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李千戶與吳遜對坐在揚州府衙書房, 聽一位捕頭回話。
昨晚他派了個護衛去哥譚客棧,到四更天還不見回來。恐怕有什麽意外, 遂又派了個過去。前頭那位是明著走進去的, 後頭這位是悄然潛入。兩個都再沒消息。
天明後打探,後頭的沒人知道, 前頭的很多人知道。說是擺出一副想跟哥譚客棧東家談要緊生意的架勢,一見麵就想打架。誰知人家屋中的丫鬟小廝長隨都是保鏢,一擁而上把他揍了。東家本想親自審問, 偏逢上另有別事, 就命將之暫關去後院柴房。後來那位掙脫繩索,從柴房一路打到外堂,趁客棧的高手還沒追出來逃跑了。客人、夥計、外頭賣小食的攤販、街邊酒館吃酒的衙役都看得分明。
吳遜讓得力捕頭再查, 在柴房找到了一角衣料子和許多腳印。衣料子是那護衛的, 腳印也和護衛的鞋碼樣式一致。狗也是從大門跑到東家書房、之後柴房, 又從另一邊的遊廊跑出去、還在盆景上尋到另一角衣料子, 明明白白。離開路口後狗兒進了一家香料鋪子的庫房, 遂再尋不著味道。庫房裏也有護衛的腳印。香料鋪子的夥計早上還報官說庫房被人闖入、丟了少許貨品。
李千戶眉頭緊鎖。他委實是讓那護衛給客棧一個下馬威的, 故此“一見麵就想打架”倒沒錯。可兩名大內高手又是真的失去蹤跡。哥譚客棧魚龍混雜,被什麽人盯上不好說。
沒過多久, 揚州碼頭有位夥計來府衙報案。方才他們往船上裝貨,發覺船舷內側有把沒鞘短刀。刀顯見為寶刃,味道腥臭難聞。上有黑乎乎的泥手印, 當為女子所留。李千戶一眼認出那是第二個護衛的刀。遂趕到碼頭搜查一番, 兩手空空。吳大人少不得命人沿河搜索打撈, 看可有屍首。
下午婉太嬪再訪薛家,已不似昨天那般淡然。她本信心滿滿離京,如今諸事皆脫離掌控。
李千戶也不裝逼了,把經過從頭細說,連短刀也帶了來。乃道:“雜家不信這個邪,今兒又派了人過去。聽見那客棧裏東家和帳房先生猜測我們的人什麽來曆、去了哪兒,不像是知情的。”
薛蟠道:“所以這個回來了。”
“回來了。”
冥思苦想了半日,薛蟠搖頭:“貧僧已經算是很能猜的,依然毫無頭緒。他們長得好看麽?有沒有對他們求而不得的女子?”
“平平。不認得女子。”
“那個香料鋪子絕對是故意去的,就為了擾亂狗鼻子。讓衙門再去查看查看。”
“要不煩勞師父走一趟?”
“念經祈福貧僧是專業的;這種事,人家才是專業的。貧僧不可能比有經驗的捕頭強。”
李千戶當即喊人去了府衙。
薛蟠遂天上地下信口瞎掰,猜的劇情百轉千回。費了許多力氣,終於磨蹭到吳遜來了。婉太嬪避去屏風後頭。
合著方才另一位老捕頭親自上庫房查看,居然從地縫裏找到了一小截新鮮的染了蔻丹的指甲!乃是以極鋒利的兵刃從女人小手指甲上削下來的。隨即爬梯上柱,從房梁上找到灰痕,並清晰的女子的手臂和手掌印、至少兩個人。
有個年輕的捕快昨兒剛聽了西遊記評話,脫口而出:“唐三藏進盤絲洞!”
薛蟠道:“貧僧的直覺。這二位活著的可能性很大,但……不會回來的可能性也很大。因為他們都是正常男人,平素不近女色可能都是被逼無奈。”
李千戶立時道:“他們皆對老聖人忠心耿耿。”
“貧僧沒質疑他們的忠心。”薛蟠擺擺手指頭,“有一種東西叫潛意識,就是自己內心深處被隱藏的渴望。忠誠、責任、家族,很多東西束縛住了他們的本性。碰巧遇上武藝高強的美人想要抓他們做壓寨先生,他們手腳上雖然反抗、但心裏暗暗希望被抓走,所以……”他攤手道,“這已經是我能想出來的最邏輯的可能性了。當然,也可能是對方用了毒.藥。”
吳遜道:“緣故呢?”
“和男人抓女人沒什麽緣故一樣,女人抓男人也沒什麽緣故。要知道,對女人而言,男人的長相並非最要緊,最要緊的是身材。習武之人,身材一般都不錯。”薛蟠頓了頓,“貧僧今天上午收到的消息,乃是綠林中的傳聞,不知真不真。裘家那位失蹤的女子……”
吳遜和李千戶、連屏風後頭的婉太嬪都坐直了身子。
“額,請高師爺和諸位衙門裏的大叔大哥避一避。”捕頭和高師爺等都避了出去。“當日忠順王爺夜圍裘府實在熱鬧,有個賊路過圍觀,因好奇去裘家看看,發覺那女子好不美貌,就盜走了。”眾人齊刷刷吸氣。“天亮後才知道是皇帝的女人,嚇得當即逃跑。”
吳遜急問:“那女人呢?”
“帶走了啊!”薛蟠道,“不然他跑什麽?不就是舍不得美人麽?”
“他知道是皇帝的女人,還帶走?”
薛蟠淡淡的說:“長得漂亮。”
“他怎麽敢!”
“他藏去深山老林、農莊村鎮,鬼能找得到?天下這麽大,能想就能做。再說那位靈夫人肯定失了身,被官府找到怎麽都是個死。貞潔終究不如性命要緊。”
吳遜聽到“靈夫人”三個字欣喜了一瞬,隨即猜必傳錯了什麽話、此“靈”出自“靈吉”。反倒坐實了傳言不虛,登時滿頭冒汗。
李千戶呆若木雞。婉太嬪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綠林中人果真不懼皇帝?”
“嗯——準確的說是不知道皇帝。自己沒見過、親戚朋友沒見過、左鄰右舍全都沒見過。無知者無畏。有個笑話說,樵夫以為皇帝用金扁擔挑柴。這其實不是笑話,樵夫真是這麽想的。”
吳遜擦汗道:“可去何處尋找?”
薛蟠搖頭道:“都這麽多天了,山高水遠,人海茫茫。他們走陸路還好;若登船離港,基本沒戲。為今之計唯有等。”
“怎麽個等法?多久?”
“不知道,三年兩載吧。”薛蟠道,“若此消息是假的就沒辦法了;若是真,那賊為何不悄悄溜走、竟讓旁人得知了此事?多半是他忍不住炫耀過。等風平浪靜後,他少不得還會炫耀。”乃微笑道,“貧僧有個建議。裘家那位公主不是已經滿城皆知了麽?幹脆對外宣布靈夫人已死,讓她當兩年真公主。說不定那賊以為無事,放鬆警惕。”
屏風後婉太嬪道:“師父從何處聽到的消息,一個個的查,自然能查到源頭。”
薛蟠苦笑道:“茶樓酒肆車站碼頭道聽途說,或是記不得說話之人什麽模樣,皆常見。”
婉太嬪怔了怔,低聲說了句什麽,外頭沒聽清。
事既至此,官府暫時已沒法子了。雖依然安排人手明察暗訪,大夥兒心中皆沒底。吳大人便告辭而去。
婉太嬪從屏風後出來,眉頭緊鎖。薛蟠同情道:“您老這是孤島模式遇上了社會派,水土不服。”
“師父何意?”
薛蟠走到書架旁找了找,抽出一本書,又命小子“上寶二爺屋裏借《東方快車謀殺案》來。他不在就跟襲人打個招呼直接拿來。”小子答應著跑了。薛蟠把自己手裏那本捧到婉太嬪跟前,封皮上寫著“無人生還”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代推理大宗師阿加莎·克裏斯蒂女士代表著作。開創荒島模式。”
乃翻開兩頁道:“前頭有對推理文學流派的綜述,您老可瞧著解悶兒。貧僧覺得李女士多半會喜歡這兩本書。”
婉太嬪隨手拿了案頭一個空茶盞子壓住書頁,問道:“說什麽的?”
“這本說的是伸張正義,那本說的是報仇。”
“女士。倒不曾聽過這詞兒。”
“這是貧僧一位先生發明的。最初隻是因為看不出某位女性是否成婚,不知該稱呼她做小姐還是太太。後來發現有些女人並不喜歡被稱作太太……也不是不喜歡,就是……打個比方。方才出去的吳遜大人,他太太是本省最有名的商人之一。經商是她自己的本事,與吳大人不相幹。吳大人商業白癡,基本靠老婆養著,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婉太嬪撲哧笑了。薛蟠擠擠眼,接著說,“吳太太並沒有仰仗丈夫的權勢強買強賣或以次充好。她就比較喜歡聽別人稱呼她做‘女士’而非‘太太’。”
婉太嬪若有所思,翻過書的封麵。“這位?”
“是西洋最有名的作家之一。”雖然還沒出生。“她的書我國翻譯的也不多,隻那麽幾本。就算不看她的推理,看看別國風土人情也十分有趣。”
婉太嬪瞧了薛蟠一眼,拿起書先看了看最前麵的故事簡介。“她丈夫竟然許她寫這種東西?”
“彼國風俗與本國不同。因為她的第一任丈夫出軌——就是在外麵找了個姘頭,她就和離了。哦,彼國沒有小妾這種身份,隻有兩口子,皇帝也一樣。外室子女不算家族成員。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和有錢有地位的女人多半都有姘頭。隻不過有錢的男人多、有錢的女人少。所以一般都是妻子在忍丈夫的姘頭,很少有丈夫忍妻子的姘頭。這位女士還挺有錢的。雖然自己沒有姘頭,並不表示她肯忍丈夫的姘頭。”薛蟠指道,“全書最後附了作者簡介。”全憑記憶中的紀錄片。
婉太嬪能不好奇麽?當即拿起書翻到最後看起來。簡介極短,婉太嬪不多會子看完又重頭看。小廝把另一本書也拿來了。薛蟠跟李千戶打招呼道:“讓她老人家自己安靜看書吧。”悄然起身出去。
李千戶跟了出來,低聲道:“不明師父真真不開竅。這位阿什麽太太的書有多少?都拿來都拿來!”
薛蟠攤手:“書局又不在揚州!隻隨身帶了幾本解悶子。我們是來參加婚禮的,誰知道這麽多破事。”乃吩咐小子,“讓人去金陵商務印書館拿一套莎婆精選來。”裝樣子而已,到時候就說沒了。這個給她看兩本足夠了。“再拿一套粉紅係列。”
李千戶這才點點頭麵露誇讚。
薛蟠心中暗笑。他還不知道他主子看完書會有什麽連鎖反應。
計劃周密的大算盤莫名其妙的輸了。不是輸給對手,而是輸給不了解宮外常識。手中棋子一隻隻的長翅膀飛走,再淡定的性子也不免沮喪。人在沮喪時看到精彩的、能轉移注意力的故事,必然全情投入、好麻痹自己的情緒。
婉太嬪這種聰明絕頂還不露聲色的女人,看到另一個聰明女人的生活如此精彩,不向往外麵的世界才怪。
市麵上通行的古代言情故事皆男性向,再怎麽相愛的男女都少不得納個把小妾、生一堆兒子、進士及第做高官,1V1劇情基本為零。粉紅係列則是薛蟠把後世聽說看過的幾部小言影視劇拿來改編到本時空,加上《傲慢與偏見》之類的西洋小言,湊到一起出版。即使是婉太嬪這樣的皇帝小老婆,也必然喜歡——如果當年有的選擇,相信她不會入宮。
人這種生物,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可能會改變,哪怕是個老婦人。
婉太嬪一氣兒看完了兩本小說,連茶水都沒喝幾口。看完盯著書發愣。李千戶早就進去服侍了。薛蟠坐在隔壁屋子處置資料,小廝偷偷瞄見李夫人看完了書,過來通知他。
薛蟠起身過去,進門就說:“這書對您老口味吧。”
婉太嬪微笑:“真真有趣。”
“我就知道您會喜歡。”薛蟠坐下道,“多虧李大人提醒,貧僧已喊人去取整套了,大概得花兩三天,不用謝。”
婉太嬪啞然失笑。“師父倒不客套。”
“我覺得呢,李女士您經曆過波瀾壯闊的一生,目的基本達到。就算還有個把仇人沒死,她也好過不了。九泉之下的小姑娘想必已經申冤——哦,如果需要貧僧幫她超度,您說一聲就行。”
婉太嬪身子微動。聽人說這小和尚有些來曆。遂站起身行了個禮:“多謝師父。”
“阿彌陀佛,這是和尚的天職。”薛蟠合十回禮,乃輕聲道,“您也差不多該為自己而活了。喝喝茶聽聽戲看看書,或是自己寫書也行。這麽精彩的人生不寫出來怪可惜的。誰知道三百年之後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兒?說不定年輕人都喜歡您這樣的作者呢。”
婉太嬪和李千戶同時怔了一瞬,隨即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