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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話說賈母王夫人派幾個心腹跟元春隨嫁到揚州。元春煩她們, 幹脆讓和尚表哥打包帶走。那幾個婆子自持是老太太、太太派來的,不論大姑娘、林姑爺、薛大爺好賴得給她們幾分臉麵;萬沒想到這和尚徑直命送去莊子上, 皆呆了。


  薛蟠想了想, 幹脆日行一善,出來看了幾眼道:“知道為何要送你們走麽?”


  一個婆子咬牙道:“姑娘翅膀硬了, 不願意太太的人在跟前管她罷了。”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薛蟠點頭。“貧僧都納悶了。姨媽明知道女兒既成婚,就已是成年人、翅膀已經硬了, 為何還不肯放手讓她自己做主。生怕隔著千山萬水管不了, 非要派幾個人來約束她。就算不約束,大概也想知道姑娘姑爺、姑老爺的日常瑣碎吧。想知道不會寫信來問麽?”


  婆子們互視幾眼。雖不敢說話,眼睛裏都寫著:若她不告訴呢?


  “姑娘不想不告訴就不告訴唄, 憑什麽非要告訴不可?”


  幾個婆子愈發麵麵相覷, 不知該怎麽回話。偏這會子那兩個丫鬟也轉了出來, 一個穿紅一個穿綠, 灰著臉上前磕頭。


  薛蟠道:“元表妹若要替林大哥預備小老婆, 也是她自己做主。人都到揚州了, 姨媽還想做主,這是多幼稚。你們倆會什麽手藝?若沒別的突出技能通常會安排去繡坊做繡娘。”


  那穿紅的丫鬟驚慌哭道:“奴婢必對大姑娘忠心耿耿, 絕不給太太寫信。”


  薛蟠一驚:“你會寫字?榮國府的丫鬟何時開始學寫字了?賈寶玉賈璉的丫鬟也都是文盲。元兒,你帶來的這些人怕是得仔細篩選,保不齊有哪裏混進來的細作。”


  元春也大驚, 忙從屋裏出來:“她會寫字?”


  那丫鬟臉都白了, 張口結舌。薛蟠喊來個自家的小子:“上林府告訴林大哥, 讓他親去知府衙門向吳遜大人求助,請幾個有本事的捕頭過來篩查,最好高師爺也來。別讓林大人知道。”


  那小子答應一聲轉身就跑。賈家有個陪嫁媳婦子急了,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小哥兒且慢!”


  薛蟠登時指道:“這個必是奸細無疑。拿下!”


  眾人沒見過翻臉翻這麽快的,全都愣了。薛家一個仆人上前,抓住這媳婦子按在地下。媳婦子連聲喊冤,讓帶了出去。


  元春也皺眉道:“除了這六個,其餘我都一個個仔細問過的,居然還有砂子。”


  “咦?這六個你沒問?”


  “沒啊。她們都是臨啟程前日送來的。我收得極撇脫,半個字廢話都沒說。本來就盤算著直撂給薛表哥。這趟路上整個丟去後頭的小船裏坐著,我壓根沒搭理。”


  “也對,省得費口舌。”


  “寶玉跟前那幾個人也查查。”


  “都得查。”薛蟠眉頭擰起,“璉二哥哥那邊,各家王爺都鬧哄哄的,煩人。”


  紅衣丫鬟強笑道:“璉二爺又不在揚州,與大姑娘什麽相幹。”


  薛蟠冷笑道:“林大哥是璉二哥哥的親妹夫,又是新科舉人,揚州鬆江這麽近。連瘦西湖裏的王八都知道他二人少不得商議要緊事,你們背後的主子能不知道?往前數二十年哪年沒水災旱災的!成日介隻惦記國庫那幾個錢。”乃一甩袖子轉身,眼睛掠過院中幾位的神色,又轉回來了:穿綠的丫鬟好不鎮定。


  綠衣丫鬟發覺薛大爺看著自己,忙垂頭道:“奴婢不想做大姑爺的屋裏人。”


  薛蟠點頭:“貧僧信。林皖未婚先懼內之事滿京城無人不知,姨媽居然會派來兩個通房,這事兒本身就很古怪。何況你的模樣一比不上晴雯,二比不上你身邊這位。元兒,你自己猜是怎麽回事。”


  元春忙細看她二人:“早先我倒沒留意。”她想了想,“這個是給那個打掩護的?”


  “那個又漂亮又不經嚇,假意勾搭林大哥攆出去;這個趁機扮忠心靠近你。姨媽不必說是被什麽人給忽悠瘸了,才收下的她們倆。哎,你娘和我娘不愧是親姐妹,都這麽好騙。虧的我辛辛苦苦騙了我娘多年,旁人已騙不動她了。”


  元春癟嘴:“表哥處置吧。”自己轉身回屋,晴雯搶先打起門簾子。綠衣丫鬟臉兒也白了。


  可巧賈寶玉聽說薛家表哥來了,過來瞧瞧;柳湘芝陪著立在院門口。薛蟠招手:“你們都進來。”二人入內。


  寶玉見兩個漂亮丫頭跪著,忙問:“這兩位姐姐怎麽了?”


  薛蟠嗤的一聲笑了。“寶玉不認得她們?”


  “不曾見過。”


  薛蟠望著綠衣丫鬟似笑非笑:“沒想到吧。從京城到揚州路上兩個多月,竟然沒跟元春和寶玉說上一句話。不論你預備了多少技能,壓根放不出來。招供吧,哪位王爺派來的?你們府裏有位郡主和寶玉差不多大吧。”


  賈寶玉和柳湘芝皆一愣。薛蟠將方才之事說了個大略,強行扣上“王府細作”的帽子。柳湘芝若有所思。


  寶玉呆若木雞,許久茫然道:“與我什麽相幹?”


  薛蟠歎氣:“虧的你跟小世子混了幾年,還這麽轉不過彎子。到屋裏說吧。”遂進去與元春四個人圍坐,慢悠悠解釋半日。“俗話說利令智昏。貧僧那姨媽不是沒見過世麵之人,尋常小姐不至於讓她糊塗至此。”


  寶玉滿麵厭惡:“這算什麽王爺?國之蠹蟲!”


  “賈寶玉小朋友~~”薛蟠又歎,“今兒貧僧本是來找你的。”


  寶玉瞧了他一眼,預感不大好,懨懨的道:“找我作甚。”


  “想跟你討論一個課題,論賈寶玉為什麽要考科舉。你敢走試試。”


  寶玉聽見“科舉”二字就拉下臉,竟真的拿起腳就走。薛蟠數數。“三,二,一。”人影晃動,賈寶玉啊啊直喊,被抓著後衣領子揪了回來。“柳湘芝你這徒弟也太菜了!”


  柳湘芝苦笑:“兩三天才練不到一個時辰。”


  “教不嚴,師之惰。成日放羊頂什麽使?”薛蟠隨手把寶玉丟回交椅上,笑眯眯道,“要不要再跑一次?”寶玉鼓著臉不吭聲。


  元春微笑道:“薛表哥隻管說,他聽得進去。”


  薛蟠咳嗽兩聲清嗓子。“首先我們要來探討一下林皖為什麽能中舉人這個問題。老實說,林大哥在讀書上的天賦真挺一般,比不過寶玉也比不過元兒。人家勝在心誠,真心實意的想考。那麽問題來了。他為什麽想考科舉。林家這麽有錢,當個紈絝多舒服啊是吧。賈寶玉同學,你說呢?”


  寶玉哪兒想過這個?許久才悶悶的說:“想求功名。”


  “緣故?為什麽想求功名。”


  “讀書人求功名本是常事,哪兒有緣故。”


  “萬事皆有緣故。林皖為什麽想求功名。”


  “小弟愚鈍。”


  薛蟠拍手:“因為想當官唄~~所以他為什麽想當官呢?”


  寶玉不答。


  “因為林家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倘或林大人有個三長兩短,林家就沒有官兒了。”薛蟠沉聲道,“官重民輕。林小姐但凡讓官宦紈絝看上,當街就能搶走。”


  寶玉懵了一瞬喊道:“誰敢!”


  “誰不敢?官和民隔著山。”薛蟠嗤道,“你還做白日夢呢!祖上當過官就子子孫孫都是官麽?王法可不得閑管這等綠豆大的小事。”


  “那……還有我們家!”


  “哦。你們家靠誰?璉二哥哥雖已升遷至四品,他不是科舉入仕,朝堂之上少不得被科舉入仕的看不起。”薛蟠定定的看著他,“你家裏還有姐姐妹妹四五個。為了她們,你縱然不做官,至少得考個舉人擺樣子,好讓璉二哥哥方便幫你們賈家撐門麵。賈寶玉,”和尚歎道,“你也不小了,真是一點擔當都沒有啊。‘挺身而出’四個字認識麽?遇上土匪難道讓姐姐妹妹一個個保護你、被土匪砍死在你跟前?”


  賈寶玉整個傻了。“土……匪?”


  元春正色道:“早先你太小,有件事我沒告訴你。上回我來揚州,住在林姑父家。八月十五中秋,土匪夜半打劫,足有幾十個。幸而陶四舅碰巧來走親戚且碰巧住在我們那院子,不然璉二哥哥、二嫂子和我怕是連全屍都留不得。”


  薛蟠道:“你們是他們下手的第一個院子。你們若沒了,林大人林小姐難道能活?人家不就為著林家的錢財來的?”


  柳湘芝大驚:“竟有此事?”


  薛蟠道:“事後為了不嚇著林家父女,哄騙他們說隻進了幾個小毛賊。其實當晚屍橫遍地。也就元春和鳳丫頭都是將門之女,還能撐得住領著下人收拾了大半宿。換做尋常人家的姑娘,看見血流成河早嚇暈過去了。賈寶玉你見過屍體沒?若這會子外頭來了土匪,貧僧和柳施主砍完遍地人頭,你能不能收拾屍首?還是嚇得躲進裏屋瑟瑟發抖、留你姐姐這個女人來善後?”


  賈寶玉又傻了。半晌咬牙道:“豈能讓姐姐收拾屍首人頭。自然是我來。”


  “那就好。”薛蟠點頭。“拿出硬著頭皮收拾屍首的那股勁兒去考科舉。貧僧相信以你的聰明,少說能中個舉人。做官要人前人後吹牛拍馬,你沒那個本事,就交給賈璉吧。”


  賈寶玉苦笑:“薛大哥哥這是給我下了個套子。”


  “知道你不願意寫違心的文章去討好主考官。”薛蟠伸出兩根手指頭懇切道,“縣試和鄉試,就寫兩次,總不難吧。若非賈璉考不取,也沒人會指望你來替姐妹們做點有用的事兒。”


  元春含笑道:“讓他想想。”


  “行。寶兄弟你好生想想。”薛蟠長誦了聲佛,起身出去了。


  那兩個丫鬟依然在門口跪著,幾個婆子亦眼神轉動。方才屋中幾個人並沒壓低嗓子,也不知她們聽見了多少。


  柳湘芝快步追出來,掃了奴才們一眼問道:“不明師父,土匪那事兒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薛蟠嘖嘖兩聲,“陶四將軍的武藝,貧僧算見識到何謂‘萬人敵’了。咱們那點子花拳繡腿,擱人家真正的武將麵前絕對被秒得渣都不剩。而且貧僧是和尚,不方便殺生。陶四將軍一招宰好幾個。”連珠箭。


  哎呦!和尚腦袋忽然“嗡”了一聲。當年嘴欠,告訴過柳湘芝神都龍王叫明道人。整個陶家都認得陶嘯的相好是個姓明的道士。柳湘芝乃錦衣衛京城公司基層員工,江南的信息他並沒掌握。若知情,瞬間就能猜出許多事來。老畢行動不便,不大可能親自見他;魏慎那個堂弟倒不好說,得設法隔絕他二人。


  他呆立著想事兒,柳湘芝也不打擾。此時院門外人聲腳步聲驟起:林皖陪著高師爺、領了三四個揚州府衙得力的文吏捕頭匆匆趕來。


  薛蟠迎上前,重新敘述一遍,末了道:“審問嫌犯你們擅長,貧僧就不管了。貧僧拜見林大人去。”柳湘芝趕忙拽和尚一把——他想留下,可身份又不方便亮出來。


  好在林皖說:“薛表弟先等等。保不齊用得著你。”


  薛蟠掃了眼柳湘芝:“也行。”


  後頭便是尋間廂房當作審訊室,高師爺主事,林皖、薛蟠、柳湘芝悉數旁聽。剛剛坐下,薛蟠命人去隔壁喊了賈寶玉過來,告訴他:“別帶嘴巴,帶耳朵。”賈寶玉還沒緩過來,坐去最邊上柳湘芝身旁。


  先審綠衣丫鬟。那位苦笑不已,隻說自己絕非哪家王爺的人。高師爺同她唇槍舌劍繞了半日圈子套不出話。薛蟠忍不住說:“難不成你是錦衣衛?”柳湘芝額角一跳。


  丫鬟臉色紋絲不動:“不是。”


  “那……蔣家手下?”


  丫鬟稍稍遲疑。


  “操.你大爺!真是蔣家手下?”薛蟠站起來麵黑如鐵。“滾!有多遠滾多遠。”乃向高師爺慍道,“這家王八羔子給賈璉太太下過墮胎藥,好險。”


  高師爺大驚:“竟有此事!”


  “就在不久前。防不勝防!”


  賈寶玉嚇得麵如金紙,窺林皖亦怒形於色,顯見不假。


  那丫鬟僵了僵,嫣然一笑:“不明師父,奴家要跟著的、是你。”


  薛蟠翻翻眼皮:“施主請自重,阿彌陀佛。”


  “師父放心,奴家必不敢害師父。”


  薛蟠嗤道:“然而你能。你有趁人不備悄無聲息投毒下藥的本事。不能、和能而不做、是兩回事。貧僧跟你們家大爺蔣子寧也算有過幾麵之緣,賈璉離京前是他多年好友,賈璉太太之兄哥王仁亦與之交情莫逆。虧他下的去手!”


  賈寶玉五雷轟頂:“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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