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聽完婉太嬪訴說她與皇帝全家的仇怨, 薛蟠腦中亂成一團。不知這位阿姨究竟想做什麽、報複對象有幾個。
假如現在搞死皇帝皇後,國家得亂不短的一段時間。而自家好容易安排妥帖了鬆江的差事, 小霍也算朋友, 派過來盯梢的皇子還正好是小四。這個點兒起亂子,必然擾亂計劃。
斟酌片刻, 他正色道:“少奶奶不應該算做仇人。準確的說她是冷漠,一種理直氣壯的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權貴人家尤其如此。”
婉太嬪毫無反應。
“就侄女事件本身而言, 你們長輩的責任最大。你們不應該放任她和小少爺糾纏。”
婉太嬪終於露出個苦笑:“那時哪裏勸得動她。”
“你們是長輩, 她是未成年人,豈能用勸的?隨便給送到江南塞北關西華東,強行斷情。”薛蟠扯扯嘴角, “太太、二姨奶奶和少奶奶, 這三位都屬於幫是人情、不幫是本分。很讓人心寒, 但也無法指責。少奶奶薄情寡義, 控製欲強。其實她的報應也快到了。”
婉太嬪眼神閃動了極短的一瞬, 隨即斂去。“師父何出此言?”
薛蟠歎道:“如此這個世道, 對女人極不友好。即使是少奶奶的身份,也隻能依靠三種勢力。丈夫、兒子和娘家。丈夫早就不喜歡她了吧。兒子也基本離心了吧。娘家已沒人了吧。她活著就是鬱悶, 鬱悶自己越來越控製不了局勢。在她看來,小兒子娶誰非但應該由她來決定,而且小兒子必須喜歡她看中的兒媳婦。結果您老也看到了。小四不論如何都要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即使從姓杜換到姓甄, 也都是他個人做主, 完全沒考慮過母親。”
婉太嬪冷笑道:“師父怕是低估了那府裏。她不喜歡的兒媳婦能活多久?”
薛蟠齜牙:“這個您老放心。那是位有文化的兒媳婦, 自能應對。她若隻靠那些手段,嘿嘿那就等著被活活氣死。”
婉太嬪看了他半日,點頭道:“也罷,姑且信你。”頓了頓,“靈蟾呢?”
薛蟠一愣:“她沒告訴貧僧要去哪兒。”
“你猜?”
“好像是她母親非要她聽話,把她惹火了。”
婉太嬪眉頭一動:“她母親,把她,惹火了。”
“嗯。”薛蟠點頭。“靈蟾比戀愛腦翟娘娘強得多。若娘兒倆一直沒分離過,還能有個‘聽媽媽話’的慣性;獨立這麽長時間,靈蟾早就習慣了自己做主。今後她們不論在哪裏、做什麽,都是靈蟾說了算。翟娘娘剛開始肯定很不舒服,最多半年就能適應。鳥兒在籠子裏都老實,拿出來撒手沒。”
沉默了足足半盞茶的功夫,婉太嬪長歎喃喃道:“看來宮外的規矩和宮內不一樣。”
“也不是。”薛蟠道,“宮內隻有一種規矩,宮外有無數種規矩,甚至沒有規矩。”
“我如今非要立時找到她不可。”
薛蟠攤手:“這是宮外與宮內另一處不同。大部分非要做到不可的事,都是做不到的。您老就算畫影圖形緝拿她們母女,江南綠林擅長易容術之人實在太多了。”
婉太嬪愕然:“擅易容術的很多?”
“多啊!我手下都有人會。雖比不了聖手,哄過普通人沒問題。”
婉太嬪略作思忖:“你那個手下,給我。”
薛蟠皺眉:“他是良民,不是奴才。”婉太嬪看著他。薛蟠又說,“何況貧僧不可能讓他跟著您老。您是那府裏的,素日習慣了打人罵人甚至殺人。我的手下個個當麵跟東家上司吵架,被你罵了、一生氣還不能辭職走人,多難受?我得對他們負責。”
李千戶走出半步道:“先請那位兄弟過來見見。”
薛蟠擺手:“不行。錢帛動人心。你們出的價錢夠高,他很難扛得住誘惑。去綠林雇一個不就得了?”
李千戶還要說話,讓婉太嬪阻了。她道:“既如此就不難為不明師父了。”又說,“江南綠林人才很多麽?”
“江南本來人才多。若官員清廉公正,百姓能從衙門裏得來公正,自然不會往綠林道上跑。這個也和宮中不同。人受到不公之後大部分不會忍氣吞聲或尋死覓活,而是拚死反抗報複,官道不通走賊道。”
婉太嬪與李千戶互視兩眼,李千戶問去哪裏尋綠林人。薛蟠二話不說寫了個綠林聯絡客棧給他們。李千戶問道:“這後頭可有朝廷中人?”
“背靠忠順王爺的石管家。”薛蟠道,“這位曾經是川陝道上的瓢把子。”
他二人立時告辭,婉太嬪說過日再來。
隔壁張子非假裝躺在床帳中睡覺,其實耳朵貼著銅管偷聽。乃翻身起床,知道又到了讓翅子窯鷹爪孫誤解綠林實力的時候。
薛蟠給的是薛家在揚州城西南角的一處據點,標誌建築名曰哥譚客棧。
哥譚客棧共有三處,分別位於揚州、金陵和京城,如今正在鬆江府上海港旁修第四處。明麵上隻是個單一的客棧,其實左近的茶樓、酒肆、戲園、點心鋪子皆連為一體,結構極其複雜,到處都藏著潛望鏡。整套建築是薛家分時間段慢慢修的。從薛蟠認識林海那年便開始著手揚州這座,前年才剛剛完工。連忠順王府都隻知道哥譚客棧本身而已。
看他們走得如此匆忙,恐有急促之事。正想著,有人進來報說大門外斜對角有閑人眼生。薛蟠表示管他的,貧僧要去林府蹭晚飯吃,命人備馬。隨即趁出門之機正大光明看了看那人,正是方才跟在婉太嬪身邊的一個眉目平平不惹眼的太監。
來到林府,林海依然忙的很。雖說婚禮結束,仍有些親戚不肯走,日日上門來拉關係套近乎。薛蟠溜去後頭見林黛玉,托她幫自己稍作化妝改扮。
林黛玉本是為著好玩才學了點子易容術。她倒大方,直向徽姨借的師傅。徽姨明麵上淡然說“小孩子家頑皮”,心裏高興得了不得。雖是點子小技巧,黛玉學得認真,進步神速。
乃問和尚要扮成什麽樣兒,和尚說越普通越好。黛玉巴不得有人當畫圖板,當即把他拉入化妝室按在椅子上、打開十八般道具。小半個時辰之後,薛蟠已經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略有小胡子的大叔了。
這還沒完。林黛玉從櫃子裏翻出一套衣裳讓他穿上。那衣裳自帶小肚腩,薛蟠看著西洋大穿衣鏡愁眉苦臉:“這該不會是我二十年之後的樣子吧。”
黛玉點頭:“八成是。”
“到時候我媳婦會不會嫌棄?”
“會。”
薛蟠揮揮拳頭:“堅決保持鍛煉,不能讓這種幻象成真,達到另外那兩成的身材。”
乃換上粗棉鞋去外頭踩踏泥土,身上抹些泥灰,頭上也撒些灰土,拿起個網兜、兜中裝幾把花鋤、花剪。再駝些脊背,看上去大抵是個花匠。
林黛玉繞著他轉了幾圈,對這個作品很是滿意。惋惜道:“可惜不能畫下來。”
薛蟠道:“等做出照相機就可以拍下來。”
“嗯。實驗室加油~~”
“最近我們拐到了個還不錯的化學苗子。”算算時間,靈蟾要明天才能到金陵。“具體好不好還得工作一段時間才知道。”
又閑扯幾句,天色漸昏,薛蟠從林府後花園小門出去。
薛家在林府旁邊悄悄安排了兩座極小的民宅,素日沒有人。謹慎起見,薛蟠去了其中一座,取萬能.鑰匙進去。坐在窗前,掏出方才搜刮打包的黛玉屋中的點心湊合吃了。吃完再歇息會子,見外頭愈發昏暗且確認沒有人盯梢,方離開此處。
算他運氣。趕到哥譚客棧時,李千戶剛到沒多久。這位大叔少不得跟個土豹子似的,拉著夥計胡亂打聽。夥計見多了新手,耐心細致周到的跟他科普。
李千戶問前兩天有人從揚州府衙綁走女囚犯之事。夥計隨口說是山東沈五娘子所為,炫耀道:“客官若想知道什麽,還是來我們這兒打聽的好。吳大人到現在都以為北靜世子自己躲藏起來了。其實他真讓人綁了,也是山東路的,馮員外。王爺贖金到自然放人。”
李千戶聽見“馮”字吸了口氣。“怎麽還是山東路的?江南路呢?”
“俗話說的好,術業有專攻。我們江南路不怎麽做綁票這種粗魯莽撞的生意。”
“他們為何老盯著北靜王府綁?”
“碰巧罷了。”夥計道,“那娘娘就在府衙裏。府衙的看守弱,簡直是個送錢的。世子太過招搖,成日在窯子裏泡花魁,花魁還是線人,不綁他綁誰?”
李千戶微微側頭:“西江月是綁匪的線人?”
“西江月是道上賣消息的。隻要給錢,誰的線人都做。”
“她人呢?”
“幫著綁了王府世子,揚州自然不能呆,過一年半載去別處改名換姓依然做生意。聽說——”夥計伸出巴掌抓了抓,“她這一單就賺了這個數。都夠金盆洗手了。”
李千戶也不知那是五千還是五萬,也不好意思問,顯得自己特沒常識。又不免驚心:侍郎家的小姐、都尉府的少奶奶,聽聞在府中性子溫柔賢淑。賣來江南做娼妓三年、守身如玉,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綠林線人。李千戶離開宮門進錦衣衛也有這些年了,亦接觸過賊道,不曾想京外與京中全然兩回事。如此巨大的盤子,漫說利用,連窺探全貌都難。
夥計又說:“這位客官一看就是官差。我隻說一句話:綠林守信。你上司在官場上,不論花多少心力嚴防死守,終不免被合作方背後捅刀子。你費盡心力打探到的消息很可能是人家精心編造的謊言。我們從不賣假消息。線上合字四通八達,一旦砸了招牌就沒信用了。隻認錢、不認人。”
李千戶閉眼。京城和外頭最大的不同隻怕是這個。宮內人人三緘其口,各色消息皆爛在肚子裏、寧死不說;京城亦如此。江南的消息就跟玩兒似的,唯恐有人不知道。“我想要個擅易容之人,你們可有法子找到?”
夥計遲疑片刻,正色道:“我看客官也是誠心想做生意,跟您說些實在話。易容這門手藝人人都會。可你們這樣的翅子窯鷹爪孫,我見多了。但凡來綠林找人才,九成九都是想要收服做手下,想要人家赤膽忠心,是吧。”
李千戶點頭:“正是。”
夥計搖頭道:“那客官怕是要白跑一趟。道上最喜自由,且散漫隨性、天王老子不放在眼裏。不論你要做什麽,給錢就幫你做;不論你出多少錢,做完生意就兩訖。下回若有你的對手雇他坑你,他眼皮都不帶眨一下。隻賣藝、不賣身。”
李千戶手裏也有人擅易容,不過試探下薛蟠那個“很多”可真不真。乃點點頭,負手離去。
不多時,有個其貌不揚的黑漢子大步走入客棧,問誰是東家。掌櫃的懶洋洋道:“東家在裏頭呢。客官想見?”黑漢子點頭。“小李帶他去。”
出來個矮個子夥計領黑漢子進去。穿過長廊走到一個月洞門前,夥計指道:“那兒我們不能進去,客官請自便,進去請關上門。”黑漢子拱手,推門而入見裏頭是個雅靜的小院子,屋中亮著燭火。
幾步走到庭院中央,耳聽“哢嚓”一聲,腳底的石板空了。黑漢子騰空跳起,四麵射來數十支飛箭。他雙手亮出兵刃撥打箭頭,偏又有一張鐵網劈頭蓋來。再有天大的本事,他也隻能身困其中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這黑漢子醒來,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
一個說:“這兩個人值多少錢啊。”
另一個說:“東家不想賣,有別用。”
黑漢子睜眼發現自己手足皆被鐵鎖鎖住躺在光禿禿的床板上,對麵坐了個人也手足上鎖,正是一位同僚。那兄弟苦笑道:“你一去不回,主子讓我來看看。”
再看這屋子,窗外正是自己著道的庭院。那個夥計小李從門外探頭道:“醒了?哎,打聽下,你們還會來多少人?”
對麵的同僚沉聲道:“不知。”
“哦,那就多等些時日吧。”
“你們東家想做什麽?”
“聽說會送你們去海盜船上。”小李道,“找什麽阿茲特克黃金城。不用指望有人來救你們了,乖乖幹苦力吧。你們同夥早就被晃點走了。”
“如何晃點的?”
“挑個兄弟假扮成他。”小李指著黑漢子,“從正門出去,滿大街閑人、連來吃酒的官差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