心裏著急,說話聲音不留神便大了點兒,被水溶的人聽見了。他說的是,“金將軍暴斃。”顧芝雋登時麵如土色,險些忘記自己剛被揍了一頓板子、站起來就想走,疼得跌坐回去。
金將軍正是鐵愣子和李將軍上司的上司,殺他之人眼下正在跪在明大官人跟前請罪。
朱先生讓這位護衛去查查金將軍究竟犯了些什麽貪贓枉法之事。他潛入金府上偷窺,發覺此人跟他們家王爺一樣喜歡男人。可他並不好好找個性情相投的契兄契弟,也沒去戲班子南風館包養妖童。他竟然就在軍中隨意相看年輕兵士,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男人、有沒有家室,以升官為餌誘之。若有不從的他也不威逼,隻貶去做最次的活計,還讓上司好生收拾。
昨晚他看上了個伍長。那人起初還寧死不辱,待聽到明兒就打發他去拉車挑糞、升死對頭頂他的位置,登時猶豫了。金將軍立在階前哈哈大笑。護衛看不下去,送了金將軍一支袖箭。笑聲把袖箭風聲蓋了個幹幹淨淨,金將軍毫無察覺、當場斃命。
聽罷緣故,忠順王爺點頭道:“雖冒失了些,倒也情有可原。”
陶嘯皺眉道:“這種貨色竟然爬到從三品大員。還不知禍害了軍中多少好男兒。”
小朱輕歎一聲:“也罷。我已大略猜出些端倪。此事倘若傳揚出去,豈止折損軍威那麽簡單,老百姓還不定說什麽呢。他手下將領就算是老老實實靠軍功打上去的,依然難免被人猜度個三三四四,都得尋借口調離。倘若朝廷欲調動兵馬,確實是調他們的好。這算盤打的不著痕跡,我都佩服。”
因問後續如何。
金將軍死後,伍長被關了起來。金將軍兩個兒子早就恨透了他們爹,聽說老頭子死了、歡喜得連聲謝遍漫天神佛。二人和母親一商議,當即決定金將軍是得了怪病暴斃的。因恐怕那病會傳染,連夜將屍身燒了。親兵們知道從今往後金府不再是死將軍說了算,個個搶著做證,謊話編得一句比一句順溜。兩個兒子皆有軍職,卻都不想再留此地。命文書先生立馬寫好丁憂折子,要回老家守孝。
忙到天色將明,有個親兵問伍長如何處置。兩個兒子都覺得應當滅口,讓金夫人攔了。她道:“你們老子做的事又不是隻他們幾個知道。這麽多年……難道都殺了?”乃親自去後院柴房向那位軍漢賠罪,伍長連發數個毒誓不告訴任何人。金夫人遂將他悄然放走。長子得知後還想派人追殺,又被金夫人看穿攔阻。
忠順王府的護衛發覺有個仆從趁人不備往外溜,心下起疑,便跟他。卻看此人溜到金將軍書房,從各種暗格中翻出些書冊和物什來。書冊零散著插上書架,物什或藏入屜子、拋在櫃子底下。等那仆從出去,護衛拿起他放的書冊一看,竟然是龍陽春宮圖。又看了屜子裏的東西,也是做那事兒使的。
乃悄悄溜回金家主子跟旁邊,拉了個媳婦子低聲道:“大嫂子……有件事,卑職……不知該不該提醒夫人。”
那媳婦子以為他是將軍身邊的親兵,道:“有事你隻管說。”
“眼看天要亮了,外頭已經開始布置令堂。待會兒少不得有許多老爺、將軍要來,身份高些的、爺們也少不得請他們到書房坐會子吃茶。”
“不錯。怎麽了?”
“將軍書房裏頭……挺多那種東西,書桌屜子裏、櫃子裏都有,還有滾在牆腳沒撿的。書架裏藏了許多那種春宮畫兒。”
那媳婦子倒吸一口冷氣,朝這護衛行了個禮:“大兄弟,多謝你,夫人少不得重重有賞。”拔腿就往裏屋跑去。
金夫人聽罷她的耳語,嚇得臉都綠了。立時領著兩個兒子奔去書房,燃起燭火關閉房門,娘兒三個仔仔細細搜查。虧得他們人多手腳快,沒多久便將書冊和東西悉數找了出來。能燒的一把火燒個幹淨,不能燒的砸得粉碎。遂命丫鬟婆子們分頭搜查闔府,半件東西都不放過。
直到整個搜完了,金夫人才讓打開大門、派人出去通報四方。外人少不得疑心這裏頭有貓膩,可沒誰多管閑事。
明府眾人聽罷稍稍鬆了口氣。
趙茵娘道:“被他欺辱的那些兵士,是不是就這麽算了。”
陶嘯道:“若揭出來,他們都沒法再見人。如此已是最好的。”
“不公。”
“這裏頭也少不得有因他得以提拔的。”
“那又如何!”
“總有人軍功、本事都不低似他們,卻並未提拔,豈非也不公平?王子騰的侄子又憑什麽占著高位?”
趙茵娘啞然。
那護衛道:“還有一事。最早趕來金家拜祭之人裏頭,有一位外地來的客商十分可疑。他不過是兩天前剛剛與金將軍認識的,竟不顧顏麵糾纏著金家二子細問金將軍之死狀、他的隨從也拉著金家下人套話。隻是金府上下皆被金夫人嚴令三緘其口,他沒問出什麽來。”
陶嘯問:“他姓什麽?”
“姓牧,牧羊牧牛那個牧。”
“這個姓倒少見。”
他話還沒說完,小朱噗嗤笑了。“不用琢磨,這個姓牧的便是欽差大人仇都尉。”
陶嘯瞥了他一眼:“用得著那麽嘚瑟麽?你怎麽猜的?”
小朱解釋道:“仇家的老祖宗便叫仇牧,春秋宋國大夫,忠良也。看來顧先生是想借仇都尉之手揭出金將軍所做惡事,好上達天聽。”
茵娘忙說:“既然如此,快把那老頭引到膠州來!”
“莫急。”小朱道,“人家是來查案的。察覺到可疑之處,不會隨便就走。”
“那怎麽辦?”
“依著不明和尚素日的章程,給他個答案便好。”小朱輕輕一笑,“隻要不是海盜案,他也懶得管那麽多。”
乃命護衛兄弟這就返回金將軍駐紮的鎮子上,四處散播風言風語。說有個大官吃多了酒、睡了個不知哪裏來的女人,染上髒病,死時渾身惡臭。他老婆氣得當天就把屍首給燒了,連棺材都不預備。
那鎮子離膠州不遠,快馬隻一個多時辰便到。因地方小,流言蜚語傳起來有如神助。到了第二天,金家特特派出幾個仆人媳婦子四處辟謠,說他們老爺得的是急病、並非髒病,誰再胡言亂語休怪金家不客氣。霎時盡人皆知金將軍死於花柳病。
那個姓牧的外地客商聞言哈哈一笑,搖著頭對身邊的小妾道:“金夫人這事兒辦得,過於此地無銀三百兩。來日金家兩位將軍孝滿,怕是沒臉再回來當職了。”
小妾道:“隻是人都死了,也沒法子問他。”
牧老爺思忖道:“那案子辦得極幹淨,案犯必然精細。胡亂睡女人把自己睡死的,並不精細。不是他。”
沒過多久,牧老爺便跟客棧結了賬、啟程直奔膠州而去。
馬車走得慢,牧老爺一行人直至天色黃昏才將將抵達,搶在關城門前進去。有個挑竹筐的小夥子比他們還險,差點兒被關在外頭,乃丟下筐子邊喘氣邊罵天黑得太早。
牧老爺瞧他好笑,問他是做什麽的。原來這位相看好了一位姑娘,今兒是給準丈母娘送禮去了。
有個長隨跳下馬來,向他打聽近日膠州城可有什麽熱鬧。小夥子道:“那熱鬧可太多了!”乃神秘兮兮的說,“我家隔壁街出了件怪事!張叔家那個客棧,犄角旮旯的年年沒生意,前些日子居然有個京城來的貴人少爺包下了!才住四五天,不知他從哪裏買來好多標致的小娘子!過了會子,有個長得凶神惡煞的男人來跟他們要走了一口棺材!然後你們猜怎麽著?”
“怎麽著?”
“當天晚上,少爺和小娘子全都不見了!隻櫃台上放了些銀兩。老張和他們家夥計都睡得跟死豬似的,全然不知他們何時走的。你說古怪不?”
“嘶……”長隨抬頭看牧老爺。
能不古怪麽?牧老爺問道:“張叔客棧在哪兒?還有沒有空屋子?”
“有~~那破地方就沒什麽客人。”
牧老爺點頭:“你領我們去瞧瞧。”
“行!”
小夥子便將他們領到張叔客棧。
客棧裏頭一個客人都沒有,牧老爺也幹脆將此處包下了。安置行李後,喊東家過來詳細打聽京城的“王三爺”。東家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他也隻看見了些外頭的熱鬧。
牧老爺思忖片刻,命人先搜查這客棧裏頭可有什麽王三爺留下的東西。
沒過多久,長隨便從二樓一間屋子的床底下尋到個紙團子,拿來給他們老爺瞧。裏頭列了幾個名頭,像是酒館茶樓賭坊之類。拿去問東家,果然都是城中之地。隻是東家說,都不是什麽好地方,綠林人極多。
過了會子,方才那長隨又從一張桌子內側撿到幾張箋子,還是桃花箋。此時天色已昏,長隨拿著箋子湊到燭火前看罷,神情古怪。遲疑片刻,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把東西送到牧老爺跟前。
箋子上除去寫了揚州花魁西江月的來曆,還細述了她幫著綁匪哄騙北靜世子水溶的經過。此外別有隨手數筆,說許多案子皆是西江月幫著牽線搭橋,還曾幫義忠親王餘部逃脫錦衣衛追殺。這女人隻認錢不認人更不認王法,在綠林道上信用好得不得了,人稱九鼎仇娘子。
牧老爺看著“仇娘子”三個字,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