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繩。得知北靜王府世子水溶業已抵達揚州,柳湘芝難免心中忐忑。
不明和尚笑眯眯邀他出去逛街。“柳施主稍候。”他道, “貧僧去後頭問問璉二奶奶要買什麽。總能找到要買的東西。”說完便走了。
不多時他回來, 攤手道:“鳳兒說該買的早幾個月都買好了,讓貧僧莫要添亂。算了她沒福氣讓咱們幫忙, 走,閑逛去。”
“去哪兒?”
“文昌閣。”薛蟠道,“那裏是揚州市中心。剛從外地過來的遊客都會率先去那兒轉悠。”
柳湘芝啼笑皆非。再一想, 和尚這念頭也對。遂站起身。
二人並轡來到文昌閣。這塊兒委實人多遊客多, 四麵皆叫賣聲,好不有趣。橫豎是為著撞大運,他倆真的閑逛起來。溜達一大圈, 零嘴兒吃了不少, 空著手什麽也沒買。
逛著逛著, 迎麵來了個青衣小帽的仆人向他倆拱手:“二位請了。”
此人從老遠直至走到跟前, 雙眼一直看著柳湘芝, 把薛蟠當透明人。薛蟠拽了柳湘芝一把合十誦佛:“施主請了。”
仆人恭敬道:“我家主子想打聽打聽, 二位是哪裏人。”
“金陵人氏,來揚州走親戚。”薛蟠故意使了點子金陵話的腔調, “敢問貴主什麽來頭?尋我們可有事?”
仆人登時鬆了口氣:“原來是金陵人。二位可曾到過京城麽?”
“我們兩家都是行商的,都曾去過京城。”薛蟠喜得拍巴掌,“難不成是京中的客人?”
仆人眉頭微動, 含笑道:“我家主人想見見二位。生意好商量。請跟奴才來。”
薛蟠偏頭看了仆人半日:“喂, 大黑他爹, 這個什麽主人該不會是騙子吧。”
柳湘芝道:“此話怎講。”
“他也不問問我們兩家是賣什麽的,張口就說生意好商量。區區奴才,主子的生意你能胡亂做主?”薛蟠假笑道,“你猜咱們若跟他走,會不會看見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立在窗口,蹦起來大喊‘非禮’?”
柳湘芝挑眉:“有理。那還是不去吧。”
“英雄所見略同。”
薛蟠朝仆人揮揮手,與柳湘芝同時轉身就走,都既沒回頭也沒東張西望。
仆人呆立片刻,上了斜後方一座酒樓。樓中雅座坐著幾個人,中間的正是北靜世子水溶。
方才薛蟠假意上王熙鳳那兒轉悠一趟,趁機寫了封急信讓平兒送去給林黛玉,林黛玉再派心腹雪雁姑娘送到熊貓會給徐大爺。
不久,水溶他們客棧門口便收到禮物——一隻紮紅綢帶的酒葫蘆。葫蘆裏頭又有一個紙團,使的是桃花箋,亦染了香氣,箋角還沾上了點兒胭脂。這封短信的筆跡、措辭皆與上回不同,像是讀書人所寫。曰:文昌閣,繁盛之地也。閣旁酒旗高挑。樓上閑飲垂觀,或有趣事。
水溶思忖片刻,依然將其付之一炬,命人更衣出行。乃在文昌閣左近擇了座視野開闊的酒樓,邊吃酒邊俯看樓下行人。方才終於看見了那兩位。
聽罷仆人回話,水溶眉頭擰起。有個小廝低聲道:“那個穿青的不是什麽‘大黑他爹’麽?袁掌櫃說那人還沒成親呢。世子,隻怕是湊巧長得相似。”
水溶盯著那兩個人的身影,見其越走越遠,輕輕的說:“抓來。”
四名護衛齊聲答應快步下樓,直奔那二人而去。水溶撚起酒盅子。護衛們將二人包圍,為首的抱拳在說什麽。水溶仰起頭慢悠悠的飲幹盡。擱下酒盅子低頭再看,正好看見那和尚飛起一腳踹倒自家最後一個站著的護衛——其餘三個都在地上躺著呢。水溶怔了一瞬,嗆著酒了,咳嗽半日。
薛柳二人雄赳赳氣昂昂甩下護衛們朝前走。薛蟠忽然低聲道:“水溶出這麽遠的遠門,北靜王爺作為父親,少不得派兩個心腹跟著。”
柳湘芝心中咯噔一聲。姘頭的兒子有什麽好怕的?就算知道了,難道能把他母親如何?從頭到尾怕的都是姘頭的丈夫嘛。
偏薛蟠還齜著牙幸災樂禍:“險些被抓包,後脊背發涼不?”
“涼。”柳湘芝老實道,“比瓦上的霜還涼。”
薛蟠放聲大笑。“終於嚐到報應了你!”半日才收住笑,他正色道,“很顯然,水溶認得你的模樣。”
柳湘芝皺眉:“若隻為了戳穿給王爺看,為何不去尋蔣二郎?”
“因為他們控製不了蔣二郎。”薛蟠冷笑道,“蔣二郎身為綠林瓢把子,官府上哪兒知道他的蹤跡去?性子還刁滑。抓奸這種活動,非要親自上陣才有成就感,才不會被外人幾句話哄騙。畢竟兩口子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信任很深。尤其北靜王爺是個很好騙的傻直男。額……”好像有點對不起傻直男這個詞兒。還有軟禁在碧雲觀中的那位靈蟾郡主,關鍵時刻可以跳出來作證喊冤,就說她母親是因為撞破了王妃與柳湘芝的奸情才被發配去道觀的。“咱們還是得跟水溶那個鬼精鬼精的小同學見上一麵,套套他的話。”
柳湘芝有點兒心虛:“我竟不知他知道些什麽。”
“首先他的消息肯定不多。否則,這一言不合就抓人的習慣,你早死在北靜王府地牢裏了。然後他肯定見過你。根據貧僧多年的騙子從業經驗,應該是引他到你會去的地方,派兩個手下假扮知情者,八卦你和王妃的傳言給他聽。他先把你當路人甲看了幾眼,然後才知道你是他母親的姘頭,再找你已找不著。不曾想出門辦差,隔著半個中國居然能偶遇。”薛蟠隨口道,“至於知道多少,就得看他花不花大力氣來宰你。多適合滅口的場景哇你說是吧。”
柳湘芝麵黑如鐵,瞪了和尚一眼。
薛蟠歡歡喜喜哼上小曲兒。抬頭看滿街行人,忽然想起有條推測可以篤定了。水溶肯定要見南安世子。林皖大婚,陶瑛同學不論如何也得趕回來。他和小世子已交情匪淺。他說表哥成親要趕路,南安世子豈能不陪他一道趕?水溶若隻在揚州路過兩天,就用不著包下那麽大的客棧。他和那位九成就約在揚州相見。念及於此,不覺長歎。
柳湘芝扭頭看了他兩眼。“何事犯愁?”
“特喵的,林大哥和元兒成個親,惹來這麽多破人。”薛蟠抱怨道,“早早定下婚事,先是他師父過世要守孝,又是皇太後薨逝要守國孝,耽擱這麽多年。好容易各種孝都完了,水溶一個異姓王世子跑來幹嘛。”他嘀咕道,“我曾想過各王府的小主子跑來一大串,還預備好了應對的詞兒,沒想到來的是他。”
柳湘芝眼神跳動。“為何各王府的小主子會來?”
“林大哥是新科舉人哎!”
“新科舉人多了去了。”
“你還見過哪個新科舉人是剛剛從京城遊學返鄉、連家裏的椅子都沒坐熱就上考場的?江蘇這種科舉大省,能考取前十二名是什麽概念?前陣子貧僧在賈雨村府上偶遇本府學政。他說,諸位主考都對林大哥印象深刻,比解元還深刻,當時並不知道他是林大人家的公子。”
“什麽緣故?”
“別人在貢院關了十幾天,考完全都變成被雨打過的狗尾巴花。獨他神采奕奕。這說明什麽?”
柳湘芝又不是儒生,還真不大明白官場這些彎彎繞繞,幹脆拱手:“請不明師父指教。”
薛蟠正色道:“林大哥比他爹的強處在於,身體素質好。朝廷找個清官不容易;找個不迂腐、有實幹之才的清官更不容易;而找個身體康健的實幹清官,簡直難於登天。就拿林大人來打比方。前幾年他險些積勞成疾、生生的累死了。”
“嘶——”柳湘芝深深吸氣。“小和尚,你怎麽會想得這麽多?”
薛蟠斟酌片刻道:“其實你們錦衣衛是知道的,再多告訴個人無妨。科舉若能考三個月,我絕對中狀元。偏我很難在短短幾天時間寫出好文章來。”柳湘芝麵露同情。薛蟠攤手,“所以貧僧不能考科舉。然而你看貧僧像個能安分當平民百姓的人麽?”
“不像。”
薛蟠歎道:“官場鄙視鏈,最看不起捐官。我若不多想些,也就是個師爺命罷了。高師爺難道比吳遜差?”
“原來如此。”柳湘芝輕輕點頭。這趟江南也不算白來,有東西可以往上交。“世子的人追上來了。”
“隨他便。”薛蟠齜牙,“揚州算貧僧半個主場,他能如奈我何?走,吃茶去。”他指指眼前一座茶樓。
柳湘芝抬頭看,招牌上寫著“老舍茶樓”四個大字,落款極其醒目。頓時知道這是薛家的產業,微微一笑,抬步進去。
二人直奔頂樓,要了間雅座等著。不過半盞茶功夫,門外已來了不少人。薛蟠悠然道:“貴主若好奇心重,非想見我們,就請他自己過來。別打綁架的主意,去樓下看看這茶樓的招牌是誰寫的。”
有個人飛快下樓又飛快回來,低聲告訴同夥:茶樓招牌落款為當任揚州知府吳遜。遂趕去隔壁酒樓回給主子。吳太太愛經商盡人皆知,水溶不免誤以為這是吳家的產業。事既至此總不能算了。水溶咬咬牙,款款站起來。
不多時,雅座門口,水溶大步而入。薛蟠與柳湘芝正對飲,扭頭看他居然身穿蟒袍!柳湘芝剛要站起來,薛蟠把他按下,扮作熟視無睹。乃示意道:“尊駕若想加入,我們是不會讓上首給你坐的。”水溶臉色驟然難看,身邊幾個人厲聲喝“大膽!”薛蟠哼道,“我們是主,你是客。怎麽著,爺們還想喧賓奪主不成?我跟太子可有二百年的交情。”
水溶和柳湘芝臉色都有點兒奇怪。
水溶看了他半日,微笑點頭,親自拉了把椅子打橫坐下。護衛們眼睛都噴火了。
薛蟠笑眯眯給柳湘芝斟了盞茶:“咱們方才說到哪裏來著?對,吳遜這個人雖好,就是不大勤快。揚州大街上打劫綁架,衙役居然沒來查問,簡直就是不作為嘛。”
水溶拱拱手:“二位先生請了。方才大約有點兒誤會。我以為——”他看著柳湘芝,“二位是熟人。”
薛蟠假笑道:“仇人吧。”
水溶搖搖手,有個小廝送上來一盒胭脂,揭開蓋子。薛蟠看看胭脂看看水溶:“你搞錯人了。我家沒開脂粉鋪子。”
“先生為何會想到脂粉鋪子上去。”
“你這架勢不就是買到了不妥當胭脂、想找東家算賬麽?”薛蟠擺出“我懂”的架勢,“裏頭有毒吧。你喜歡的女人出事了吧。朋友,女人才會為難女人。脂粉鋪子賣東西都是給所有客人的,而非針對某位客人。”
水溶輕笑兩聲:“受教了。”乃抬目盯著柳湘芝,“這位先生我仿佛見過。你可喜歡聽戲?”
柳湘芝莫名其妙道:“你瞧我這模樣像是喜歡聽戲的麽?”
“如何不像?”
薛蟠翻了個大白眼:“太太奶奶、嬌滴滴的公子哥兒才喜歡聽戲。你在戲園見過掛子行?人家是戳杆。”
水溶哪裏聽得懂這般綠林黑話?茫然回頭。有個護衛上前低聲道:“掛子行指靠武藝吃飯的。戳杆是教授武藝的。”
水溶點頭:“受教了。”
薛蟠譏誚道:“分明是常識。”
柳湘芝道:“文武兩條道,相望不相幹。”
水溶一想,這莽夫和自家母妃連相望都望不了,何來私情?乃含笑道:“多半認錯了。聽說,我有個朋友的姐姐曾與一個男人見過麵……”
話未說完,薛蟠撲哧笑了:“什麽你朋友。你自己的姐姐跟人私通吧!”水溶霎時麵如豬肝色。
柳湘芝皺眉:“小哥兒從哪裏道聽途說來的閑話,可問過你姐姐沒有?萬一有人惡意中傷呢?萬一不是你姐姐呢?”
“對嘛。”薛蟠指著他衣裳上的蟒爪道,“你姐姐的身份哪兒能隨便出門?就算頂著帷帽看戲,丫鬟婆子一大群,左不過隔著十幾個包廂遙遙望見有位公子生得好不英俊,還能認識人家不成?”
水溶情不自禁點頭。
“貧僧愛管閑事,多說兩句。你這小書生九成是受了攛掇。人家若有實證,早拿給你姐夫去了。”薛蟠沉著臉道,“後院女子不容易。小公子回去查查,你姐夫的小老婆裏頭,肯定有近兩年娘家得勢的。別人家弟弟都給姐姐撐腰,沒見過幫著外人對付自家姐姐的。”
水溶被罵得心下大定,連連拱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