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高師爺複述了他聽來的壁角, 吳遜賈璉麵麵相覷。
吳遜高師爺當然不知道賈寶玉的武師父姓什麽,連他本人的名字都新近聽說的。賈璉雖認得柳家兄弟, 也不會想到他們頭上去。畢竟“唱小旦的小柳”怎麽聽都像是個年輕的小戲子。姓柳的本來多, 理國府還姓柳呢!戲班子裏取藝名兒也常常使這個字。
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這幾位遂推測北靜王妃跟京中一個名字帶“柳”的戲子私通多年, 而這個戲子眼下正在揚州,還險些和水溶偶遇於林府。南安王爺的長子亡故多年,死前成了親, 遺孀出家為尼。倘若那孩子是外室子, 必與如今的霍耀世子不相幹;故隻能是遺腹子。翟娘娘碰巧是個道姑,又是北靜王府榮寵一時的妃子,二人有往來簡直太說得過去了。
許久, 賈璉低聲道:“吳大人, 那個戲子……就讓他留在江南唱戲倒好, 不必回京了。”
吳遜道:“出家做個和尚總比戲子那般下三濫的強。”
賈璉點頭:“不明認得他。”又過了會子, “南安王府的那位, 多大?”
高師爺道:“先世子沒了將近十年。大概九歲吧。”忍了忍, “其實和如今這位也差不多大。隻不知何人教導、教得如何。”
吳遜擺手:“那個暫不與咱們相幹。問問京裏頭的意思。”
商議半日,吳遜吩咐將翟道姑關到府衙後罩房旁的小耳房。衙役一愣, 問老爺不送入大牢麽?吳遜表示這位身份特殊、不方便進牢房。還讓好生布置床帳。翟道姑關進去後,從獄中調了個女牢頭,鎖好門睡在隔壁。賈璉好懸沒忍住笑, 讓高師爺拉了一把。
臨近三更天, 女牢頭鼾聲如雷, 翟道姑打開窗戶爬了出去。繞過後罩房便看見了府衙後門。門鎖著,門子睡得比女牢頭有過之而無不及。翟道姑壯著膽子走上前,見門子毫無反應,又看他腰間明晃晃掛著一大串鑰匙,便悄悄摘了下來。她也不知道開後門該使哪把,隻得一把把的試。試到倒數第三把,耳聽“哢嚓”一聲,門鎖開了。翟道姑輕手輕腳把鑰匙放在地下,打開門溜了出去。算她運氣,這門軸剛剛上過油,並沒發出聲響。府衙後門是條小巷,寂靜無聲。翟道姑撒腿就跑,當然沒發現她身後跟了尾巴。
誰知她隻跑了不到兩條街,就開始拍一處宅子的花園側門。跟蹤的捕快懵了。那地方是都轉鹽運使司衙門的後宅,鹽運使裘大人之住所。躊躇間側門打開,翟道姑身形一閃、進去了。幸虧這趟來了三個捕快。領頭的吩咐兩個手下看住兩邊道路,他自己轉身飛奔回衙門。
吳遜賈璉聞報麵麵相覷。這老頭是景田侯府子弟,裘良的族叔祖。整個裘家都是太上皇心腹,而林海是皇帝心腹。裘大人與林海的關係極其尷尬。品級上他比林海高,職權上林海監督他。裘老大人年輕時久試不中、太上皇賜官入仕,林海是科舉探花、庶吉士。賈璉當即吩咐:“快把小和尚喊來。”
吳遜思忖道:“本官怎麽覺得不可能?”
賈璉道:“裘老大人自己必不可能。人家借他的勢、或是他家子弟,卻有可能。”又吩咐,“再請南安世子。”
高師爺道:“太子派來的掌事太監就住在東頭客棧裏。”
吳遜賈璉同時擺手。賈璉道:“小霍過來天經地義,且他的年齡性子身份都便宜蠻不講理。裘老頭是頭笑麵虎,我林姑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啞巴虧,萬萬不可拉扯上太子。”
高師爺苦笑道:“晚生豈能不知道這個。霍世子怕壓他不住。”
“那就更不能拉扯上太子了。”吳遜埋怨的看了高師爺一眼。他是吳貴妃的族兄。得罪裘家的事倘若哄騙太子的人出頭,宮中少不得亂一陣子。“待會兒無非是我們借口尋賊上門,他們必有藏人之處。隻看能不能找著。”
薛蟠住的近,沒過多久便來了。聽罷賈璉一番話,薛蟠齜牙道:“二位大人放心。不論裘老大人還是裘家爺們,都絕不可能是翟娘娘的上峰。”裘家世代執掌朝廷的機密錢財,最不允許沾惹的就是情報和軍事兩個行當。而翟道姑顯然是京城錦衣衛派來的。“不過對方既然把據點設立在那兒,肯定有十足的把握能狐假虎威。小霍年幼,未必能壓得住老裘。我們還得再請一尊大神來。”
“誰?”
薛蟠晃晃腦袋:“忠順王爺今兒下午抵達揚州。”
吳遜大驚:“他老人家親自來了?”
“他不就在金陵麽?瑛小爺都來了,他來有什麽奇怪的。一個傲嬌王爺加一個刁橫世子,咱們幾位都是被他們趕鴨子上架的、不相幹。”
吳遜因想:忠順王爺的姐姐馬上要嫁給林大人,薛蟠賈璉等人並不願意。且郡主前夫正好是裘家的二老爺,二人散場得極不痛快。於情於理,王爺大抵會來幫這個忙。再說,裘老大人終究是朝廷命官,被翟娘娘這般後院女子利用、吳遜也不大舒服。乃點頭道:“王爺若肯來自然最好。”
薛蟠忙招手下人去請忠順王爺,而後瞧著賈璉笑得頗為不懷好意:“這位爺們,皮相算是貧僧見過的男人裏最頂尖的那一個、沒有之一,乍看會讓人不由自主驚豔那種。提醒一下璉二哥哥,待會兒見了忠順王爺,不要太過失禮。”
賈璉哼道:“不就是個老貨?我什麽人物兒沒見過。”
“嘿嘿。是麽?”
賈璉總覺得這和尚話裏有話,又猜不出來。
今天下午賈璉和陶瑛在瘦西湖旁見過麵的。因大夥兒都著急小霍失蹤,沒有多做介紹。吳遜默認陶瑛是小霍的人;賈璉默認瑛表弟是薛蟠喊來的,故到現在都不知道人家的另一個身份。
沒一會子霍耀趕到。聽說翟道姑逃入都轉鹽運使司衙門,懵了許久。
又捱了老半天,忠順王爺終於大駕光臨。吳遜等人早就在府衙門口等著迎接了,遠遠聽到外頭有動靜便打開兩扇大門。街上燈籠火把舉了一大片,忠順王爺的大轎停在門口。陶瑛翻身下馬,親自打開轎簾扶他義父出來。
先頭薛蟠那番形容,把忠順王爺描繪成了天上的神仙。眾人的好奇心被吊起來,幾十雙眼睛緊緊盯著轎子一眨不眨。耳聽一陣吸氣聲,府衙門口不論大官小吏、門子衙役,悉數看呆了。有個捕頭忍不住嘀咕:“我的個乖乖!不明師父說的沒錯啊,果真如天人下界。”
賈璉當然也看呆了,雖然他的呆處和旁人不同——馬上下來這位不是瑛表弟麽?他何時跑到忠順王爺跟前去了?這不是明二舅麽?搗的什麽鬼?忠順王爺的奸夫不是叫蕭四虎麽?我家四舅呢?隨即一想,忠順王爺名諱為司徒律,明二舅叫明律。忠順王爺的兒子叫蕭瑛,四舅的兒子叫陶瑛,沒有這麽巧的。所以忠順王爺的姐姐不就是——
他磨了磨牙,刮了薛蟠一眼:“好你個小和尚,你給我等著!”
薛蟠攤手:“你自己笨怪我嘍?”
此時忠順王爺已朝府衙走來,身後跟著幾個護衛,賈璉他親舅舅也混在其中。賈璉不敢惹舅夫,衝著陶嘯齜牙。陶嘯回了外甥一個洋洋得意。
吳遜亦是此時才知道下午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居然就是瑛小爺。乃叩拜行禮迎入大堂,細說經過。忠順王爺當即表示:有趣,走!
薛蟠擠擠眼:“王爺,這是您老逼著我們去的哈,我們本來不敢去的哈。”忠順王爺哼了一聲。
賈璉抿嘴:“對、對。王爺你兒子跟霍世子私交這麽好,半夜被他鬧出來也尋常的緊。雖說天兒是不早了,您老也不像會早睡的樣子……”話未說完,忠順王爺劈頭扔了他一把扇子。賈知府抬手接過,秒慫,諂笑兩聲。
吳遜嚇得後脊背都涼了。幸而看王爺不曾動怒,鬆了口氣,扭頭狠狠盯了賈璉兩眼。薛蟠瞥著賈璉低聲道:“不作不死。”連陶瑛都投來關愛智障的眼神。
十三也扮作護衛立在忠順身後,靠近他們王爺耳邊嘀咕了句話。忠順便說:“不明和尚——”
“噯~~王爺有何吩咐。”
“你那個成日臉繃得跟鐵塊似的女掌櫃,來揚州了沒?”
“額……張掌櫃?好像來幫忙了吧。”
“喊來。”忠順王爺道,“她眼睛裏不揉砂子。”
“額……”薛蟠假意猶豫了一下,“她就是個掌櫃……”
“讓你喊就喊,哪那麽多廢話?”
“……是。”薛蟠忙打發小廝去喊張子非。十三在袖子裏比了個“V”。
眾人當即動身往鹽運使司衙門而去。先派人守住各個路口,兩個捕頭拍打門環。薛蟠忽然有種非常奇怪的錯亂感:前幾年,也是在揚州,放生寺的老和尚曾拉著吳遜半夜來林府搜查,也是這種氣勢洶洶之勢。當時薛蟠賈璉兩位舅舅都被查者,如今都變成了搜查者。
不多時裘老大人親自出來相迎。幾個人登時愣了。跟在裘老頭身後的除了他的長子長孫,居然還有一個熟人: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忠順王爺結結實實受了他們幾個頭。
陶瑛搶步在前,先跟裘老大人抱拳、說明來意。薛蟠賈璉同時舉起右手同馮紫英打招呼。想了想,趁陶瑛說場麵話之機,薛蟠閃到旁邊朝馮紫英低喊:“馮大哥,借一步說話。”馮紫英忙溜了過去。
二人同時說:“怎麽回事!”
薛蟠撇嘴:“你先說。”
馮紫英道:“我來恭賀林大哥成親。”
“哦,那你事先也沒說要親自來。而且你們家的賀禮早十幾天前就到了。”
“賀禮裝的大車,路上慢,我騎快馬來的。”
“多新鮮呐~~林大哥離京之前就把婚禮的日子定下了,你事到臨頭才想起來要親自來,還趕快馬。”薛蟠嗬嗬兩聲,“你自己信麽?”
馮紫英有點訕訕的,回頭張望一眼。“我……還有點兒家裏的事要辦。”
薛蟠望天,心裏卻是一動:該不會和膠澳海盜的馮少寨主有關吧。
馮紫英拉了下他的胳膊:“你們這又是怎麽回事?”
“今天上午南安世子霍耀在遊玩時脫離護衛、被二三十個高手追殺、險些死於刀下。此乃一女人所為,她自己已承認。女人姓翟,北靜王爺的庶妃。”
聽到此處馮紫英已風中淩亂了。“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聽我說完。翟娘娘榮寵一時、色衰愛弛、心下不甘。後來查到了條南安王府的機密,想借機勒索霍世子錢財獻給北靜王爺,好複寵。中間還穿插了北靜王妃的風流韻事。”
馮紫英眼睛裏全是蚊香。“等我緩緩。”
“不能等了。因知道她外頭還有同夥,且人多勢眾武藝高強,吳大人方才故意放她偷跑想釣魚。然後她就叩開了老裘府上後花園的側門、溜了進去。現在霍世子拉了忠順王爺坐鎮,硬逼著老吳和我們來查。好了下麵輪到你了。”
馮紫英皺眉想了想:“那機密?”
薛蟠貼近他耳根低聲快速說:“小霍那個死了快十年的大哥有遺腹子。”
馮紫英直接當機。
薛蟠抬頭看陶瑛還在跟裘老頭磨牙,等他緩了會子才接著說:“貧僧覺得老裘蒙在鼓裏。但這府裏必有能替翟氏做掩體的東西。馮大哥你說實話,因為什麽緣故老裘不會放人進府。”
“這個我真不能告訴你。”
“那基本肯定翟氏就隱藏在‘真不能告訴你’的手下當中。”
“那也不能。”
“如果忠順王爺非要進去,這府裏有人攔得住麽?”
“……沒有。”
“那還囉嗦什麽。”
馮紫英望了府前幾眼:“賢弟,你素有急才。你得想法子把他哄走。”
薛蟠扯了扯嘴角:“他若講道理,貧僧少說有五六種法子。可你看他像個講道理的人麽?”
馮紫英頭皮都麻了。
“那……忠順王爺認識麽?不認識可以假扮成裘家的下人。”
馮紫英歎氣:“碰巧認識。”
“所以重點就是忠順王爺跟那位不能見麵對麽?這個不難吧,他又不會親自去搜查。”
馮紫英還沒來得及繼續說,那頭忠順王爺耐性已沒了。長史官跑到裘老大人跟前拱手道:“我們王爺說,讓老大人莫再拖延時辰了。四下裏早已有人看守妥當,那女人逃不出去的。”
偏這會子張子非也已趕到。忠順王爺抬手一指:“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