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直到黃昏時分馮紫英才找上薛家來, 那張臉已跟死人差不多了。薛蟠遂拉他單獨避到一間小廂房。正要問怎麽回事,馮紫英重重拍案, 直踢翻了跟前一張腳踏子。張口就是汙言穢語, 把裘老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薛蟠簡直大開眼界,從沒見過他大佬如此暴躁。
足足罵了半柱香的工夫, 馮紫英勉強把火泄了出去,癱倒在椅子上不動彈。薛蟠拍拍胸口咳嗽兩聲:“我說大佬,怎麽回事啊, 那老頭怎麽了?”
馮紫英搖頭沒吱聲, 半晌才說:“愚不可及!”
“那個不許給忠順王爺看的人出事了?”
馮紫英嘴唇都白了,身子微微發顫,喃喃道:“不止她。”
“額……不是吧。”薛蟠捂了下嘴。
馮紫英猛然坐起身:“你知道那是什麽人?”
“雖然不知道, 大抵能猜著。”馮紫英眼神動了動。薛蟠低聲道, “大明湖畔的雨後荷花唄。”
馮紫英失望了一瞬, 旋即目光灼灼:“什麽雨後荷花。”
“咦?你沒看過《還珠公主》麽?寶玉那裏有, 取來你瞧?”
馮紫英眼中閃過數種神色。“好。”
薛蟠喊人去賈寶玉屋裏借書。不多時取來, 是本評話。小廝說寶二爺還不想借呢, 費了他半日的口舌。馮紫英隻稍微瀏覽了幾眼簡介,放下書看著薛蟠。
薛蟠悄聲道:“是吧。”馮紫英點頭。“嗬嗬, 貧僧就知道。荷花和紫薇花都出事了?”
馮紫英想擠個苦笑,愣是擠不出來。“姓裘的老糊塗蟲哄了我……倒也不是,他連全家都瞞著。”
猶豫半天, 薛蟠扭頭朝窗戶小心翼翼道:“紫薇花跟野男人私通?”
馮紫英擺手低聲道:“雄花。”
薛蟠好懸坐著打了個趔趄。方才就是怕他看出端倪才別過臉的, 倒被這指代詞雷了個外焦裏嫩。“雄花……無所謂吧。紈絝公子誰沒個契兄契弟的。”
“不是有契兄契弟……”
“跟忠順王爺那樣也沒關係。”
“不是。老匹夫跟家裏人、連荷花她自己都說生的雌花, 還弄了位姑娘巴巴兒養著裝樣子。昨兒晚上不是鬧了一場?早起發覺……荷花不見了。他也不跟我商量,自己打發人明目張膽去藏雄花之處查看。沒過多久雄花也失蹤了。”
“我去!”薛蟠望天。“那……雌花呢?”
“嗯?”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吧。其實知道雌花的更多?假作真時真亦假。”薛蟠擠擠眼道,“幹脆對外頭說是雌花,看對方有什麽動作。他們想要的總不會是雄花的人,總得是雄花的身份。”乃指指那本評話。
馮紫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書。這故事不長,文筆倒好。講的是明正德皇帝朱厚照私會民女、留下民間公主的傳聞,沒多久便看完了。乃思忖道:“倘若他們不上當呢?”
“為什麽不上當?”
馮紫英苦笑:“巴不得是雌花。”
“沒必要吧。那位兒子已經九個了,以後還會繼續生,多一個不多。”
馮紫英不言語。
薛蟠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中午璉二哥哥從府衙回來……”馮紫英沒讓他閉嘴,他就接著說下去。
翟氏招供了。因吳遜不想知道太多辛密,問得不細。
數月前錦衣衛一個姓李的千戶找翟氏合謀。李千戶借水溶的手揭出霍大哥有兒子,翟氏借小霍的眼做見證北靜王妃有姘頭。小霍侄兒並非霍大嫂所出,卻是嶺南惠州一個節婦私生的,充作外甥養著。早幾個月翟氏已見過那母子倆,還套來許多要緊話,隻待兩位世子揚州相會。誰知水溶非但沒遇上他母親的姘頭,還失去蹤跡。他不登場、後麵的戲沒法演。幸而李千戶另預備了一條計策。幹脆殺了小霍、逼得南安王府不得不找回節婦。翟氏則混去節婦跟前陪著她們回京,借機向貴人申冤。
說罷,薛蟠正色道:“這就是霍家大哥的不是了。節婦算什麽,弄個衣冠塚不就行了?自家的孩子不弄回去,早晚讓人家利用。何況那麽個身份,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馮紫英聞言神色一動。薛蟠打量了他幾眼,“喂!馮大哥,你該不會也背著馮大嫂子弄出了什麽外室子吧。”
“胡說!”馮紫英瞪他,“不是我。”
“哎呦~~”薛蟠打了個響指,“馮老將軍!”
“不是!”馮紫英再瞪一眼,“是我一個族叔。”
薛蟠登時失了興致。“路人甲啊。”他又轉回身來,“區區一個族叔,有個小小的外室子,居然要驚動你這個馮家嫡長孫?嘿嘿那個外室子的媽肯定不是普通女人。”和尚興致勃勃擺起手指頭,“絕對的有夫之婦。裘大人的兒子?老幾?你叔居然綠了裘良他叔?”
馮紫英忍無可忍踢了他一腳:“胡思亂想什麽呢!與裘家什麽相幹?”
“沒勁。”
煩悶了半日,馮紫英道:“那個族弟給我寫信,說想認祖歸宗。”
薛蟠吹了聲口哨。當海盜的就是直球,馮少寨主好爽快。“多明白的孩子啊,為何不收?規矩都是騙鬼的。”
“他嫡母厲害。”
“關他嫡母什麽事。男孩子屬於家族,又不用嫡母給嫁妝。你見過沒?”
“不曾。我想著,這趟差事辦完、順路去見見。”
太好了!合著小馮壓根沒來揚州,掉馬甲的問題隨風飄散。“很對啊。關鍵看人。若不好就算了;若好,隨便找個借口接到京中,你家教導,連他嫡母的麵都不用見。”
馮紫英一歎,有氣無力道:“我也沒精神了,過後再說吧。”
“對了。你今晚得空不?”薛蟠忽然笑起來,“明兒林大哥成親,今天是最後的單身夜。按照風俗,狐朋狗友應該給他辦個單身派對。”馮紫英略微茫然以示沒聽懂。“就是有老婆之前的最後放肆,吃酒、做遊戲。派對就是不守規矩的酒宴,可以短衣襟小打扮,鑽桌子爬窗戶。我、璉二哥哥、柳湘蓮和寶玉都參加。你來不來?”
馮紫英想了想,道:“你們南邊的風俗麽?也好,我與林兄弟有日子沒見了。”
薛蟠望著窗外的日影:“馮大哥若有事要處置趕緊去。戌時二刻準時在瘦西湖旁明月樓頂樓開席,遲到會被罰得很慘。不是嚇唬你,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可不比你素日酒席上罰酒三杯、罰詩一首、罰下席斟酒那麽簡單。”
馮紫英笑了:“你們能玩出什麽花兒來。”
“嗬嗬,等著瞧。你這種菜鳥,到時候林大哥都救不了你。”
馮紫英眉頭一挑。
草草用過晚飯,薛蟠賈寶玉柳湘蓮從丁香街出發,賈璉林皖從林府出發,基本同時抵達明月樓。馮紫英是掐著點兒到的。他一進來,眾人大笑:“好險!”馮紫英一瞧,這薛蟠賈璉柳湘蓮三人手裏都握著西洋懷表,顯見是等著拿他遲到呢,哼哼兩聲坐下。
隻見這屋子很大,席麵隻占一半。案上並無連湯帶水的大葷,隻有冷盤、點心、醬烤的雞翅鴨腿豬肘子等。酒卻堆了少說二十壇子,兼有許多西洋酒瓶。旁邊的高幾上擺著兩幅骰子並兩副撲克牌。屋子那頭設著長案長椅,還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物件。馮紫英莫名覺得不大妙。
薛蟠笑眯眯舉起酒杯:“既然人到齊了,貧僧先說幾句。今兒大家來,是為了慶賀林皖大哥告別單身。從明天起他就不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他的人生將和另一半分享。所以,他今晚將享受最後的瘋狂。作為主持人,首先我要宣布告別單身派對的絕對規則。注意,這規則比軍令還大。那就是——今晚發生的所有一切,兄弟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必須絕對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個字。做不到的請舉手,貧僧先強行灌他三大瓶高純度俄羅斯伏特加,煩勞他到那邊長椅上歇著。”
眾人都說:“這個自然,我們對誰都不說。”
薛蟠看著馮紫英:“馮大哥?”
事實上,除了薛蟠這個後世來人,其餘諸位都是頭一回參加告別單身派對。但馮紫英不知道。賈璉寶玉薛蟠都是金陵人、林皖是姑蘇人,馮紫英還以為這是南邊的風俗。乃笑道:“入鄉隨俗,我必不說。”
“很好。”薛蟠點頭,“貧僧也不怕你違法規則。嗬嗬。”
馮紫英莫名打了個冷顫。
薛蟠仍是笑若春風:“先頭馮大哥問我什麽是真心話大冒險。要不璉二哥哥你解釋一下?”
賈璉乃是這群人當中玩這遊戲最多的,忙不迭解釋開。馮紫英聽罷大笑:“好不有趣!”
薛蟠拍手:“規則說完,下麵正式開席。各位兄弟,舉起你們手中的酒杯,讓我們共同歡呼——單身快樂!”
單身的不單身的皆大喊:“單身快樂——”一飲而盡。
薛蟠又喊:“祝林皖最後的單身夜晚快樂——”
“林大哥最後的單身夜晚快樂——”
“林兄弟最後的單身夜晚快樂——”
林皖含笑飲酒,向大夥兒作了個團揖。
賈寶玉本是個小孩子,賈璉也有點兒人來瘋。馮紫英不覺被這幾個人帶入節奏,將煩心事暫拋去九霄雲外。
三杯酒下肚,撲克牌和骰子取上桌,真心話大冒險便開始了。
頭一個便是薛蟠拿住賈璉。賈璉選真心話。薛蟠問道:“璉二哥哥破處是多大?”眾人大笑。
賈璉毫不避諱:“十三歲那年立冬,跟一個叫紅雲的丫頭。”
薛蟠吹了聲口哨,賈璉柳湘蓮跟著吹。“貧僧知道這種尺度對你毫無障礙。不著急啊,長夜漫漫咱們有的是時間。”
下一個居然反過來,賈璉拿住薛蟠。賈璉忙不迭的把方才那個問題拋回去。薛蟠連連搖頭:“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麽傻的。攤上你個二貨知府,貧僧為鬆江百姓一大哭。我是和尚啊親!你問和尚限製性問題?貧僧還是童子身呢。”
眾人齊刷刷掉眼珠子:“你居然還是童子身?”“你跟前那幾個女掌櫃一個賽過一個標致!”“你還開了窯子!”
薛蟠攤手:“真的是童子身。不信你們可以試試童子尿。”
“滾!”眾人罵罵咧咧,抱怨賈璉白白浪費了一個問題。
第三個馮紫英拿住賈寶玉。馮紫英是這個遊戲的小白,一時不知問什麽好。薛蟠在旁提醒:“問他第一次跟男人鬼混對象是誰。”馮紫英從善如流。
寶玉的回答居然是秦鍾!柳湘蓮拍案而起:“我就知道你們倆有鬼!”薛蟠嚇得打了個哆嗦:寶玉跟忠順世子讀書去了,秦鍾被司徒暄單獨派了老先生教育,他倆居然還是扯到一起?這原著慣性也太大了吧。
第四個柳湘蓮拿住林皖。霎時桌子拍得咚咚響:“可算是拿住了!”
誰知林皖慢條斯理吃了口酒:“我選大冒險。”
眾人麵麵相覷。柳湘蓮也是頭一回玩這遊戲,還真不知道大冒險能有些什麽選項。
薛蟠拍手:“讓他出門跟外頭遇見的第一個男人表白。”
林皖淡然道:“哦。”
馮紫英道:“寶二爺不攔著?這可是你大姐夫。”
賈寶玉笑道:“橫豎不過是遊戲。再說,餿主意是薛大哥哥出的、拿住他的是柳二哥,與我什麽相幹?”
“切!”眾人一陣噓聲。柳湘蓮真讓林皖跟男人表白去。
林皖打開門,外頭可巧有個老頭兒在拿著雞毛撣子在撣灰。林皖麵不改色走過去向老頭抱拳:“老人家,打擾了。我與朋友打賭輸了,須得向老人家說句話。我看上你了。打擾。”轉身就回來。
眾人瞠目結舌。半晌薛蟠才跌足道:“錯了錯了!方才應該說‘表白成功’才對!而且不能告訴人家‘打賭輸了’這種話。”
大夥兒齊刷刷指他瞪他:“不早說!浪費時機。”話雖如此,心裏皆打了個顫:大冒險不能隨便選,仿佛有點兒可怕。
誰知林皖那麽倒黴,下一個又是薛蟠拿住了他。眾人都知道有好戲了,個個眼睛亮得跟狼似的。薛蟠笑眯眯像條狐狸。“林大哥,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林皖想了想:“真心話吧。”
薛蟠點頭。“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元兒的。”
林皖思忖片刻道:“剛到林家那陣子乃是夏天,父親給了我一個題目做賦,詠蓮。我本不擅此道,平素又不得閑,常中午時分上後花園水亭子裏琢磨去。元春就坐在對麵水閣的水影清光匾額下,也不幫我、也不弄出響動,隻陪著。烈日炎炎,從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