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金陵城臨江, 岸邊有大小碼頭無數,中以薛家修的浦口碼頭吃水最深。這日上午, 碼頭來了一長串車隊, 往兩艘大船上卸貨。這家的船主乃山東膠澳商人,在金陵采買了許多貨品, 欲順江出海回去。
另一頭,有個高個子男人風塵仆仆抵達揚州府衙,自稱從京城來, 有要緊事求見賈璉大人。門子頗有眼力價兒, 一眼看出他和身後的隨從雖假惺惺穿著青衣小帽、個個昂首自得,絕非尋常人。乃忙不迭請他們到門房坐下吃茶,自己跑著進去回話。
不多時, 賈璉親自出來。那客人含笑立起拱手:“賈大人, 可還記得我麽?”
賈璉打量他幾眼, 登時想起來了。“那位仇大財主。”客人哈哈大笑。
個把月前, 此人苦苦糾纏了賈璉十幾日, 想謀個鹽引子。賈璉白眼翻上天, 理都懶得理他。仇大財主不罷休,挖空心思送禮。賈璉隻皮笑肉不笑道:“仇老爺不必費心。你這些玩意兒都平平。若想要好的, 京城寧榮街榮國府裏有的是。”甩袖子便走。而後又給他送美人。連府門都沒進、王熙鳳也不知道,大丫鬟平兒出來直丟到作坊裏做工去。
最末人家幹脆送銀票子,熊貓會派了些市井閑漢把他一頓嚇唬。仇大財主喊冤枉, 說不過是想結識賈大人。領頭的閑漢嗤道:“拉倒吧。咱們也不是頭一回幫林大人賈大人做這事了。”另一個搖頭歎道:“官老爺雇人拒賄, 這叫什麽事兒。”幾個人一群鴨子似的搖搖擺擺走了。仇大財主望著他們漸漸走遠, 脊梁也直了、胳膊也背去身後,含笑點頭。
回想完往事,賈璉挑起眉頭:“尊駕究竟是什麽人。”
仇大財主悠然道:“賈大人覺得?”
“通身毫無商賈之氣。”
“哦?賈大人當日便看出來了?”
“不錯。我也懶得費神打探,橫豎不與我相幹。”賈璉道,“再有,尊駕自稱是徽州人氏,可你這模樣和口音實在不像。”
仇大財主啞然失笑:“原來如此。”乃端正而立,仆從幫他脫下身上那件青布長袍,露出裏頭的官服。“下官懷揣聖旨,請賈大人預備香案。”
賈璉嚇得神色大變,急忙命隨身小廝昭兒去裏頭回稟上司吳遜,又派另一個小廝興兒安排接旨事物。自己親陪著仇大人入內。
折騰數月,賈璉升任鬆江知府的調令終於下來了。然仇大人不過是順路來送魚符官印的,正經事另宣聖旨。聖旨裏頭也沒寫什麽機密差使,隻說聖人派了欽差常駐鬆江、讓賈璉好生輔佐。賈璉領旨謝恩,請仇大人吃茶,從頭到尾沒打聽欽差是誰、來做什麽。
仇大人看著他捋須而笑:“賈大人好不明白。隻是須得預備下府邸。”
“這個容易。”賈璉內裏一陣得意。
七月底,容嬪之弟梅公子前腳剛離開,小朱後腳便親自溜一趟揚州,隻見了賈璉一人。乃告訴他,鬆江府上海縣衙左近有座宅邸,本屬一位鄉紳。老太爺數年前過世,老太太便進京尋兒子去了,如今空置著。那兒子官居工部員外郎,可巧與賈政是同僚。小朱已派人勘察過宅邸、繪出圖來,拿給營造行家參謀。三當家的卦倘若沒算錯,四皇子日後當久居鬆江府。如此這般說了半日。賈璉知道他神機妙算,言聽計從。看今兒這仇大人的意思,朱爺果為當世諸葛孔明也。
乃假意思忖良久道:“仇大人,實不相瞞,這趟升遷我早已得了消息。”
仇大人挑眉:“令舅王子騰大人。”
賈璉微笑道:“故此,鬆江府也去過多次。上海港實乃舉國難得之天然良港,不好生經營愧對天時地利君王。下官的心思是,華亭縣詩書郎朗,上海縣舟船碌碌。不知這位欽差大人願意住在哪兒?”
仇大人愕然,上下打量了賈璉半日,驚喜道:“好一個賈大人!聖上鴻福。”賈璉忙拱手謙遜幾句。仇大人想了想,讚道,“賈大人這安排,本官越琢磨越對。若如此,他大抵會去上海縣。因事先不知賈大人有此籌劃,本官還得回京商議。”
賈璉遂說了賈政同僚家那宅子並好生誇讚,誇得仇大人直點頭。“下官已寫信回家、托叔父詢問可能買下來。既是有位欽差大人,不知他可方便自己出麵?”
“不方便。煩勞賈大人幫著置辦、修繕。”
“下官遵命。”
仇大人隻住一宿,次日便啟程急匆匆走了。
賈璉在揚州呆了這麽幾年,臨走少不得答謝上司、宴請朋友。隻是鬆江知府空缺數月,須趕緊派人過去。自從得了王子騰書信、知此事妥當之後,林海便開始幫賈璉物色師爺。奈何他老人家要求太高,見了十幾個都沒挑上一個。本以為朝廷辦事拖遝、加之前任鬆江知府的案子一直沒有正經結果,調令沒這麽快下來;誰知傳旨的來得倒快。林海犯愁。一麵先煩勞趙文生幫忙安置,一麵跟吳遜商議。
吳遜當即想到了一個人。“我那連襟博學多才不輸當世。性情謹慎、見識也廣,早先在北邊做過幕僚。辭去差事本是為著明年會試,誰知他又想多轉些地方,遂欲再等兩科。”林海聽著甚好,問人在何處。吳遜道,“陪妻妹遊玩江南去了,前幾日來信說剛到無錫。我這就派人喊他們回來。”
林海心知吳遜靠譜,連連拱手做謝。吳遜心知賈璉敬重自己,也頗為自得。又悄然寫信進京給族叔吳天佑,吳貴妃喜不自禁。此為後話。
消息傳到金陵,幾個人麵麵相覷。吳遜並不知道顧之明的來曆,也不知道他老婆和小姨子都是朝廷細作。郝五如今算休假,並沒有卸去差事。幸虧顧四剛剛離開,兄弟倆遇不上。
小朱瞄了眼和尚:“你的本事拿出來。”
“啊?”
“顧七奶奶。”小朱道,“對她有恩者並非如今的上司蔣家,乃是郝家。你等魏慎得手再去拉攏未免昭然,眼下這個點兒正好。起先不用她幫咱們做事,隻成吳遜太太那般就好。”
薛蟠捏捏下巴:“吳遜太太家裏背著冤屈,顧七奶奶祖父算罪有應得。這位極冷靜,不好攛掇。”
“那就是你的事了。”
“阿彌陀佛。”
薛蟠遂趕去揚州,派人在城南門外輪流蹲點。隻等了兩天,顧之明和郝五兩位假兩口子便匆匆趕回。彼時恰逢夕陽西下,他二人並轡飛馳,倒還有點兒浪漫。
來到城門口,有個打瞌睡的小子一骨碌爬起來,迎著郝五的馬頭打千兒。“郝姑奶奶請了。”
二人互視一眼,顧之明先開口道:“小哥兒可有事麽?”
“我家主子就等在城門內的老夥計飯館。”小子伸手往一指,“天色不早了,他想請郝家五姑奶奶吃頓晚飯。五姑爺若想去也可以。”
“令主貴姓?”
“姓薛,數月前見過五姑爺。”
顧之明挑眉:“不明和尚?”
“正是。”
顧之明還要說話,郝五擺手道:“總要見的。”
“也罷。”顧之明點頭。
二人從容進城,一眼便望見了老夥計飯館,策馬過去。
才剛下馬,小夥計笑嘻嘻迎上前來。顧之明道:“薛東家想必等候多時?”
“剛到雅座。”
“哪有這般巧的。”
殊不知和尚就住在飯館中。城門外值班的兩個人一組。隻要目標出現,一個迎上前攔馬,一個跑來飯館報信。薛蟠隻需換衣裳走出即可。
二人上樓進屋,薛蟠笑眯眯起身相迎、合十行禮。彼此落座。
薛蟠正色道:“貧僧有件事得跟賢伉儷商議。吳遜和林海兩位毫不知內情的儒生商議著,想請顧先生給貧僧的表兄賈璉暫做幾年幕僚。如果顧先生拒絕,隻怕五姑奶奶在上峰跟前交不了差。如果不拒絕——貧僧信得過顧先生,甚至信得過顧太太,隻信不過郝家……額、蔣家,務必防瘟疫似的防著顧太太,大家都累。不知五姑奶奶可願合作。”
他二人微驚,神色各異。郝五淡然道:“如何合作。”
“井水不犯河水。”薛蟠道,“你隻說我們防得緊,懈怠無為。但凡有事,貧僧會直報給錦衣衛,蔣家這一派敬謝不敏。”
郝五皺眉:“錦衣衛與我們並未傾軋。”
薛蟠拍手:“哦,那妥了。五姑奶奶可願意跳槽去錦衣衛任職?猶如從揚州調任鬆江。說不定還能替你升個職。”
這話全然出乎意料。郝五思忖片刻道:“若我能得畢得閑大人擔保呢?”
看來貧僧和老畢的交情人盡皆知。薛蟠搖頭:“不成。錦衣衛不會往璉二奶奶的煲湯裏下打胎藥。”
郝五一愣,隨即眼神發虛——她知道這種事自家人常做。
“就算你不做,你身邊少不得放蔣家的手下。她偷偷的做,你壓根不知道。我表妹命中隻有這一個兒子。若沒了,殺淨蔣家滿門何用?”
顧之明方才嚇著了,他早先壓根不知道郝家竟是這般行事。低聲道:“橫豎都是替朝廷辦差,且你娘家也不再主事。要不……就依不明師父之計?”郝五苦笑搖頭。
薛蟠立時道:“如今你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小頭目吧。老畢看上你的本事、想調你到他手下去,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五姑奶奶一句話,皆大歡喜。”
郝五喃喃道:“畢大人豈是等閑之輩!”
“當然!”薛蟠自豪道,“跟著這種上司,管保你前途無量。錦衣衛才是真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呢!老畢足能不行,居然當了這麽大的官兒。換成蔣家能重用他麽?良禽擇木而棲啊!”他苦口婆心道,“你在蔣家根本不可能有前途。難不成還指望郝家死灰複燃?姑蘇小傻子都有人暗殺。”
郝五大驚:“蘇州那孩子?”
“不然呢?虧的他身邊還有位忠心的老頭兒。還虧的他準大嫂來曆不俗。具體貧僧就不說了,問你們自己人去。”
郝五看著他:“師父倒什麽都知道。”
薛蟠斟酌會子,坐正,肅然道:“請問二位,假如有遭一日你們逢上大難,可會想著把孩子托付給我。”
他二人神情複雜互視幾眼,顧之明扭頭望窗外。郝五認真想了許久,慎重道:“會。”
“咱們半點交情也無,你憑什麽信任我。”
“師父是良善人。”
薛蟠點頭:“五姑奶奶說到點子上了。貧僧是良善人,你們知道貧僧必會竭力保護你們的孩子,並且好生教養他長大。將心比心。顧太太,你上司蔣家是良善人麽?貧僧敢讓他家手下接近貧僧懷著胎兒的妹子麽?”
郝五不禁有點兒絕望,歎道:“我們家早先確實損了些陰德……”
薛蟠打斷道:“你們這、派、如今依然在繼續損陰德,未來還會一直損下去。吳太太因碰巧嫁了位棟梁之才,兒女皆幸免於繼承母業。顧太太的孩子能有這般好運麽?”
郝五懵了!整個呆成木雕泥塑。
顧之明忙說:“顧某不會不如二姐夫……”
薛蟠望天,再次打斷:“顧先生!重點不是你和吳大人誰更有前途,重點是蔣家這派的差事世襲!人家可以仁慈的放過你兒子,也可以找個借口不放過,決定權在他們手裏。”乃賊兮兮眨眼,“錦衣衛的差事不世襲哎~~”
足足靜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郝五才回過神來。
顧之明又低聲道:“若畢大人肯開口……”
郝五搖頭:“我這身份,一則上頭不會許,二則畢大人不傻、不會做。”她遲疑道,“早幾個月二姐姐已勸了我許多話。如今想著,倒有些道理。”
“對了。”薛蟠又嚴肅道,“對於怎麽建設鬆江府、尤其是上海港,賈璉已有了章程。顧太太若得空,不妨幫著顧先生規劃新修道路橋梁、擴建碼頭、減免苛捐雜稅吸引各國各地商賈。”
顧之明一愣:“四處都是加稅的,生平頭一回聽說減稅。”
“榮國府又不缺錢,用不著璉二爺搜刮民脂民膏。”薛蟠攤手,“商貿繁盛了還怕正經稅不豐、政績不好?知府並非隻負責緝盜審案就行了,擔著一府百姓興旺的重責呢。我是真擔心他做不好啊。”
顧之明眼圈子都紅了,站起身作揖道:“賈大人有此心思,晚生必竭力扶持,不愧對蒼生百姓。”
薛蟠忙起身還禮。眼角掃過郝五,她亦感動不已。有了陽光之下的正經事做,貧僧不信你還願意當見不得人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