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容嬪勸說皇帝依著四皇子的心意娶媳婦。皇帝有點兒頭疼, 道:“這些事兒你不明白。且不論那姑娘如何,她家裏素來幫著二皇兄。”
容嬪笑道:“我知道, 人家告訴過我的。那府裏的甄側妃都死了這幾年了。若他們家與聖人結下親戚, 不就改幫著聖人了麽?保不齊還能坑端王一道。”
皇帝看了看她:“誰告訴你的?”
“纖月妹妹。”容嬪道,“她說, 在宮中,這些都得大略知道些,才不會鬧笑話。”
皇帝不悅道:“你與她不同。你是朕的女人, 誰敢笑話你。”
“聖人說的是。臣妾再不聽這些了。她若非要說, 臣妾就……”容嬪歪著腦袋想了想,“就……顧左右而言他。”
皇帝大笑:“上回說誰在教你讀書來著?”旁邊一位嬤嬤含笑行禮。
容嬪忙問:“此典可使得當?”
“當。”皇帝點頭,“極當。”隨即命隨身大太監賞了那嬤嬤一個荷包。
次日, 皇帝率先把老四拎過去一頓臭罵。
四皇子笑嘻嘻的不分辨, 待他老子罵完了才求道:“父皇, 我想娶她。就是母後嫌棄她父親官兒太小, 不肯答應。人家伯父不是官兒挺大的麽?您可有法子沒有?”
昨晚容嬪所言雖不過女人短見, 倒也在皇帝心裏留了個影子, 指著兒子道:“就沒見你喜歡個合適的!”
“哪兒不合適了?多合適啊。”
皇帝擺手:“朕忙的緊,過後再說。”
“兒子都老大不小了。老五訂婚也訂了這麽久, 還等著呢。”
提起老五皇帝又不大高興了,罵了幾句把四皇子攆走。
隨即皇後少不得又是一頓臭罵。四皇子早預備好了,隻管胡亂搪塞。皇後知道他半個字沒聽進去, 氣得七竅生煙。
倒是太上皇覺得有趣。“這是把杜家丫頭給撇下了?”
畢公公在旁輕聲道:“杜小姐人也在江南呢。”
老頭兒笑了。“罷了, 隨他們鬧去, 看能鬧出什麽結果來。”遂袖手旁觀。
四皇子出門不久,他跟前的心腹太監出門辦事,有人往其袖子裏塞了封信。那太監不動聲色該幹嘛幹嘛,回去才將信交給主子。四皇子拆開一看,裏頭寫著:黃四爺有錢自己賺,綠林中大把生意,莫取本該歸朝廷之物。看罷即毀。字跡歪歪扭扭多有錯誤,一看就不是讀書人所寫。
四皇子隨手賴先生。賴先生思忖片刻道:“怕是跟咱們府做過買賣的綠林朋友,偶然聽到什麽要緊事,提醒四爺。”
“嗯,我看也是。”
而後幾天皇帝心情極度不好。他先以美人試探老二和老六,老二還好、老六上鉤。後以錢財試探,二人悉數中招。想了大半個晚上,皇帝命幹脆將其餘幾個成年的兒子一並試。老大要錢不要美人,老三老五兩樣都要。唯獨老四兩樣都沒要,倒是個驚喜。
安在老四家的探子回報:當天那小子回府,滿麵憐憫向幕僚道:“老頭子可憐見的。國庫裏好容易收到幾個錢,眨眼就撒出去了。還不如我來錢快。”
皇帝皺眉,隨即想起老四時常做綠林買賣,哼道:“難怪成日介隻惦記打劫。”斟酌良久,命傳賈赦進宮。
賈赦聽說天子召見,當即懵了懵;待看見來傳口諭的竟是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又懵了懵。
戴權含笑道:“聖人聽說,賈大人正撰書呢,還頗為有趣。”
賈赦狂喜,直站了起來:“區區小事竟驚動聖聽?”一疊聲的喊小廝收拾手稿。
戴權忙說:“不著急。聖人隻問問罷了,待成書再看不遲。”
在皇帝跟前顯擺大作之機賈赦豈肯放過?遂從案頭取了本冊子揣入懷中,又拿了本瓷器稿子,心緒激昂跟著戴權走了。
進得宮中,聖人果真問賈赦那套書。賈赦登取出冊子和稿子。先捧上冊子,回道:“這個便是微臣與甄家大侄兒之策劃書,請陛下過目。”
因古董器物類型多且雜,薛蟠老早便給他二人出主意,動手編撰前務必做好策劃書,還送了份模版。最初那陣子,這爺倆光是往返京城金陵的快馬就曾同時跑了八匹在路上,薛蟠也少不得提供友情谘詢。折騰大半年才勉強將策劃書定個初稿,後來還改了若幹個版本。皇帝手裏這份已是第十二版,也早被賈赦本尊翻得鬆鬆垮垮。
大略看了幾頁,聖人已驚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賈愛卿,這東西是你做的?還是甄瑁做的?”
賈赦攬功毫不心虛。“正是微臣所做!”
想起賈璉早早謀劃的鬆江府章程,皇帝了然。榮國府父子雖不大讀書,竟有些實幹手段,險些埋沒了。乃誇讚幾句,問甄瑁此子如何。賈赦眼中,甄家大侄子已經快趕上他兒子可愛了,使勁兒誇讚一頓。因那策劃書上標注了完成項,許多都是甄瑁做的。如此看來,甄家並非不可用。
再看那稿子,又驚。上頭開篇寫著:瓷器,陶瓷所燒製器物也。“瓷”本指瓦器。《說文解字》曰,“瓦器,從瓦次。”東漢已現粗瓷,釉綠。自隋始與瓦器分而為類。《隋書·何稠傳》曰,“匠人無取清意,稠以綠瓷為之。”究其原委,蓋因煆燒之技漸善,產量日豐、形製日異……
皇帝方知這南北老少兩位紈絝是真的在著書立說,且學問不淺。半晌,緩緩點頭。
當晚去見皇後,說不若就成全了四小子的心意,總比杜家那位強。
皇後在容嬪跟前最不缺探子,登時以為是那賤人吹耳邊風的緣故。臉上半分怒意沒有,隻愁道:“不成啊……甄家不是什麽好人家。若收做側妃也罷了,偏他非要娶嫡妃。”
皇帝低聲道:“甄應嘉那個長子倒不差,來日再看。老聖人這些日子有些古怪。南邊朕已定下讓老四去。”
“不是老二去麽。”
皇帝擺擺手:“老二和別的沒什麽兩樣,都是見錢眼開的主。獨老四……略好些。”
皇後心中一動。“那年臣妾母親到江南時見過甄小姐。明兒臣妾問問。”
“也罷。”
另一頭,賈赦麵聖出來竟沒回府,反倒往琉璃廠去了。周遭沒人不認得他,他便袖手從這頭顯擺到那頭,唯恐有哪位熟人漏網。薛家古董行的掌櫃聽說後,特意迎上打聽,好生恭維了赦老爺一番。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有位飯館夥計懷揣著封信去了杜家。那信便是金陵鴿子送來的第三封信,重新謄抄過了。夥計說有個南邊口音的客商托他們幫忙送給薛先生。薛先生乃是杜家大老爺杜翰林的幕僚,得信後給了夥計幾個跑腿錢;夥計連聲道謝。
彼時杜翰林外出赴宴了。薛先生斟酌良久,尋到杜太太跟前一位心腹婆子,將此信交給她,並說了來曆。那婆子知道薛先生是老爺的智囊,越是不說明白、事兒越大,趕忙把信拿進去。
杜太太看罷,渾身冷汗。因不知丈夫何時回來,遲疑片刻,換衣裳備車去靜慈庵見女兒。
信圓師父一看,人家明擺著是來挑事兒的。說皇後因不願意讓她兒子娶杜萱,命人在金陵下手,險些害了杜萱性命不說、害命之前還讓毀她清白。杜小姐洪福齊天逃跑後,她的人還四下裏搜拿。隨後極突兀的接了一段,去江南的皇子已定下是老四。此信掐頭去尾,旁邊還有幾個小小的朱筆紅字:署名不要抄。
信圓有些好笑,道:“這不知是哪家探子從江南發過來的消息,主子讓摘抄出一段送來咱們家。誰知抄寫的文書相公是個迂子,偏送出來之前還沒人過個眼。”
杜太太嗐聲道:“管他什麽文書相公……可真麽?”
信圓沉聲道:“這種事皇後做得出來。”想了半日。“前幾天四弟大鬧二皇子府,大半個京城都知道他又改喜歡甄姑娘了。給咱們家送信,還送到我爹的幕僚手裏。有人想借杜家的手幫四弟一把。”
“那事兒咱們就不管了吧。”
“管。”信圓吩咐左右,“貧尼要出門,預備車馬。”
“你要去哪兒?”
“去張家見見小表妹。”
信圓遂來到皇後之母張老太君府上。與老人家說了幾句閑話,張小姐出來了。信圓便拉她上後花園子走走。乃特挑個小水亭坐,兩邊服侍的人都遠遠的趕在外頭。
張小姐憑欄而立,輕聲道:“大表嫂想是有話說。”
信圓點頭。“明年你該及笄了。有些事,我若不說,也沒人會說了。”
張小姐回身行了個禮。
信圓幽幽的歎道:“早先你也問過我許多回,為何要出家為尼。那時你太小,我縱然告訴你、你也明白不了。張表妹,我出家是因為在太子府呆得極難受。太子並不喜歡我。他也沒喜歡別的女人,隻不喜歡我罷了。”
張小姐默然。
信圓點頭。“你不出言辯駁,可知你不糊塗。如今舉世皆知你姑媽想讓你做四弟的媳婦,舉世皆知四弟想娶那個想娶這個就是不想娶你。我是過來人。自然,你也可以如我當年似的,占個身份便好。有皇後在,凡四弟喜歡的女人,她都能幫你打死。須知,男人喜不喜歡你,和他喜不喜歡旁人無關。你大表哥偌大的後院,二三十個女人,他一個都不喜歡。他依然不喜歡我。就算四弟後院隻有你一個女人,他隻管去青樓、或養外室,你依然獨守空房。張表妹……你才十四歲。不劃算,真的。你若不嫁給皇子,這輩子能快活許多。”
許久,張小姐黯然道:“我的婚事自然是皇後做主,她定下的事兒我能有什麽法子。”
“我知道,她不是肯成全的人。”信圓道,“你可先告訴你祖母。”
“祖母也沒法子。”
“沒指望張老太君能勸說皇後。”信圓道,“隻讓皇後知道,你不是她手裏的傀儡木偶。她希望你願意嫁給四皇子,你不願意。就算來日被她逼著嫁過去,也隻是抗不過她罷了。你還可以去見見四弟。橫豎你倆都沒這個意思,一道商議怎麽拆掉這門親事,也說不定能有法子。”
張小姐呆了半晌:“四表哥……隻不喜歡姑母之命罷了。也不是衝著我。”
“你果然明白。”信圓望著遠處殘荷枯葉、落日餘暉。“四弟要去江南辦差,且一去多年。杜萱就在江南,還不定何時肯回來;甄小姐家在金陵。就算你做了四弟的正妃,就算皇後給你身旁派去一百個宮女嬤嬤,強龍難壓地頭蛇。”
“江南難道就不守規矩麽?”
“規矩這東西,說了算的人不守,就沒人會守。到了江南,四弟是那個說了算的人。他這趟要替朝廷辦重差,聖人和老聖人爺倆說了算,母後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信圓輕聲道,“母後是女人。”
張小姐咬咬嘴唇,半晌還是說了出來。“後宮不得幹政。”
信圓歎道:“母後就算把太子整個後院都捏在手裏,太子又不喜歡那些女人,一般兒牽製不了他。”
張小姐趴在欄杆上,許久道:“杜萱比我模樣標致。”
信圓道:“杜萱有項好處是四弟極羨慕的。我祖父管不了她。她不嫁給四弟,母後也管不了她。我與賈大姑娘頗有交情,曾跟她議論過你和四弟的事兒。她說,你們分則兩利、合則你敗他不敗。因為男孩子一旦長大,就不願意受父母約束。你在他府裏站著,便是他母親控製他的證明。他從看見你便不高興,不可能公平待你,更不可能平心靜氣聽你說話。你若想近他的心,先得去除你身上‘皇後侄女’的印子,不能讓你姑母逼他娶你。”
張小姐愣了,眼中撲簌簌掉下淚來。
信圓搖搖頭,歎道:“你打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給他,怎麽可能不喜歡他。傻丫頭,莫重蹈我的覆轍。”乃長誦了聲佛,轉身要走。
張小姐忽然說:“那個甄小姐呢?大表嫂可知道?”
信圓猶豫片刻道:“貧尼不認得她,然元春認得。元春曾給我看過幾封信,是甄小姐寫給她的。你猜裏頭是什麽。”
張小姐轉回身:“詩稿?”信圓搖頭。“給四表哥的信?”
“她和四弟光明正大通信,用不著借旁人之手。”信圓道,“你腦中若隻有這些,必贏不了甄小姐。她和幾位先生一道繪出了西洋數國語係演化圖。”
張小姐一愣:“那是什麽?”
信圓苦笑,擺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