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湖州兵將東西押送到金陵孫府之後便走了。孫將軍也不方便帶這麽多人吃親戚家的茶不是?他們也並未回客棧, 而是徑直出城門離去。不多時閃入郊外一處大莊子,出來時都換了衣裳、變成金陵府軍。東西是昨晚在城郊客棧掉的包。給孫將軍出主意的狐朋狗友乃熊貓會鬆江分舵的小頭目, 那艘打劫未遂的鎮江船亦是小朱使人假扮的。
薛蟠看著堆文物歡天喜地, 盤算著總有一天貧僧要開博物館、這個放漢館那個放唐館。小朱把顧四耍得團團轉,十分有成就感, 琢磨著如何逼他去山洞取東西。
偏這會子張子非從外頭回來,皺眉看了他倆半日道:“和尚,我找你有事。”薛蟠過耳沒入, 還圍著文物溜達。張子非重重咳嗽兩聲。薛蟠一激靈, 這才回過神來。乃諂笑兩聲跟她出去。
薛蟠這種三百年後來的主兒,但凡他沒忘記,百分百會將技能學為己用。知道自家已有短途信鴿後, 他便悄悄讓覺海和張子非派人偷師, 訓練長途信鴿。此二人受命暗中發展薛家的情報網絡。
方才張子非收到了封京中信鴿, 隨手遞給薛蟠。打開一瞧, 皇帝單獨秘密召見了梁廷瑞大叔, 同他商議一件事。
南安郡王那頭已將世子霍耀丟上船送走, 協助金陵總兵陶遠威訓練水軍。薛蟠當初出這個主意完全是為了方便霍家在完工後正大光明把他們的人要回去,順便也保持陶家軍整體沒砂子。可人家皇帝家不這麽想。他們還以為南安王府從什麽地方得知了老陶的差事, 想分一杯羹,才派了身份能壓住二品總兵的世子過來。故此決意派一位皇子做欽差,在鬆江府跟小霍對著幹, 替老陶撐腰。
看到此處, 薛蟠深吸了口氣。顯然這些事徽姨他們當時就想到了, 偏自己想不到。
皇帝給梁大叔參謀的人選,居然沒有提出外洋打劫主意的四皇子,而是二皇子和才剛十五歲的六皇子。梁廷瑞對曰,這二位千歲微臣半分不了解。陛下讓微臣提議,須得先給點子時間探探。順便打聽一聲已成年卻沒進候選人名單的幾位。皇帝先是有點兒恨鐵不成鋼,說老四本來最合適,奈何他若去了江南、心思肯定花在別處。而後滿臉不悅,說老五便罷。至於老三,除了吃酒享樂壓根不辦正經事。
前幾個月,揚州陳家三姑娘扮鬼申冤,林黛玉趙茵娘從天上人間調了位與她模樣相似的粉頭上廬州去求了容嬪之弟梅公子。小朱當即表示這倆小丫頭幫四皇子和甄大姑娘玉成了姻緣,薛蟠想破頭也想不出因果。這會子他方明白過來。梅公子性情驕縱,與他聯宗的五皇子準嶽父梅翰林並沒把他放在眼裏。那事之後,五皇子和小九皇子就如趙生所願、拆夥了。容嬪是寵妃,且沒有什麽大局觀,少不得跟皇帝吹枕頭風、說五皇子壞話。當時小朱壓根兒沒把尚未成年的六皇子和隱形人般的二皇子算上。如今的天下依然是太上皇說了算,四皇子求娶江南甄家的女兒可謂順理成章。
六皇子年幼,母家不顯,朝中亦沒有支持,若跟二皇子PK簡直輸定了。四皇子落選可能是他二哥在皇後跟前說了什麽。畢竟杜萱還在江南呢。合著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二皇子並沒有放棄搶奪太子金冠。至於皇帝猶豫的原因——二皇子明麵上唯太子馬首是瞻。官兵海盜是項巨大金錢。皇帝自己頭上還壓著個親爹,如今又感受到了兩個兒子的壓力,倒可憐見的。然而如果派了六皇子,他鬥不過南安世子怎麽辦?
薛蟠咧嘴無聲笑了兩下:“我給梁大叔寫回信。”
乃走到書房,鋪開紙筆刷拉拉寫了大半封信,忽然停筆了。想替四皇子摘掉杜萱愛慕者的帽子容易,讓他自己告訴皇帝本人想娶甄大姑娘便好。理由也好辦,就說杜萱已把他甩了、他賭氣對甄氏舊情複燃。甚至可以托人求容嬪幫忙吹氣,趙生和梅公子其實都挺好利用的。可薛蟠忽然想到另一個人:顧念祖。
他做皇後幕僚已經很多年,從一開始便算盤讓皇後的兒子們內鬥。二皇子這韜光養晦的操作,會不會是顧念祖幫忙設定的棋路?顧四早早打了摻合官兵海盜的主意。四皇子幾年前在江南跟甄大姑娘談過戀愛、且那位至今未嫁,他都知道;還聯絡過甄家實際掌舵人甄老太君和甄大姑娘的親爹甄應勉,兼私通了先瑁大奶奶韓氏。珍妮紡紗機問世後,二皇子曾向皇後提出娶甄大姑娘做側妃。這回若再提起,並以討好太上皇和辦差方便做借口,皇帝皇後都會答應。則老四跟老二必結下奪妻之仇。畢竟男情女愛這東西,沒動真格便如路邊的花兒隨手可丟,動了真格便是摘心挖肺。
古往今來,挑撥離間者都務必抓住當事人溝通不直接這宗漏洞。二皇子絕對不知道他四弟真正鍾情的是甄大姑娘,皇帝、太上皇也都以為小四讓杜家野丫頭給迷了心。
遂點火燒掉寫了大半的信,重寫好幾封。
寫罷,張子非拿起來看了看,不大讚成的瞧了和尚一眼。薛蟠閑閑的說:“沒有經得起試探的人性。”
“不好。”
薛蟠攤手:“又沒傷害誰。這已經是亂子最小的處置方式了。如此一來,四皇子基本告別太子金冠。不論對他還是對我們,都好。”
張子非默然片刻,終還是以蠅頭小楷謄抄於輕帛上,折好藏入袖子。半晌她忽然問道:“不明和尚,你有多大把握能贏他們。”
薛蟠想了想:“其實把握挺大的。因為我的方向比誰都準。再有就是,有兩件事,他們就算知道,也絕做不到。”
“何事。”
“重視科學,無保留開發民智。”薛蟠道,“咱們好幾次想辦報紙,正經做起來都沒成,究其原委還是尋常百姓當中文盲占絕大多數之故。實驗室那些東西,不論你也好、小朱也好、慧安也好,你們都知道那個有大用。但你們不論如何都會低估其用。珍妮紡紗機曝光給朝廷有個兩三年了,民間反響緩慢,隻朝廷的織造局和大商賈在使罷了。這種推廣意識的缺失也造成你們低估生產工具升級改造帶來的影響力。”他伸出一跟手指頭,“我需要據點。鬆江也好、膠澳也好、東瀛高麗也好。我需要把工業革命的規則推動起來。你們都以為,我是為了讓陶老將軍出海打劫方便才替賈璉某的鬆江知府。其實不然。你們鬆江府,我從一開始就動了心思。賈璉是湊巧撞上來的。”
曆史證明,上海極合適成為工業時代的起點。
何況還離金陵這麽近。
兩天後,薛家門外來了個風塵仆仆的青衣仆人,自稱是京城孟大官人手下。薛蟠出來一瞧,果然認識:太子跟前的。
來到門廳坐下,寒暄幾句,仆人道:“不明師父可知道陶遠威老將軍的差事。”
薛蟠垂目誦佛:“那事兒,還望孟道兄有多遠躲多遠。”
仆人低低的笑了。“是何緣故?”
“老太爺和老爺新盤下家鋪子,還沒來得及開張,少爺就往裏頭伸頭。新鋪子他倆盯得都緊,少爺但凡有小動作,老早便被看見了。”
仆人微歎道:“這些我們都知道。非不明師父勸不住。”
薛蟠吐了口氣。“不止少爺得躲遠些,素日與少爺交好的管事們也得躲遠些。攛掇少爺從油鍋裏撈錢之人隻怕沒安好心。”
仆人點頭,當即告辭。
薛蟠有心勸他歇息一宿、明兒再走,也知道勸不住。乃送到門口慨然道:“千裏迢迢往返奔波,隻為一句早已清楚的話。惟願孟道兄珍惜大叔這份心。”
仆人亦慨然了一瞬,問道:“師父可還有什麽叮囑。”
薛蟠麵色躊躇。他猶豫越久越仆人越心中不寧,呼吸漸快。足足過了半柱香的功夫,薛蟠低聲道:“皇帝的兒子,不論哪朝哪代,也不論皇後生的、才人生的、甚至宮外粉頭生的,隻有本事不足做不了太子、沒有不想做太子。可以與人聯手,然不可全信他。”
仆人大驚:“師父可是知道什麽?”
薛蟠詫然,愈發低聲道:“貧僧於星象上天賦平庸,看錯是常事。近有小行星遮蔽紫微星,許是貧僧多想。”仆人肉眼可見的後脊背發涼,朝他一躬到地。
薛蟠這狗腿子,仆人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上畢得閑那兒告密去了。當然沒提什麽“紫微星”。
畢得閑抬目看了他幾眼:“這麽大的事兒,竟獨你勸的住那位主兒?”
“男人都有受不住金錢美色.誘惑的時候,尤其是年輕人。幕僚規勸如耳邊風,唯世外之人能點醒爾。”薛蟠長長誦佛,轉身要走。
畢得閑在後頭問道:“敢問不明師父,你可有願望。”
“有。”薛蟠立定,一字一頓道,“國、泰、民、安。”
“這般願望不免虛些。”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山野無匪盜,朝廷無碩鼠。貧僧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薛蟠忽然轉頭笑道,“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乃合十行禮而去。
許久,畢得閑輕聲喃喃道:“做的什麽白日夢……”
誰知薛蟠又從外麵回來,正色道:“舉國上下都在土地兼並,大量耕者無田可種。翻遍史冊,各朝由盛轉衰皆因此而始。還望朝廷莫要袖手旁觀。”又走了。
這和尚不過日常加戲,畢千戶少不得如實報入京城。老聖人看消息時又隨手遞給了畢安,問其如何作想。畢公公知道此僧與侄子交情莫逆,答道:“古人雲,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如是也。”老聖人心情頗好。
薛家的鴿子卻是先到。來信除了給梁廷瑞的一封,還有兩封分別給了北漂宋真真和一位薛先生。
梁廷瑞得信後求見天子,道:“短短時日,微臣瞧不出二位皇子之秉性。聖人可設個局試探試探。”他含笑道,“猶如《西遊記》裏頭,文殊普賢觀音三位菩薩試探取經人。”
皇帝起了興致。“什麽局?”
梁廷瑞道:“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裏邊藏。縱然是皇子,替朝廷辦差亦當矜矜業業,不可染這幾樣。諸位皇子倒是都不大愛酒,年輕人都氣盛,酒氣兩樣作罷。聖人可以上進的美人、貪官藏匿的錢財試探。”
皇帝不覺吸了口氣。美人無所謂;鬆江府日後便是朝廷的金庫,若守庫之人禁不起錢財之誘可不大好辦。半晌,輕輕點頭。
另一頭,宋真真做事的木材行本想升她做管事。因還有學業要忙,她不肯做,如今依然是個夥計。當年勾搭她來京城的那位都水清吏司小官已久不聯絡,逐漸忘記了。看罷金陵來信,宋真真隨手燒去,依然做事。下工後,她略作收拾,起身去賴先生家找邱大嫂說話兒。
閑聊幾句,宋真真正色道:“今兒聽客人說,二皇子想娶江寧織造郎甄應勉之女做側妃,正預備著呢。我一想,那不就是四皇子的心上人麽?”
邱大嫂大驚:“可不是!他搞什麽幺蛾子?”
宋真真哼道:“甄家有錢唄。誰不知道他是太子的跟班兒。”
邱大嫂顧不上客人,當即去了四皇子府。好巧不巧的四皇子和賴先生正議事呢,邱大嫂急得團團轉。四皇子的乳母嬤嬤最喜歡她不過,忙命人請到自己那兒坐去。邱大嫂一看,告訴這位也行啊!她性子直嗓門大,霹靂啪啦爆豆子似的說了。丫鬟媳婦子們素日喜歡邱大嫂言語詼諧,全都聞訊趕來湊熱鬧。這下好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當天晚上有人進宮報信:四皇子紅著眼睛提刀上他二哥府裏鬧騰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二皇子立了毒誓不會娶甄姑娘才算完事。
彼時皇帝正在容嬪處,當場砸了個茶盞子。
梅公子已經將那位好賭的杜小姐給撂下了。揚州有個劉姑娘愛慕他,悄然尾隨老遠。被梅家的長隨撞上才相見,還說自己進京走親戚、碰巧同路。如今正借宿在城外庵堂。容嬪派人去看過。舉止端莊、知書達理,實在難得。容嬪歡喜得了不得,盤算擇日替兄弟納她做良妾。
今兒聽說四皇子也不愛杜萱、改愛別的姑娘,容嬪少不得心下稱意。乃上前柔聲勸道:“陛下,既然四皇子喜歡,就依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