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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郭良誌上興隆票號去尋孫掌櫃, 險些送命。不知從哪裏冒出個人來,反倒隨手殺了屋中那個錦衣太監。霎時四麵寂然。


  “話說我沒殺錯人吧。應該沒有吧。”那人悠哉指著李大人道, “看這一身的布衣, 就知道不是貪圖享受之人。”乃冷笑兩聲,“告訴諸位, 沒有誰的命不是命。這太監到膠州還不足兩個月,已經害死了六位姑娘。好自為之。”言罷他轉身便走,撂下郭良誌沒管。


  郭良誌滿心以為人家是來救自己的, 愣在當場。灰衣男人也懵了。


  許久, 李大人站起身看著同僚歎道:“我早勸過你收斂些,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一語未了,垂下淚來。


  灰衣男人惶然良久, 一步步進了屋, 跪在錦袍太監屍首跟前輕輕拔出袖箭捏在手心, 咚咚咚磕頭。也不知磕了多少個, 李大人扳住他的肩膀道:“你本不是那人對手。”


  灰衣男人猛然站起身, 提劍往後走:“我去殺了那些女人給爺殉葬。”


  孫掌櫃喊道:“大人不可莽撞!還不知那位是什麽來頭, 保不齊是哪個女人家裏弄來的。”


  “大不了我下去陪爺。”


  “萬一人家把賬算在主子頭上呢?”


  兩條人影擋在跟前,灰衣男人站住了。


  孫掌櫃道:“尋個尼庵讓她們剃了頭給爺念經。”


  李大人點頭:“先這樣吧。”


  灰衣男人慢慢轉身打量他們倆, 孫掌櫃直發毛、李大人泰然自若。灰衣男人一字一頓道:“爺死了。你們一個兩個沒事人似的。”


  門口郭良誌冷冷嗤道:“人家姑娘死了,你們爺不也沒事人似的。都是人生父母養,誰也別說誰。”


  “我性命是爺給的。”


  “那六位姑娘性命是他要的。”灰衣男人手中匕首朝門口甩去, 郭良誌偏頭躲過, 匕首摔在前院砸破了地上的青磚。郭良誌還沒完, “也不知閻羅殿前能脫身不能。”


  灰衣男人緩緩走回屍首旁,跪下放聲大哭。


  聽他哭得呼天愴地、摧心剖肝,郭良誌有些不忍,走近前躬身拜了三拜道:“還是先做個道場除冤孽要緊。”


  李大人陪著掉了會子淚,默然長歎,愁上眉頭。有個常隨悄然走到他身後低聲道:“大人,咱們還得趕回去呢。”


  “哪裏走的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竟亂了套。”李大人再歎。“整個亂了套,三麵都不知如何處置。我壓根兒頂不了他。”連歎兩聲束手無策。


  方才那人便是十三。回到明府他先請罪道:“王爺,卑職方才把那個太監殺了。”


  三位當家皆一愣,唯趙茵娘拍手:“殺的好!”


  小朱問:“什麽緣故?”


  “李千戶來了。”十三道,“他護送假公主回京,大抵是尋個借口溜到膠州來看看、或說些要緊話,少不得回去。這個太監一死,他非留下主事不可。原先的安排少不得重新過一遍、要緊的人物也得再聯絡一遍。”


  小朱抿了下嘴:“十三大哥這事兒看著倒沒錯,你就忘了一件:此處一不是金陵二不是揚州三不是蘇州四不是鬆江。咱們沒有那麽多人手滿城盯梢。”


  十三道:“無礙。他們要聯絡的不是海盜就是軍官,比江南那些地裏鬼兒容易套話多了。”


  小朱還要說話,忠順王爺道:“朱兒等等。怎麽回事,你先說經過。”


  十三遂從郭良誌和孫掌櫃在鋪子門口糾纏說起,直說到他殺了太監離去。


  趙茵娘忙說:“沒殺錯啊。他不死、郭孫二人必死。一個壞人換兩個好人。還有那麽多姑娘。”


  小朱歎氣:“不是這麽算的。”


  “當然是這麽算的!好人多難得。壞人到處都是,不值錢。”


  陶嘯道:“茵娘說的也有理。”


  “陶四舅,今天你比明二舅還好看!”


  忠順王爺翻翻眼皮子:“丫頭你再說一遍?”


  十三麵無表情站在旁邊聽他們議論。他殺罷錦衣太監並沒走,悄悄溜回去偷窺了。本來還沒找好殺人的借口,聽到李千戶跟他手下人商議犯愁,順手取來當擋箭牌——這半年來他性子仿佛有些沉不住了。從後院樹上救下三位姑娘、聽罷哭訴,他實在不想再留這變態的太監活著。


  小朱沉思良久,拍了拍手道:“那個死太監,八成姓索。”


  “嗯?”閑聊的三位停了下來。


  小朱道:“能在膠州主事、與李千戶地位相當、過得像個爺們、絕口不提自己的姓氏。索姓稀有。倘若外人得知他與慶王府有瓜葛,極易猜中其身份。”


  茵娘不解道:“怎麽又跑到慶王府頭上去了?”


  “索公公是錦衣衛派去德太妃身邊的探子,又與婉太嬪等人結夥。婉太嬪,不明和尚說她是個推手。所謂推手,便是自己不出頭、攛掇引誘旁人做事。官兵扮作海盜劫掠殺戮本國百姓這等事,他們愈發不會自己動手了。最便宜的便是索公公借慶王府和德太妃的名頭做。”小朱微笑道,“大德鏢局,保不齊是索公公給德太妃挖的一個坑。”


  茵娘一怔,吹了聲口哨:“遠古深坑,專坑恐龍。”


  “沒了索公公,他們都不知怎麽把鍋扣到慶王府頭上。旁人不與他們家相幹。”小朱有點兒不懷好意,“李千戶再怎麽易容改扮都沒法子把自己扮裝成索公公。”


  茵娘拍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有。那個灰衣太監,大抵就是半年前去過半葫蘆島的‘三爺’。若武藝不高出旁人許多,豈能震得住幾千個海盜?婉太嬪等人許多事皆從半年前開始折騰。掐算日子,加上從京城過來的路程、並十皇子剛剛出生,錦衣衛的字謎四姓大抵是從阮貴人查出懷胎後開始盤算規劃這些事的。”


  茵娘怔了怔,打個冷顫:“朱先生你居然想得那麽遠……”


  小朱哼道:“跟先生比,你還早著呢。”


  “是是!”趙茵娘忙諂媚的替他倒茶,“先生還有什麽賜教沒有?”


  小朱悠然吃了口茶:“等。”


  “等什麽?”


  “等京城的消息。楊王妃那頭在重新細查阮貴人。”


  揚州事散後,薛蟠回到金陵、翻回頭琢磨,琢磨出個不對勁來。阮貴人本姓聞,乃河道大貪官聞大人和聖慈太後跟前聞姑姑的侄女。袁聞索李四位是死黨,合力幫她立足後宮不奇怪。奇怪的是婉太嬪。


  京城查出,婉太嬪所說故事並不假。早先她在宮中與段才人情同手足,雖都不得寵但日子過得悠閑。段才人的侄女時常去探望姑母,解她們姐妹深宮寂寞。後來與康王拉扯上、傳出謠言病死了。再後來段才人亦亡。


  彼此婉太嬪還是李才人。乃搖身一變、變成了李淑妃的走狗。字謎四姓分別跟著皇帝、貴妃、德妃和淑妃。李公公本是李淑妃跟前的,順手被主子派到了新狗腿子李才人身邊。


  後來皇帝退位成太上皇,皇後、貴妃薨逝,太子貶為義忠親王身死,康王登基。李淑妃當上太後,李才人也升遷為婉太嬪、依然是李太後的走狗。


  為了替閨蜜段才人和段小姐報仇,婉太嬪對付皇帝、皇後都沒問題。可她幫聞姑姑的侄女幫得那麽帶勁兒,就有點問題了。論理說她和字謎四姓應該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就算投靠了錦衣衛也不過區區同僚。這麽深的交情究竟怎麽來的?李公公本該忠於太上皇或他師父袁公公,如今看著倒像是忠於她更多些。


  遂托留守京城的楊王妃從阮貴人查起。


  正說著,忽有人來報,方氏領著成錦書來了。成錦書頗為雀躍,方氏顯見有心事。趙茵娘出去相迎。不到兩句話,成錦書便想練箭。茵娘將她倆領去靶場,成錦書練開了,方氏朝茵娘使了個眼色。


  二人走到旁邊,方氏拉了茵娘的手道:“趙丫頭,昨晚上那個顧姨娘不見了。”


  茵娘一愣:“‘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好端端的人沒了。”方氏低聲道,“我老子起先還找呢,有人送了封信給他他就不找了。我娘納悶兒。”她頓了頓,臉色發僵、眼珠子亂瞟,一看就知道要扯謊。“我心裏也不踏實。你前兒不是說那女人特特給我老子挖坑麽。”


  “很明顯就是啊~~”茵娘道,“她若開個小飯館都說的過去。茶葉多貴啊。再說,我們朱先生長什麽樣兒,你爹長什麽樣兒,心裏沒點數啊。”


  “有些事前後連起來怪可疑的。”方氏愈發低聲,“趙妹子,你不是足不出戶那種小姐,你們家也顯見有來頭。有件事你可知道。”


  “何事?”


  “就是朝廷派在鬆江府的那樁大事。早先想從我們這兒調派人手,後來為何調了南邊的人?”


  “哈?”茵娘懵然,“你們從哪裏聽來的扯淡!被人騙得灰都不見一顆。”


  “怎麽回事!”方氏欣喜,“求大侄女賜教!”


  茵娘抿嘴:“朝廷從來沒想過從別處調派人手。咱們皇帝愛麵子,不肯幹青史上不大好聽的事兒。此事最初是四皇子提議的,聖人權當他小孩子說笑話,理都沒理。後來還是……額,我就不說誰了,也聽說此事,便跟老聖人提議,可以借此解決兩個問題。”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其一,從南安郡王麾下調走大將到鬆江、然後就不還了、另從別處調人回去,好減輕霍家對瓊州水師的絕對控製。這個‘別處’都沒考慮過山東水師。因為你們離南海太遠,不熟悉風勢水情,怕玩老霍不過。”


  方氏驚愕了片刻道:“來的不是世子麽?”


  “對啊,沒想到被人家南安王爺輕鬆擋了回去。這條失算。”趙茵娘攤手,“其二就是,瓊州水師跟倭寇玩了太多年,太熟悉倭寇了。明明東瀛離江蘇浙江最近,近十來年他們悉數繞道去騷擾嶺南了,方嬸猜什麽緣故?”


  方氏竟然認真想了半日:“猜不出來。”


  茵娘冷笑道:“一則早年被打怕了。瓊州水師原本駐紮在台州的;就因為倭寇都跑去南邊了,才調往瓊州。”


  方氏點頭:“這個我知道。”


  “二則如今海貿昌盛,搶商船比上岸強劃算多了。三則倭寇中漢奸極多,江南官場黑成大墨池子,銷贓易如反掌。若時常騷擾江南,弄蕭條了市井,他們自己吃虧。”


  方氏又愕然:“原來如此。”


  “朝廷遂想在鬆江府演練水師,將來……假扮倭寇搶西洋商船。”


  方氏懵了。“假扮倭寇?”


  “嗯。所以此事最先定下的便是瓊州水師,然後才是鬆江府。還差點去了漳州呢。”


  “故此壓根沒我們什麽事?”


  “從來都沒有,太遠。”茵娘道,“你爹若有興趣,也可以裝倭寇玩兒。但不能搶本國海船。須知,凡能出海的大商船,就沒有不帶後台的。那些後台的厲害——我說句大實話吧,令尊大人是個武夫,還沒機會領教。你們做夢都想不到刑部尚書高昉是怎麽落到如今這一步的。”


  “怎麽?大侄女指教指教我?”


  趙茵娘搖頭:“知道得多保不齊是壞事。我不敢說,也不敢讓您老聽。尤其——”她瞄了方氏兩眼,“您老這性子。成老將軍讓你來打聽的吧。太明顯了。”


  方氏訕訕的道:“我早說了九成會露餡。”


  茵娘哼道:“你和你們老太太素日隻忙著對付丈夫的姘頭,哪裏會關心什麽朝廷。”她想了想,“至於那個顧姨娘……在京城,一件事也許有二三十股勢力摻和,誰都不知道誰是誰的人、誰也不知道誰的目的。兩個紈絝爺們青樓搶粉頭,短短十幾天的工夫就能讓一大串朝廷大員丟官罷職。看你和錦書就知道成家家風是什麽樣兒了。倘若顧姨娘背後的勢力複雜,我建議你們家離遠些。跟那些人玩心眼子,就像是烏龜跟兔子比賽跑,並非成家之所長。你們還是跟人比遊泳吧。”


  “那……弄走顧姨娘之人是為了我們家好還是歹?”


  茵娘搖頭:“陌生人哪裏會為了你們好歹,頂多是碰巧對你們家也有利罷了。下回若碰巧要坑你們家,人家也照做。”


  方氏鬆了口氣:“我就知道不是你們家做的。”


  “喂,我們大前天才從你這兒得知有這麽個人。兩三天的時間神仙都查不出一個人的來曆。”方氏連連拱手。趙茵娘又道,“這事兒令尊為何不跟馮將軍商議?馮家這方麵特別厲害。”


  方氏沉了臉,半晌才說:“我跟我們將軍……鬧別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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