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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車夫轉述小娘子的話, 說把那條愛發情的狗閹了。晁老刀大驚失色拍案而起。可這車夫委實是雇來的,諸事不知, 還說“狗兒發情麻煩的緊。”眾海盜麵麵相覷神情古怪。此時那兩個仆從已恢複了些, 遂攙扶到前頭來。他倆細述罷當晚經過,晁老刀立命去查畫舫。


  秦淮河邊多的是畫舫, 如何能查得明白?不知打聽了多少人,才遇上個賣千層糕的老頭,說船好像是甄家的, 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府上。晁老刀一聽就信了。顧芝雋睡了人家的大少奶奶還搞大了肚子, 甄家肯忍這口氣才有鬼。


  少寨主納悶道:“不是說這些事皆做得機密、沒人知道麽?”


  晁老刀苦笑道:“早先我也當沒人知道。如今看著,竟是沒人不知道。”


  少寨主小聲嘀咕:“咱們早先是不是都高估了顧四哥。”幾個人臉色驀然難看。


  晁老刀歎道:“惟願那位歌姬娘子是嚇唬人的。”


  少寨主也歎道:“不曾想顧四哥那般人物兒,最末竟然栽在女人頭上。掐指細算算, 他看似占便宜之事悉數得了報複。”


  晁老刀咳嗽兩聲:“這個先不管, 把人救出來要緊。”


  話雖如此, 從錦衣衛頭子手上救錦衣衛頭子的仇人兼情敵, 簡直不可能。


  事不遲疑, 晁老刀備下厚禮、換了身衣裳直奔薛府。


  薛蟠和小朱兩個人都沒料到老海盜會找上門, 起初皆大驚。待聽說他帶著一大車禮物才想起來,畢千戶雖身在金陵多年, 仿佛隻有不明和尚這一個朋友,走門路也隻有薛家能走了。乃命將其領到外書房。外書房安置了各色潛望鏡,最便宜偷窺不過。薛蟠是不能相見的, 恐怕露陷;少寨主也在, 小朱亦不能露麵;法靜師叔上京城劫持不良少年去了。沒奈何, 隻能臨時把趙茵娘丟出去見客。


  趙茵娘剛從實驗室做完實驗,解下白大褂便過去。因頭上身上毫無裝飾,晁老刀微微驚愕。聽丫鬟說“請趙二姑娘來”,兼乍看她生得貌美,本以為是薛家哪位爺們的相好;這氣度分明不是。那少寨主整個看呆了。


  幾句客套話後,趙茵娘拱手徑直道:“大和尚這會子不在,我先生也不在。有事我能做主,尊駕隻管說。”


  晁老刀道:“請問姑娘是?”


  “我伯父是大和尚的徒弟,我先生是大和尚的幕僚。”


  晁老刀眼神登時尊重起來,苦笑兩聲道:“實不相瞞,老夫今日此來是想求不明師父幫忙托個人情。老夫有個朋友性情風流,招惹了不該惹的女人,如今落在一位姓畢的先生手裏。”


  “老畢?”趙茵娘撲哧一笑,“他把杜爺的追求者抓了?哎呦虧他素日傲嬌的緊,原來也是個醋壇子。”


  晁老刀小聲問道:“不知杜小姐如何?”


  “不相幹的事兒,老人家還是莫打聽上。”


  晁老刀有些失望。趙姑娘頂多是畢千戶朋友家的幕僚學徒,竟清楚杜小姐身在何處。可證忠順王爺的狗腿子並未扯謊。杜小姐諸事皆在杜家掌握,顧芝雋壓根不是偶然失手、而是街頭耍的猴兒般被人利用了一把。


  趙茵娘吃了口茶隨意道:“行吧,大和尚和老畢還有點兒交情。有錢能使磨推鬼,禮單子我瞧瞧。”隔壁薛朱二人好懸吐血:誰教她這麽大方的索賄?

  晁老刀身邊一個漢子忙遞上禮單。趙茵娘從懷內取出個巴掌大的小算盤,啪嗒啪嗒的一麵看一麵估價。小朱頓覺莫朱兩家十八輩祖宗的臉都讓這徒弟給丟盡了;薛蟠老懷甚慰:“有點兒小財迷風範。”


  算完後趙茵娘微微挑眉:“倒不算少。因我這會子也不知那位犯了什麽事兒,不敢貿然答應。您老懂行。這些東西多半是要送去那邊的,我們隻抽個頭。若不成,自然原物送還。”


  隔壁小朱忍不住抱怨:“你都教了她什麽!”


  薛蟠理直氣壯道:“沒錯啊!走後門從來都是這樣的嘛。”


  果然,晁老刀毫不意外拱了拱手:“如此拜托貴府。”


  “既然老爺子不方便留下聯絡方式,三天後若還沒見著人,就煩勞您再來一趟。”趙茵娘假笑不露齒,端起茶盞子。


  少寨主先頭一直沒開口,這會子終於忍不住了。“我看趙姑娘仿佛曾習武?”


  “是啊。”趙茵娘悠然道,“略學幾招強身健體,遇事便宜逃命。”客人們一愣,隔壁朱大爺已經快用眼刀把薛蟠大卸八塊了。誰知她又嫣然一笑,擠擠眼,“我說笑話兒呢。”


  這笑話半分不好笑,少寨主強笑兩聲算給個顏麵。晁老刀趕忙告辭,眼角覷了少寨主兩下、唯恐他又生事。好在趙茵娘從容而立,拱手送客。且她自己並不親自送出大門,隻出了書房門便喊兩個小子相陪。薛蟠連連點頭:“很對。不過是拜托幫忙走門路的,咱們見多了。”雖然這隻是第一回。


  趙茵娘還有課,略交代幾句便走了。拿起禮單子瞄兩眼,薛蟠吹了好幾聲口哨。連小朱都忍不住嘖嘖稱奇:“好東西!這群海盜果真不尋常。”


  薛蟠兩眼直往外冒金光:“這下賺大發了。”


  “你想全部私吞?畢千戶那兒如何處置?”


  “茵娘方才不是算了麽?總共多少銀子,當咱們買下來的。老畢又不知道顧念祖是欽犯。皇後的心腹他不會殺的。”


  小朱皺眉,拿起禮單從頭再看了好幾遍。“我怎麽覺得不對呢?”


  “哪兒不對?”


  “這裏頭不外乎三種東西。古董、古籍、古人字畫。連個本朝巧匠所做的金玉擺件都沒有。”


  “那不是寫著‘花上壓花鑲金白玉纏枝石榴花果對瓶’?這件收起來,給元春做嫁妝。”


  “這個多半是前朝的物件。本朝玉器不愛鑲金,花上壓花也是前朝常見款製。”小朱幹脆喊人,“把方才送的東西拿過來。”


  不多時東西來了,二人拿著單子一件件核對。合著看似一大車,盒奩多半不大,最占地方的是一個碩大的木箱子。打開箱子,裏頭擱了株丈八高的青銅樹。


  “嗷——”薛蟠忍不住蹦起來。後世他在三星堆博物館看過同款。“居然有古蜀國的東西!”


  “古蜀國?”小朱轉圈兒看了半日。


  “這是扶桑樹,這是烏鴉。”薛蟠手舞足蹈,“阿彌陀佛,無價之寶啊!晁老頭太沒眼光了,這個也拿出來送禮。咦?百分百精華文物,絕對不是海盜的品味。”


  小朱點頭:“晁老刀趁顧四不在家開了他的庫房。”


  “顧家的東西?顧家連人都沒機會逃跑,按理說不該藏下東西才對。萬貫家財都進了朝廷庫房。”薛蟠摸摸下巴,“會不會是傳說中的義忠親王山洞寶藏?”


  “也保不齊。咱們有人守著那宅子的吧。”


  “有。”


  “問問今兒上午他們打發人去了何處。”


  “嘿嘿~~”薛蟠不由得雀躍。有日子沒搬庫房了,這才正經叫黑吃黑。


  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待聽了手下人回話,薛朱二人都有些懵。海盜們那些東西竟然是從孫家後門搬出來的!隨即他倆都明白過來:八成是顧四打著皇後的招牌跟孫家借庫房。從孫家搬皇後寄存的東西肯定不合適,薛蟠有些失落。


  乃拜托十三陪他一道夜入孫家查看。十三扮作上夜的下人套話,套出管庫房管事住處。二人摸過去一瞧,屋中沒人、被褥中擺了兩隻枕頭。等到四更天,那位大叔回來了。借著燈籠他倆認出來,此人正是花三娘畫出的顧芝雋手下之一,眉頭緊得能夾死蚊子。十三打了個手勢,夜行人悄然離開。


  十三進孫家也不是頭一回了,早已熟絡屋舍位置。潛行暗動,二人溜到了庫房一帶。先拍暈幾個守夜的,光明正大提著人家的燈籠,依序撬開庫房門入內查看。寄存之物多半不會放靠前的庫房,他倆直從最靠北邊的那間看起,卻是些粗苯家具。第二間堆著屏風和小件些的木器。第三間雖也滿滿當當,赫然與前頭不同。裝物件的箱奩大大小小、卻十分精細,每樣上頭都貼著封條。靠牆角擺著一個碩大的箱子,十三撥開封條打開一瞧,居然是一整套青銅編鍾。


  薛蟠嘖嘖兩聲:“我看這架勢就猜到必是大件古物。這玩意除了博物館,就不該呆在別處。”


  十三正凝神觀看,隨口問道:“何為博物館?”薛蟠大略解釋了會子,十三愕然。“還有這等去處?”


  薛蟠舉起燈籠仔細照了照道:“這等去處是文明的標誌,讓每個人都有長見識的機會。私藏於富貴人家,連主子都沒幾個能細看的,豈非可惜?”


  “你們出家人念頭古怪。”十三想了想,“我倒喜歡。”薛蟠一言不發伸出巴掌,二人擊了一下。


  又看了幾樣東西,將封條原樣貼回,繼續看別處。


  顧芝雋在孫家借了兩間庫房,再往後便是孫家的東西了。


  把人家二十來間庫房悉數看完,十三從懷內掏出一塊東西。薛蟠瞄了兩眼沒認出來。十三低聲道:“從化學實驗室順出來的。”


  “啊?”


  “熟石灰。”


  “要這玩意作甚?”


  十三不答,拿著熟石灰走到一間庫房側麵,在窗欞上畫了個小圈兒。隨即去隔壁畫,連畫好幾個,兩間借用庫房也在其中。最後撒點兒白灰在一間庫房門口。薛蟠忽然明白這是想打草驚蛇,咧嘴無聲大笑。


  次日,薛蟠換上一身簇新的僧袍去找畢得閑,笑眯眯從懷內取出個包著東西的帕子擱在案頭。畢得閑拿起來打開,裏頭是一卷銀票子,點點數目為三萬兩。


  薛蟠道:“也不知是顧念祖的同僚還是手下,昨兒來托貧僧的門路。畢大人讓獸醫做的活計……做完沒?”


  “完了。”畢得閑悠然道,“他手藝倒好。”


  “阿彌陀佛。”薛蟠假惺惺誦佛,沒忍住哈哈哈了半日。仆人大叔與他同笑。


  畢得閑倒撐得住,隻嘴角略含了點子笑意。“讓他養幾日傷,差不多能走了便放。我已告訴過他,此事乃私怨、並非公務,故此我不會書呈上峰。他若自己不告訴人,明年依然可以下場會試。”


  “他怎麽答?”


  “說不出話。”


  “也是。”後世連給小貓小狗做絕育都得打麻藥呢。薛蟠收起手帕。“貧僧今兒沒過來。”


  畢得閑道:“過來閑聊會子無礙。”仆人大叔樂嗬嗬揣上銀票。


  “皆大歡喜,貧僧告辭。”


  和尚回到薛家後不久果然收到消息,孫家緊急招募武藝高強的護院。說是幾間擱著貴重東西的庫房被踩點的賊寇做了標記,大概近些日子會來偷盜。


  下午,孫老爺幹脆派了大管家親自來請不明師父。那大叔道:“聽聞師父知曉些綠林道上的行情。如今我們老爺急得了不得,煩勞師父跑一趟。”


  薛蟠滿臉凝重:“好,貧僧去現場看看。可通知賈雨村大人?”


  “賈大人上午剛來過,隻說加緊戒備。”


  薛蟠當即跟著上孫家去了。孫老爺嚇得麵如金紙,顧不得身份親自指那些白圈兒給他看。


  薛蟠裝模做樣沉思半日道:“先把這些東西擦幹淨,再假扮運幾大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貨品出府門。派護院徹夜點燈巡邏,多養幾條看家狗。通常賊寇見主人家架勢鋪得大,都會放棄。”


  孫老爺跌足道:“不怕賊兒偷,隻怕賊兒惦記。”


  “庫房內可尋著了腳印之類的東西?”


  “不曾,半點痕跡也無。”


  “丟東西沒?”


  “亦不曾。仿佛裏頭沒人進去過似的。”


  薛蟠摸摸下巴。“老太爺休怪。若裏頭沒留下蛛絲馬跡,貧僧不得不疑心貴府的賬冊子被人家偷看了,且買通了貴府的奴才。不然,這麽多庫房,人家知道哪間對應賬冊子上的哪間?當然,也可能貴府有棒槌似的奴才,被人家套了話還全然不察。”


  “不明師父之意是,賊人還沒進來?”


  “沒進庫房,進了孫府。”


  孫老爺麵色驟沉,眼睛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兩位管事——顧四手下那位就在其中。


  薛蟠接著說:“綠林人按說不會惹孫家這樣的人家,多少會忌憚些太子。還有一種可能是人家誠心衝著孫良娣母家來的。這個就不好說了。”


  顧四那手下聞言,臉色驟然陰沉了三分,眼珠子悄悄轉動。


  薛蟠敲山震虎完畢,安慰孫老爺幾句,又念了兩卷經,施施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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