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像成大貴這樣的武將, 再給三輩子他都察覺不出後院端倪。他隻當顧姑娘生性清高淡泊,不願意入富貴之門。自家這幾十年, 女人們皆衣衫錦繡安好無事, 成老太太又賢良大度。雖沒稱她的心,倒也不錯。他更擔心那個朱先生明兒過來找不著人, 可會上門索要。
回到成府,後頭已收拾出了個小院子。成大貴進去瞧了瞧,雖也略有不好, 比外頭強出去太多, 管事娘子已捧出了脂釵環、綢緞一大堆。成大貴心下熨帖,寬慰顧姑娘幾句。有個婆子進來笑道:“備選的下人已站在外頭了,請新姨娘挑。”成大貴先一步出去, 見院中站著十幾個人, 有丫鬟也有婆子, 看著皆清爽利落, 輕輕點頭。
不多時成大貴要回營, 還沒走出垂花門便讓老太太請了去。
顧姑娘悄悄打聽自己的夥計。管事娘子連連擺手:“顧姨娘!快別再提這話了。老太太做事周到妥帖, 你的夥計準保替你安頓好。他是男人。除了老爺,這輩子你再見不著別的男人。”
顧姑娘急紅了眼圈子:“可我外頭還有好些事呢。”
“哎呦呦, 女人哪裏管得了什麽外頭。從今往後你吃穿不愁,隻安心服侍老爺。若能再替咱們家添上一男半女,老太太重重有賞。”
“那我總得買個東西。”
管事娘子笑了:“下人是做什麽使的?”她指了指才剛挑出來的一個丫鬟一個婆子, “姨娘要買什麽, 隻管吩咐她們兩個做去。”
“難不成我這輩子再出不去你們家府門?”
“姨娘年輕好熱鬧, 不礙事。逢年過節的老太太少不得領著姨娘們看看戲,也時常請戲班子進來。”
偏這會子,外頭進來十幾個女人,個個笑盈盈的喊“恭喜姨娘、賀喜姨娘。”管事娘子問何事,原來老太太吩咐這會子就裝扮屋舍、今晚老爺和新姨娘圓房。
顧姑娘大驚:“方才不是說了,我隻暫住的麽?”
領頭的女人笑道:“那是老太太說的。如今老爺等不及了,老太太又能奈何?姨娘別怕,早幾天遲幾天,都是一樣的。”一聲令下,眾人登時忙活起來。
顧姑娘心中早已悔斷了肝腸。早先的盤算悉數不用想了。從踏入馬車那刻起,自己便已成刀俎上的魚肉、成老太太給成大貴預備的小物件。男人她見多了。再好的女人隻要到了手,便不會再當回事。念及於此,淚如雨下。管事娘子笑道:“新姨娘歡喜哭了。”
忽聽院中有人喊“王媽媽好”,一個衣著體麵的婆子領著兩個媳婦子走了進來,這位是來教導新姨娘規矩的。乃將她領到隔壁耳房,一件件從頭說起。聽罷規矩,顧姑娘已是滿臉灰敗。王媽媽含笑道:“顧姨娘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顧姑娘咬了咬牙,猛然抬起頭來:“我有些極要緊的大事,想跟老太太說。”
王媽媽道:“老太太這會子累的厲害,正在歇息。過幾日再說不遲。”
“不。”顧姑娘急道,“現在就說。我什麽都告訴她。”
王媽媽笑得愈發和藹。“哦~~那個啊,老太太早就猜到了。顧姨娘莫怕。不論你從前是什麽來曆、什麽故事,打從你走進咱們成家門檻那刻起已悉數灰飛煙滅、再不與顧姨娘相幹。早先你認識的人也再見不著。不論你姓什麽、叫什麽、是做什麽的,都不要緊。你隻是顧姨娘罷了。也不用擔心爺們。咱們府裏,內院外院雖隻隔開一座垂花門,卻是連隻公蚊子都飛不進來。”
顧姑娘喊道:“我要說的事當真要緊!”
王媽媽搖頭道:“除了服侍老爺、生兒育女,別的當真都不要緊。你放心,縱然你是外邦細作也無礙。老爺在外頭勞累一天回來,除了……那檔子事兒,你當他還會跟女人說什麽?再說,哪怕被你套去了軍中機密,難不成你有法子傳出去?”
顧姑娘渾身癱軟一動不動。王媽媽笑若春風,行了個禮出去。
不待她得空思索後頭該做什麽,女人們魚貫而入,簇擁著她回到外屋試衣裳。天知道那幾件衣裳何故如此合身,粉紅粉紅的繡滿了鴛鴦,眾人齊聲誇讚新姨娘好不美貌。
臘月的天黑得早,仿佛又有雪下,酉時不到便陰沉沉的。下人們依然忙碌著收拾屋子,顧姑娘坐在小耳房發愣,忽然掩麵抽泣。
忽聽有人頭頂嗤笑兩聲,抬頭一望,房梁上坐了條人影、兩條腿晃晃悠悠的。見她已看見自己,那人“騰”的跳了下來,身穿黑色夜行衣、四方臉兒。顧姑娘驚喜:“這位大俠!你若肯救我出去,我必有重謝。”
黑衣男人淡然道:“我不是什麽大俠。”說著從懷內掏出一個物件隨手丟到她手裏。顧姑娘接過一瞧,大驚失色。那東西上明晃晃刻著三個字:錦衣衛。登時腿肚子發軟。
“不用怕成那樣。”此人懶洋洋道,“我知道你是假冒的顧家小姐,並非真的欽犯。”
顧姑娘又大驚:“欽犯?我不是欽犯。”
“你不是。真顧六小姐是欽犯。”黑衣男人取回牌子打量她道,“本來想放長線釣大魚,誰知橫插進來一張漁網、把魚搶走了。姑娘已成廢子,我還真倒黴。喂,有沒有讓我立大功的東西?若沒有,你就老老實實做新姨娘。”
顧姑娘張了半日的嘴沒說出話來。黑衣男人轉身打開窗戶欲離去。顧姑娘又急又怕哭道:“我全家都在他們手裏!”
“誰手裏。”
“那個女人!”
“女人?”那位轉回身,“晁老刀是個女人?”
“晁老刀是她手下。”顧姑娘忙說,“他們寨主其實是個女的,還是成大貴女婿的姘頭!”
黑衣男人皺眉:“那個寨主?她又沒權,不過是個花架子。”
“不是花架子。”顧姑娘道,“有真本事也有人敬她。大人救我出去,我都告訴你!”她哭道,“我老子娘、我弟弟我侄兒嫂子都在他們手裏。”
黑衣男人打量她幾眼,冷冰冰道:“我從不認得‘憐香惜玉’四個字。若沒大功,你性命不保。”
顧姑娘拚命點頭:“我知道許多!大人救了我必連升三級。”
黑衣男人嘿嘿一笑:“真會說話。能升一級都阿彌陀佛了。”
就在此時,不遠處有人嚷嚷:“顧姨娘呢?老爺回府了,快些預備。”耳聽開門聲腳步聲此起彼伏,顧姑娘哀祈的看著男人。
黑衣男人側耳聽了聽道:“這會子人多。我能出去、你出不去。你先虛與委蛇著,回頭進洞房前非磨蹭成老頭洗澡,讓人去後花園子裏摘些梅花泡在他浴桶裏。到時候我自會過來。”說完便從窗戶掠出、眨眼蹤跡不見。
顧姑娘惶然半晌,牙關一咬,站起身推門而出。
外頭果然是成大貴回府了。老太太親自迎接出去,告訴道:“方才明家的趙小姐派了個嬤嬤過來,說她舅舅已經知道朱先生跟成老將軍看上同一個女人,說了朱先生一頓。為著安撫他,這會子正在群芳樓聽曲兒呢。我備了份薄禮,明兒讓二丫頭送去。好賴人家算讓了咱們家一回。”
成大貴得意而笑:“想不讓也不成。人都進府了。”
姬妾們紛紛湧出行禮,恭喜老爺。成大貴笑得合不攏嘴。
乃到了新姨娘院中,顧姑娘已換上一身簇新粉紅的錦袍,滿麵脂粉好不嬌俏。二人吃罷交杯酒,成大貴就想辦正事。顧姑娘笑盈盈的打發他去隔壁泡澡。成大貴一瞧,那木桶上頭飄了許多紅梅花,清香四溢,不覺好笑。
洗完澡出來,顧姑娘已蹤跡不見。
成大貴大急,親自領人搜遍整個成府,愣是尋不著人。乃命人備馬、他要去群芳樓。成老太太急忙趕出來想攔阻。正鬧著,有個甕聲甕氣的嗓子大喊:“哎~~誰叫成大貴——誰叫成大貴——”眾人一看,路邊搖搖晃晃走了個閑漢過來。
成大貴大聲道:“我叫成大貴。”
“你是成大貴是吧。”閑漢揮揮手裏的東西,“喏,人家讓我給你的。”說著交給他一封信。
成大貴也顧不得他無禮,急忙拆開。隻見裏頭寫著:真欽犯假欽犯真假欽犯,回頭有口供抄送大人一份。還繪了兩條長翅膀的魚。成大貴驟然冷汗淋漓。
乃頹然回到府內,斟酌良久,喊個心腹上群芳樓探聽。不多時那人回來,說明大官人、蕭護衛和朱先生三人從下午就在那兒了。明蕭二人夥同幾個粉頭聯手灌朱先生酒,朱先生喝得酩酊大醉、還非要跟粉頭們猜拳,這會子都還在呢。
那頭顧姑娘被人救出成府,領到一處僻靜小宅,不緊不慢點起幾根蠟燭。顧姑娘還有些害怕。那黑衣男人擺開文房四寶悠然道:“招吧。”
原來顧姑娘本姓周,是姑蘇太湖遊船上的歌女。本來好端端走在路上,一匹快馬從她身旁掠過,順手抓起她橫在馬背上。馬兒直奔碼頭。上船一瞧,她家裏人塞滿了船艙。綁架者正是膠澳那群海盜,要她以色相勾搭成家父子致其反目。戲本子早就替她寫好了,隻勤加練習、照著唱就行。她身邊那夥計是條老狐狸,平素提點她如何行事。
周姑娘知道的也不算多,然她知道海盜老巢叫半葫蘆島,因島狀像半隻葫蘆。海盜中少有女子,更沒有年輕貌美的。周姑娘在島上那些日子,有頭臉的海盜都來她跟前晃悠過。她因想救出家人逃跑,暗搓搓勾搭些憨的、套問島上情形。
這夥海盜首領本是晁寨主之父,餘威極重,救過許多要緊人物的命。晁寨主雖為女流,因擅長判斷風向水流,敬服者亦眾。晁老刀老早就想取而代之,奈何連續兩回斷錯了風向,錯失良機。幸而他平素待晁寨主恭謹的很,並未露出端倪。
近幾個月寨中風波驟起,晁寨主的兒子馮少寨主有意要回官宦子弟的身份。海盜不是肯裝模作樣的主,個個明著翻臉。小馮日子過得艱難,愈發盼著回馮家去。晁寨主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是沒防住他,讓他寫了封信進京去。他若做回少將軍,自然就當不得海盜。到時候這些人如何是好?少寨主雖沒明言,其意已露了個七八分,想招安。
半葫蘆島上,沒人肯招安,從他母親晁寨主到十三四歲的小海盜崽子。晁寨主已快氣瘋了。島上局勢大變。許多原先死死擁定晁寨主之人開始轉向晁老刀,且越來越多。
本來他們預備將周姑娘好生調理些日子再送來成大貴跟前。因出了此事,再不敢耽擱。想快些扒拉上成大貴,好撇掉少寨主之父馮應。
馮家的嫡長孫寫了信來膠州,喊馮少寨主進京相見。瞧那意思,大抵會讓他認祖歸宗。本來周姑娘這邊還要跟成大貴慢慢勾搭到過年才勉強肯答應做他外室;因晁寨主急命快些動手,成大貴四處查看房舍,這才驚動了成老太太。
黑衣男人點點頭,又問:“近來一兩個月山東沿海竟出了兩回海盜上岸打劫的案子,屠戮百姓無數,可是他們做的。”
周姑娘搖頭:“不是!我聽說是什麽‘老禿子’做的。還說那邊本來想哄王三愣子,天知道那貨怎麽了,居然死活不上鉤。”
“‘那邊’是哪邊?”
“不知。‘那邊’也是近半年左右跟他們搭上的。聽說極有來頭。有個‘三爺’來過島上,沒說姓氏。”
“什麽模樣,多大歲數?”
“這個我都不知道。”
黑衣男人微笑道:“假如下官能破獲這個海盜大案,必然重謝姑娘。”
周姑娘急道:“我家裏人還在他們島上!”
“那個你放心。”黑衣男人道,“救人的本事,我們還有。”
周姑娘趕忙跪下磕頭。
“你先做個畫影圖形。回頭我們同僚好知道人質長什麽模樣。”
周姑娘遂細細描述她家中親眷的形容。畫完後,黑衣男人喊了個女人進來,讓她照看周姑娘。吩咐道:“這些日子不可外出。如今成家和海盜都會找你,說不定連‘那邊’也在找。”周姑娘忙不迭答應。黑衣男人便走了。
這位正是十三。回到明府,他把經過說完,小朱立時道:“我知道王三愣子是誰了。”
趙茵娘問:“誰?”
“平素都說大愣子二愣子,誰說三愣子的?”小朱道,“還記不記得險些領兵去江南打劫的王子騰族侄?他碰巧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