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甄瑁使勁兒顯擺他和未婚妻學術互動, 薛蟠少不得誇讚幾句。心中暗想,兩口子終究還是得有共同語言, 甄大哥這次婚姻比上回靠譜多了。本想等他平靜下來說正經事, 奈何人家興奮過頭,和尚隻得強行煩請他閉嘴、貧僧有話說。遂低聲敘述了方才在賈雨村書房看的信。甄瑁瞬間定住。
二人匆匆趕去見甄應嘉。甄應嘉大驚, 以為賈雨村是故意把書信擱在案上、又故意出去讓和尚看的。乃打發人喊甄應勉,命他立時往老太太院中商議。
老甄前腳剛邁出門檻,甄瑁便悄聲向和尚道:“我老子這模樣兒, 人家信中所言不虛吧。”
薛蟠也悄聲道:“顯見不虛。不過從金陵寫信到京城、京城朝議一陣子、再打發欽差大臣回到江南來, 少說小半年。把假賬做出來已足夠了。”甄家後台是老聖人,不做點什麽簡直對不起千千萬萬的走私犯。
甄瑁撇嘴:“讓他老人家忙一陣子、給個教訓也好。家裏的錢足夠使的,還費神做那個。”
薛蟠眼珠子都睜圓了。“你說什麽?”
甄瑁尚未察覺異樣。“頂過這回去, 日後收手也罷。”
薛蟠扯扯嘴角:“虧的貧僧還當你靠譜, 原來也隻是個不會寫詩的賈寶玉。”
“嗯?”
薛蟠正色道:“早先京裏頭宮妃娘娘修別院省親, 我們幾個議論。璉二哥哥的乳母趙嬤嬤曾說這麽幾句話。‘獨江南甄家接駕四次。別說是銀子成了泥土, 憑世上有的, 沒有不堆山填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 偏賬目依然算在你們家頭上,皇帝並不給報銷。這等虧空焉是輕易可填補上的?”何況你們還要給端王府送錢。“如今不過是太上皇死死護著罷了。可他老人家再長命百歲, 總有駕鶴西歸那日。到時候今上肯放過你們家才有鬼!國庫還窮著呢。”
甄瑁呆若木雞,半晌才惱道:“那老頭閑的沒事做總跑來我們家作甚!”
薛蟠露出八顆牙齒的假笑:“江南風景好唄~~”
“嗬嗬。那幹脆遷都金陵如何?我們家的房子地都能漲價,說不定就填補上了。”
薛蟠身子一歪, 好懸從椅子上栽下去, 幸虧死死抓住了椅子扶手。許久, 僵著臉道:“貧僧錯了,給瑁大爺賠不是。你絕非不會寫詩的賈寶玉!”房地產這種概念他一個三百年前的紈絝爺們居然就有!甚至還知道地緣經濟。
甄瑁泄氣道:“怎麽辦?我不信皇帝不知道,八成早就想來查了。這回不過是送上個借口。”
“臥槽!合著你這麽明白,素日裝出一副棒槌德行。”
“這有什麽?我又不傻。”
薛蟠托著下巴想了半日,道:“反正紫禁城爺倆一不會免除甄家的虧空,二不會幫你們還錢,這個你明白的。”
“明白管什麽使。”甄瑁也托起下巴。
薛蟠一歎:“這就是紈絝少爺強似單純公子之處。世界觀中默認了‘不公平’的常態,不會花精神去糾結或嚐試求公平。瑁大哥哥你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就是你不死要麵子。”
甄瑁沒言語,翻了個白眼。
“所以!”薛蟠笑眯眯道,“咱們聯手做生意賺錢吧!”
“做什麽?”
“精品房地產!”薛蟠比了個“V”。“咱們金陵商貿繁盛,各省商賈都來安置產業。並且貧民窟裏頭有許多閑置勞力,大街上亦有年輕乞丐。這些人可以花很少的錢雇傭來做事。豈不比府衙大牢裏那批軍需商老爺成日想著替自家修院子挖湖強?”
“嘶……”甄瑁不覺沉思。
薛蟠嚴肅道:“隻要老聖人還在,就沒人敢動甄家。還有時間。你們家宅子那麽多,精心設計翻修一下。當人有了錢之後便會追求文化,想住有品味的房子。你媳婦不是出自金石大家麽?把她祖父還是曾祖父王老爺子拿出來撐門麵。冤大頭貧僧可以幫你們找,專挑沒什麽見識的土豹子。再煩勞他們在秦淮河上的相好幫忙攛掇、金屋藏嬌,加上甄家簡直三贏。”
甄瑁拍掌,輕輕點頭:“可以一試!”乃站了起來,“事不遲疑,我跟祖母、父親商議去。”
薛蟠含笑誦佛:“瑁大哥哥,你可是令貧僧刮目相看啊。”
甄瑁負著手晃晃腦袋:“皆因你素如小瞧了本大爺!”
“正是正是,貧僧再給瑁大爺賠個不是。”
“罷了。瑁大爺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你小小出家人計較。”
二人作別。
薛蟠馬不停蹄趕到畢得閑處,將方才經過從賈雨村到甄瑁一五一十仔細交代。
畢得閑起先有些好笑;聽到房地產那節,認真看了他半日。薛蟠眨眨眼。畢得閑納罕道:“你哪裏來這麽些主意?”
薛蟠得意道:“房子地漲價是甄瑁所想,雇傭便宜勞力是得了軍需商和王將軍提醒。貧僧自己未必能有好主意,但能把旁人零散的主意歸納整理出來。”
畢得閑點頭:“若非性情懈怠,不明師父堪為宰相。”
薛蟠齜牙:“貧僧覺得宰相這活計托付給林皖不錯,正好跟貧僧互補。貧僧當個國師很妥當。”
畢得閑又看了他半日。薛蟠保持優雅假笑。半晌,畢得閑忽然問:“杜萱如何。”
“前兩天領著幾個孩子跟地痞流氓打架,居然打贏了!全靠狠。”薛蟠道,“多少都帶點子傷。”
畢得閑微微挑眉:“差不多了吧。”
薛蟠擺手:“她如今已學會了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欺淩,但還不知道她的力量究竟有多小。過段時日我想派些人假扮成地頭蛇,把她和打把式賣藝的那家人趕出金陵,去別處流浪幾個月。照這個速度,不用等一年那麽久便可以‘救’回來。”
畢得閑歎氣:“也罷,隨你安排。我有事要做,你快些走。”
“白白了您呐~~”薛蟠麻溜的滾了。
畢得閑自然得寫鴿信飛入京城,杜萱之事也在其中。另一頭,顧芝雋剛剛搬入江寧織造局庫房的東西又得搬出——他敢留甄應勉也不敢。可憐這哥們已想不出什麽地方能安全,喪到懷疑人生。
同福客棧的掌櫃送信來,膠澳海盜頭子晁寨主抵達金陵,且幹脆住進他們客棧。身邊隻帶著兩個手下,晁老刀和她兒子馮少寨主皆不在。遂又輪到三當家折騰。薛蟠那張臉須扮出來,非但得不像本尊,還得不像上回的忠順王府狗腿子,技術難度實在不小。好在三當家頗愛挑戰,扮來洗去好幾回,終於滿意;反倒是薛蟠累得半死。
臨近二更天,薛蟠預備出門。徽姨特打發十三過來叮囑他少得意忘形。薛蟠笑道:“她老放心。論閱曆貧僧肯定不是人家對手,然勝在情報充足。”
“何平”大人趁夜敲響晁寨主的窗戶。進屋一瞧,這位海盜大娘好不精神!忙拱手行禮:“久仰晁寨主大名,轟雷貫耳。”
晁寨主亦抱拳回禮:“何大人輔佐皇孫最是辛苦。”
幾句客套之後,薛蟠正色道:“咱們本該是自己人,就不用互相試探了。請問晁寨主此來是為著顧家還是陶遠威。”
晁寨主微微一笑:“都為。”
“顧芝雋已經被畢公公的侄子閹了,晁寨主可知道?”
晁寨主眼圈兒霎時通紅。“苦了那孩子。”
薛蟠哂笑道:“您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還是不知道畢先生什麽身份?”
“畢大人是你上司吧。”
薛蟠點頭:“前幾個月,顧四派人把畢大人傷得慘烈,連鋼鞭都使上了。後來他又想攛掇揚州陳家將那個掃把星三姑娘嫁給畢大人。他居然以為這些事錦衣衛千戶會不知道!我從沒見過如此盲目的二傻子。”
“畢千戶都知道?”晁寨主皺眉,“小顧有錦衣衛的消息,看來不準。你可認得一位魏先生?”
薛蟠望天。“我認得好幾位魏先生,都是畢大人前任魏大人的親戚。換做你是老畢,敢讓前任的親戚知道多少事?”
晁寨主再長歎。“倒輸得不冤枉。”半晌她問,“顧小姐?”
薛蟠擺手:“顧芝玉長得逼似其父,並不像母親。就算告訴那個什麽成將軍這是某人之女,一則人家未必肯信、二則也未必喜歡。還不如上秦淮河畔挑個與顧夫人模樣相似的粉頭,調理幾個月,假扮顧小姐送去。”
晁寨主怔了半晌,啼笑皆非。“好個李代桃僵之計,旁人不及何大人萬一。”
“都是常規操作。旁人皆能想到,晚生也不知為何顧芝雋想不到。”
“犬子說皇孫的人瞧他不上,我還不信。也罷——”晁寨主苦笑,“我帶回膠澳去。”
“多謝多謝!”薛蟠連連拱手,“如此就不怕有人添亂了。我們瞧著,少寨主比他靠譜得多。”
“何大人客氣。”
“晚生倒沒見過少寨主。明將軍素日極少誇讚人的。他說少寨主年歲輕輕,頗有大將之風,疑心晁寨主乃將門之後。隻是想了許久想不出哪位將軍姓晁。”
晁寨主眼中閃過異樣,半晌才沉著臉說:“他老子姓馮。”
薛蟠一愣:“不是晁家有家將麽?”
晁寨主也一愣,薛蟠這反應顯然出乎她意料。
“當海盜挺好,替朝廷賣力什麽趣兒。您老若不喜歡少寨主他爹,換一個嘛。反正你才是寨主。”
晁寨主麵露譏誚:“不提他。”
“行!”
思忖片刻晁寨主正色道:“陶遠威的差事,我想占一份。”
“借風使船唄~~”
“我想混入官兵之中。何大人可有法子。”
薛蟠皺眉:“做官兵約束極大。”
晁寨主一歎:“成大貴雖貪財好色,本事卻比如今這位強出去許多。待他上台,我們的日子必艱難。”乃哂笑道,“何大人那李代桃僵之計不過是明麵上好看,實則全無用處。買來的粉頭豈能死心塌地替我們做事?縱然她肯,區區青樓手段也參悟不了軍務。”
薛蟠淡然道:“顧芝雋不知道顧小姐打小長在尼庵?清高孤傲,如何肯去討好老頭子。虧他想的出來。又不是姓顧的女人都和顧妃一個性子。再說梁王好賴是王爺。”
“世道艱難,迫不得已。”
“聽說皇後宮中藏著一尊羊脂白玉菩薩,若借來行賄必好。”
“……說來說去就是舍不得。”
“多新鮮呐,憑什麽舍得?顧小姐和顧公公毫無瓜葛,他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薛蟠冷臉道,“忠順王爺好龍陽,尊駕可舍得令郎?”
晁寨主震怒:“放肆!”
“你兒子是人,人家妹子就不是人?”薛蟠假笑道,“成大貴不過區區大臣。忠順王爺若真看上了令郎,晁寨主以為自家幾船草寇能護得住他?對了,聽聞少寨主這些日子夜夜笙歌,模樣還生的俊。卑職提個醒。秦淮河畔什麽人都有。就算不被有來頭的主兒看上,被不該勾搭的女人看上也是找死。”
晁寨主大驚失色:“有妖精勾引他?”
“自己去問令郎吧。”薛蟠悠然道,“你們幾位跟顧四一個毛病,永遠記不住自己的平民百姓身份。在水寨他是少寨主,自然沒人能惹得起他;金陵城各家妓館都有高官甚至王府做後台,沒人惹不起他。”
晁寨主嚇出一身冷汗,再顧不得別的,當即起身要走。薛蟠大模大樣拱拱手,從窗戶離去。
和尚回府睡大覺,海盜窩可炸開了鍋。
晁寨主親自上青樓將兒子從粉頭被窩裏揪出來,命他明兒一早就回膠澳去;少寨主跟那粉頭如膠似漆打得火熱,死活不肯。顧四剛剛因為女人被閹了,自己方才又跟皇孫手下談崩了,晁寨主大發雷霆。晁老刀兩下裏勸和,越勸越不和。
晁寨主急得跳腳,指著兒子道:“你當這是什麽地方!海上麽?這兒官宦子弟打死百姓跟打死一條狗似的!”
少寨主亦急紅了眼,喊道:“我難道不是官家子弟?我爹不是正四品?我如何就是百姓了?”
晁寨主懵了,晁老刀和旁的海盜也懵了。
少寨主還沒完:“人家都說了我和大堂兄長得像!”
晁寨主深吸一口氣:“什麽大堂兄?”
“馮紫英!”少寨主已忘乎所以,直立在堂前將有人問他可姓馮之事說了,接著又說忠順王爺家外室長子之事。
滿堂寂然,海盜們隻定定的看著,晁寨主呆若木雕泥塑。
許久,有個海盜冷哼一聲轉身出去。旁人隨即一個個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