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趙茵娘提議方氏讓成大貴跟她丈夫商議麻煩事, 方氏才說她們兩口子鬧別扭。


  自打得知外室子要進京,方氏跟馮應大吵一架、翻了臉。都這麽多天了, 愣是沒說一句話。趙茵娘簡直歎為觀止:“還有吵這麽久的?”


  方氏低聲道:“你舅舅舅夫不吵架麽?”


  “偶爾也吵架。”茵娘道, “不論誰對誰錯,反正是舅夫去賠不是。比如昨天——”她咬牙切齒道, “你知道他倆因為什麽吵架?他們陪朱先生去群芳樓吃酒,朱先生吃醉了。他倆居然為了醒酒石頂不頂事大吵一頓,群芳樓還沒有醒酒石!虧的我沒去, 不然都沒臉見人了。”


  方氏有點羨慕:“後來呢?又是你舅夫賠不是?”


  “沒有, 他難得震了一次夫綱。然後我二舅不許他進屋。今兒早上他慫了,軟話說的那叫一個惡心,我大前天的飯都要吐出來。”


  方氏這下把羨慕掛臉上了。“他倆真挺好的。”


  “要是能不這麽幼稚就更好了。”趙茵娘抿嘴, “羨慕什麽呀!他倆早年坎坷著呢。我哥說, 距離產生美。哎, 方嬸, 你可要跟你那位商議, 試個半年相敬如賓?”


  方氏一愣:“什麽?”


  茵娘嘀嘀咕咕說了半日。若是旁人, 早丟她一大堆白眼了。可方氏覺得趙丫頭乃天下第一神人,她的主意必然好使, 竟然記下了。


  二人說完才終於記起成錦書這個人。一看,陶嘯居然在親自教導她,忠順王爺抱著胳膊指手畫腳。


  趙茵娘忽然想到一件事, 低聲說:“方嬸, 也許是我多想了。想送錦書她大姐進宮之事, 若是你們老太太自己的意思也就罷了;若是旁人提點、攛掇的她,那人怕沒安好心。”


  方嬸一愣:“還真是有人提點的。是位路過的貴人太太,模樣氣度皆了不得。”


  趙茵娘嗬嗬兩聲:“沒告訴令堂她自己的身份對吧。我能斷定她就是個姨奶奶。誰家正經太太會幹這麽失禮的事兒。越界都不知道越到哪兒去了。”


  方嬸“哎呦”一聲:“委實有失禮數。”她回想片刻,“可她也真是通身貴氣。”


  “貴氣,貴氣是什麽?多少錢一斤?”


  “我說不好。就是極規矩。”


  茵娘瞥了眼忠順王爺道:“你看我二舅可貴氣麽?”


  方嬸扭頭望過去。她們說幾句話的工夫,已有人搬來一張大扶手藤椅,明大官人靠著引枕懶洋洋歪著,雙腳架在大熏籠上,有種說不出的貴氣。


  茵娘道:“貴人定規矩,但可以不守規矩;鄙人才非守規矩不可。”


  方嬸連連點頭:“還是大侄女明白。”


  一時她們姑侄二人回到成府,方嬸同成大貴細細轉述了茵娘所言。成大貴若有所思。


  而後她回了自家,可巧趕上馮應也有事回來一趟。方氏遂依著趙茵娘的主意認認真真跟丈夫商議“相敬如賓”。馮應聽罷呆了半日。“辦差似的兩口子?”


  方氏點頭:“便是如辦差一般列出單子來,每日照著做。早起問好、妾服侍將軍用早飯、送將軍出門。待將軍回來須於二門相迎,如此種種。隻做這些,旁的不用。你不管我提刀上馬,我也不管你拈花惹草。若有要緊事就寫字條子。且看咱們倆可能成伉儷。”


  馮應拍案:“荒唐!”


  “試兩個月,萬一好使呢?如此咱們總不用再吵架了。”


  馮應氣得轉身就走。


  方氏忙喊:“將軍等等!”乃遞了張紙條子到他手裏。


  馮應簡直想把這玩意直丟進火盆,忍了忍打開一看,上頭寫著“我爹讓將軍去一趟、有要緊事商議。”捏住紙條又忍了忍,大步離去。


  方氏忙跟著跑,直跑到二門躬身行禮:“送將軍出門。”


  馮應額頭都快冒火了,方氏還覺得挺好玩兒。


  馮應趕到成家,成大貴已經等候多時。遂將顧姨娘之事與他商議,沒提方氏在裏頭攪了一手。還說了“貴人太太”攛掇成老太太.安排大孫女習宮中禮儀。成大貴也沒瞞著女婿,直言顧姨娘保不齊是姑蘇顧家遺孤,嚇得馮應一哆嗦。魚生雙翅暗示飛魚,對方自稱錦衣衛。翁婿二人商議良久,馮應基本篤定有人想對付老丈人,往家裏送欽犯。


  說到鬆江肥差從未想過調別處兵馬,馮應道:“此事我兄長不曾跟我提過,還是咱們得到消息去問、他回說‘不相幹、機密勿問’。看來趙姑娘所言不差。不知是何人何故給咱們這邊放假消息,隻怕想無事生非、渾水摸魚。”


  成大貴摸了半日的胡須:“依你看那個明大官人是敵是友。”


  馮應道:“趙姑娘已說得極明白,她舅舅是貴人,貴人不會把咱們放在眼裏的。雖趙姑娘與她倆結交不與舅舅相幹,遇事能求助。”成大貴點點頭。


  偏這會子有個孩子送來一封信,信中說:顧氏姓李,姑蘇人氏。丈夫姓張,在賊人之手為質。馮應猜不透內裏,成大貴則暗暗惱怒自己沒看出那女人不是黃花閨女。


  從成家出來,馮應並未去兵營。立在路口遲疑片刻,喊來親兵吩咐幾句。親兵聞聲而行。馮應撥馬去了城南郊外一座小宅子。不多時,親兵領著一輛馬車駛入宅子,車上下來一位嬤嬤。


  人剛進屋子,馮應急忙上前問道:“嬤嬤,那李氏你可知道?”


  嬤嬤一愣:“什麽李氏?”


  “昨兒我嶽父家失蹤了一個新姨娘,自稱姓顧,其實姓李。你們太太不是姓李?”


  嬤嬤眼神微動:“那事兒我也聽說了。姓李?”


  馮應遂說了兩封信。嬤嬤聽罷臉色有些古怪,搖頭道:“毫無頭緒。天下姓李之人未免太多,待老身回去跟主子商議。”馮應點頭。


  一時馬車離開小宅,顛簸兩條小路來到一座庵堂,喚作菩提庵。嬤嬤下車入內。這庵堂小且僻靜,隻有三個姑子。近來有位姓李的闊太太借地方修心,已不放香客入內了。


  嬤嬤來到內堂,那李太太正盤腿坐著蒲團上誦經。嬤嬤恭立一旁。誦完了經,太太方問“何事”。嬤嬤一字不差描述經過。


  李太太眉頭緊鎖,半晌才道:“如此說來,周氏落在別人手裏、且沒說實話。”


  “是。”嬤嬤道,“姓李姓張不過隨口一言。她終不敢造次。”


  李太太嗐聲道:“上回晁氏來已有幾分鬆動。可莫要出什麽岔子。”想了想,“讓春桃設法領她明兒過來。”


  嬤嬤道:“主子莫急。那女人性子野,不容易勸動。”


  李太太道:“總不能野一輩子,終究得靠個男人。她都多大歲數了,死了連個祖墳都沒有。”乃扶著嬤嬤站了起來,“早先不過讓風迷了眼睛。”


  不多時,有個仆人拉著馬從庵堂後門出去,直奔膠澳。膠澳的漁船通常早上出海,有一艘卻是下午才出海,沒打著魚便回來了。海船大且船上雜物多,漁民兩口子沒察覺到有人跟船到半葫蘆島溜達了一圈兒。


  次日,膠州城文廟集市上,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拉著一位大嬸閑逛,一會兒要吃這個、一會兒要買那個。大嬸微微含笑,件件都依著她。


  一個男人迎麵走來,肩上壓著根長扁擔、扁擔兩頭掛著兩個沉甸甸大筐子、筐中飄散出不大好聞的味道,像是牛糞。與大嬸小姑娘錯身而過時,不知哪裏躥出個莽漢飛也似的跑去,胳膊帶上了扁擔梢。扁擔一轉,大筐子直直的朝小姑娘撞去。


  小姑娘反應不及,眼看就要撞上。耳聽有人喊“留神!”一隻手抓住她左肩衣領子狠狠拽過去。大筐“悠~~”的從小姑娘耳邊掠過。挑扁擔的情不自禁跟著轉了個圈,半晌才立住腳,望著那莽漢的身影張口就罵,汙言穢語甭提多難聽。


  小姑娘驚魂稍定,發覺方才是個比她略大點子的小姐姐拉了一把,連聲道謝。小姐姐笑眯眯說“順手罷了,不用客氣。”大嬸看這位穿著件半舊藍花布襖子,又標致又幹淨,心下有幾分喜歡。


  被救下的先說了自己叫.春桃,問姐姐大名。藍襖姑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聽不遠處有人驚喜喊道:“二妹妹!”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朝他們跑來。小夥子模樣兒齊齊整整,人也精神抖擻,眼睛直冒光。大嬸一看就知道他喜歡藍襖姑娘,霎時微笑。忙扭頭去看姑娘,誰知她已麵沉似水。


  小夥子跑到跟前才要說話,藍襖姑娘先正色道:“劉大哥,你什麽意思。”


  劉大哥笑道:“二妹妹,好巧。”


  “一點兒都不巧。”藍襖姑娘道,“我昨兒跟你妹子提起過今天要來買東西。你是特特在此處等我的。”


  春桃笑拍手道:“人家特特等你,可知盼著見你啊~~”


  藍襖姑娘無奈看了她一眼,朝劉大哥抱拳道:“小妹上回已說得明明白白。既然劉大哥記性不好,小妹再說一遍。劉大哥人好心也好、也喜歡我,我都清楚。可你母親是怎麽對先劉大嫂的,咱們倆也都心中有數。劉大嫂寧可回娘家做一輩子被休棄的女人,劉大哥憑什麽認為我就能忍?人各有誌,咱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劉大哥霎時變了臉,冷哼兩聲:“二妹子。你可別忘了,如今左鄰右舍前前後後,沒有誰不知道你早晚是我的女人。你不跟我,還能嫁的出去?不信咱們且看著,除了我姓劉的,有沒有人去你家提親。”


  畫風變得太快,春桃一時沒回過神來,怔住了。


  藍襖姑娘亦冷笑道:“這是我的事,不勞劉大哥費心。我又沒折了手腳,會打魚會種田,會編鬥笠會做燈籠,不嫁人不會死的。反倒是去了你家必死得很快。”


  劉大哥那臉瞬間又變了,柔聲道:“可你終究是個女人。女人終究是要靠著男人的。”


  “鬼扯!”藍襖姑娘嗤道,“知道‘女人終究要靠著男人’這句話是什麽人說的麽?”


  “什麽人?”


  “太醜太窮太沒本事娶不著老婆的男人,巴不得有又蠢膽子又小的女人相信這話、嫁給他們當牛做馬。”藍襖姑娘昂首挺胸,“女人憑什麽非要靠著男人?是本事比他們差還是見識比他們差?”


  大嬸不禁拍手:“說的好!”


  那個挑扁擔的男人方才罵了會子冒失鬼罵累了,正在旁邊歇肩,也聽個正著。亦喝彩道:“小姑娘說的好!你這麽爽利的性子,還愁嫁不出去?其實是他娶不著老婆,誠心貶低你,好哄騙你跟著他。再說,不嫁的女人多了去了。我閨女來日若沒福氣遇上個好男人,我養她一輩子。我千嬌萬寵的小心肝兒,憑什麽上別人家受氣?”


  藍襖姑娘道:“不用大叔養她一輩子。您隻養她到懂事、教會她吃飯的手藝就行。她自己養活自己妥帖的緊。又不是繡房裏的小姐,連根針都拿不動。”


  “很是。”挑扁擔的連連點頭,站起來抱著胳膊立到姑娘身旁。


  這架勢明擺著,若姓劉的再糾纏、他不會坐視不管。劉大哥怒道:“不嫁人,死了連個祖墳都沒有!”


  “誰說沒有祖墳?我家的祖墳不是墳麽?”挑扁擔的道,“我親生的閨女,誰敢不許她進去?”


  藍襖姑娘道:“誰稀罕什麽狗屁祖墳!清清白白來到世上,了不起骨灰撒海裏。”


  “撇脫!”挑扁擔的鼓掌笑道,“我倒也想過死了燒作灰撒海裏,我媳婦不許。”


  劉大哥咬牙看了他們幾個半日,憤然離去。


  挑扁擔的哈哈大笑,道:“小姑娘,你放心,他這樣的天下少有,男人多數都挺好的。”乃看了眼大嬸,“就算是這位大姐的歲數,想換個男人也容易。”


  大嬸挑眉:“是麽?”


  挑扁擔的拱手道:“對不住,失禮了。話糙理不糙。世上終究男人多女人少,模樣好的女人愈發少。”遂挑起扁擔走了。


  藍襖姑娘在後頭喊“多謝大叔仗義~~”又感慨道,“大叔雖挑著臭筐子,人品真香。”跟春桃和大嬸打個招呼,也蹦蹦跳跳走了。


  大嬸讚道:“這麽點兒大的歲數就這麽明白,好生難得。”一看春桃臉色不大好,忙問她可是不舒服。春桃搖頭說沒事。


  下午,春桃還是把大嬸哄去了菩提庵。李太太請她倆吃茶,問大嬸可想過上次自己說的話。大嬸道:“太太所言確實有理,她有她的難處。”李太太含笑點頭。大嬸接著說,“我想換個男人。”李太太笑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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