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闌珊燈火, 翠袖紅巾,又到了秦淮河上最熱鬧的時辰。稍查了查便發現,這幾日顧四曾分別陪著晁老刀和少寨主逛青樓。今晚他與少寨主正騎著馬順秦淮河岸慢悠悠溜達,忽聞鈴鐺聲響起, 一輛油壁香車急急的從二人身旁經過。車簾子撩開,月光下依稀可見一張美人臉探出車外。左近的男人不由自住望過去。
馬車便在他們跟前停下,有個梳著抓髻的小丫鬟跳了下來, 徑直來到顧四馬前, 伸胳膊遞上個東西。顧四一瞧, 是塊手帕子。小丫鬟脆生生道:“我們家的船就停在前頭碼頭上。我們娘子歌喉賽過天上的鳳凰, 這位爺可要來聽?”
顧四含笑道:“我帶個朋友可好。”
小丫鬟瞧了少寨主一眼道:“不妨事,船上還有別的娘子。”
少寨主忙說:“顧四哥隻管去,我還約了人呢。”
顧四遲疑片刻道:“既這麽著,你自己留神些, 莫被妖精迷了眼。”
“顧四哥莫被美人迷了眼才是。”
二人遂將身後的隨從護衛分了分,顧四帶兩個少寨主帶三個。少寨主依然沿河岸朝前走;顧四跟著美人的馬車到碼頭旁下馬,而後美人引著他上了艘懸滿花燈的畫舫。依稀可見畫舫上有不少男男女女, 個個錦衣華服。二人上去後不一會子,畫舫便離岸而行。隨即絲竹聲起, 歌女清潤的喉嚨綿長如絲。少寨主勒住韁繩目送畫舫漸行漸遠, 方催馬走了。
不多時, 少寨主來到一處青樓, 早有招客的接了出來。與少寨主相約的粉頭濃妝豔抹下了樓, 二人少不得打情罵俏。正鬧著, 忽然覺得有人看他們。扭頭望去,隻見一位少年公子手持折扇昂然而立,宛如一株清雅的竹子;連他身後的書童都衣衫錦繡。
再看其眉目清雋如畫,不知哪個小粉頭羨慕道:“那位爺好相貌!若能陪他歇息一宿,我不要錢都使得。”
另一個亦羨慕道:“我竟沒見過這般整件衣裳皆使緙絲的,好不富裕。若在他跟前唱首曲兒,不知能得多少纏頭。”
這公子歉然朝少寨主拱拱手,向老鴇子打聽一位花魁娘子今兒可得空。老鴇子又不瞎!連聲說“有、有、有!”
小粉頭又嘀咕道:“六娘子不是約了王家大爺麽。”
那一個已有些妒忌了。“這位顯見比王家大爺有錢。”乃唾道,“什麽好男人都給她送去!我們都是死的麽?”
幾個人眼睜睜看老鴇子領貴公子上了樓,方甩袖子散了。少寨主亦隨相好的粉頭回屋吃酒聽琴取樂。
酒過二巡,外頭進來個婆子,拉著這屋裏的小丫鬟悄悄說了幾句話。這丫鬟含笑道:“待我問問。”
乃上前行禮,問道:“敢問馮公子,你可認得京中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麽?”
少寨主愕然。跟著的一個長隨忙說:“姑娘何處此言。”
原來那婆子便是花魁娘子跟前的人。她們今兒的客人姓閻,乃京城大官之子,遊學江南。他方才在樓下偶遇了少寨主,覺得他眉眼兒與馮大爺模樣頗有幾分相似,疑心是馮家子弟。
少寨主臉上須臾閃過數種神色,道:“我雖也碰巧姓馮,怕是不與人家相幹。”
粉頭納罕道:“竟有如此巧事?馮公子,不如打探打探,也保不齊你們兩家果真是親戚呢?”
少寨主心下微動,半晌強笑道:“萬裏迢迢,不相幹。”
長隨道:“我們主子是山東人,委實不相幹。”
婆子聽罷行禮而去,少寨主有些失落。
過了會子,小丫鬟出去取果盤。回來道:“方才我遇上了閻公子的書童,他說馮家可巧有位老爺在山東做官。”
粉頭笑道:“有了!馮公子,不若去探探?”
少寨主擺擺手:“碰巧罷了。”
後遂無事。
那個閻公子與花魁娘子吃酒吟詩熱鬧半宿,走了。花魁娘子大失所望。
閻公子自然便是熊貓會的三當家朱大郎。他雖口裏嫌棄和尚隨口取的綽號,化名依然時不時取自“閻羅童子”這四個字。
回到薛家,與薛蟠同去忠順王府訴說經過。陶嘯尚未明白為何要玩這麽一場。
薛蟠解釋道:“官對賊有一種天生的俯視。他若是官宦人家的種,必然不滿意賊寇這個身份。旁人叫招安,他叫認祖歸宗。”
陶嘯輕輕點頭:“我明白了。”又說,“可他與馮紫英模樣子並不相似,待他們見麵不就拆穿了?”
“陶瑛和明二舅也不像啊!”薛蟠攤手,“同一條Y染色體,總能找出點兒相似之處。別的不說,他臉型還真有點兒像馮紫英,正合了‘遠看’的條件。跨越階級的認親,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晁老刀及其擁護者必然不肯招安,又惹不起馮將軍,隻剩下投靠皇孫這一條路。到時候要栽贓要扣鍋,馮家都可信手拈來。陶四將軍忍不住嘿嘿直笑。
次日少寨主離開妓館回到住處,才知道顧四沒回來。顧四本來忙碌,那畫舫美人又欽慕與他,眾人沒當回事。
殊不知顧四爺此時正躺在麻布袋子當中。
昨兒他跟著美人上了畫舫,才剛坐下那位便上台唱曲兒去了。顧四自是先吃茶聽曲,美人果然好歌喉。一曲聽罷,滿座齊聲叫好。畫舫四麵本來束著輕軟的綃簾,不知何時悉數放下,外頭已瞧不見裏頭了。
隻見那美人放下檀板,望著顧芝雋翩然行了個萬福,直起身輕輕拍了兩下巴掌。不待顧四回過神來,左右不論男女,悉數拔出兵刃來對著他。後頭已閃出幾位武士,彎弓搭箭瞄準了他和兩個仆從。
顧四倒鎮定,含笑道:“這是何意?”
美人再行了個禮道:“顧先生休怪。聽聞顧先生乃皇後跟前第一件大事,若離了你、皇後便與傻子無異。我主子想試試看這傳言是真是假。如今請顧先生暫且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享幾個月的福,管保不虧待你。”
顧四納罕道:“我不過區區書生,能有多大本事。敢問貴主何人?”
“這個顧先生就不用知道了。”說著,美人又拍了兩下掌。
有人已取出拇指粗的繩索欲上前捆人。顧四苦笑道:“既然要去溫柔富貴鄉,不用捆著吧。”
美人嫣然一笑:“到了地方自然給爺賠罪,這會子不成。顧先生智計百出,不如此我不安心。顧先生就暫且忍忍吧。”
顧四的兩個仆從雖武藝高強,奈何對方人手太多且個個不好對付,互視幾眼隻得打消了念頭。顧四腦中將後宮妃嬪飛快的過了一遍,大略鎖定幾位嫌疑人。他自持人家不敢把他如何,幹脆束手就擒。仆從見狀,愈發放棄抵抗了。
三人捆結實後被送往下頭的船艙。進了屋子,本以為就算不立時鬆綁也得說些好聽的,誰知人家上來就灌了極厲害的迷藥。隨即三人皆迷倒了。
待顧四醒來,整個人已罩在□□袋中。袋外依稀光亮,身子仿佛在馬背上,前方有人。顛簸了半日,有人抓起麻袋往下丟,並有拍門聲。
耳聽“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男人大聲道:“這位大叔請了。我們奉主子之命給畢先生送東西。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顧四腦袋“嗡”了一聲。
有人問道:“袋子裏頭是什麽?”
他道:“就是狗膽包天、敢跟畢先生搶女人的那位。”與另一人齊聲大笑,上馬走了。
開門之人左手拎起麻袋轉身進去,腳尖勾起門朝後頭帶了一下,右手栓上門栓。乃大步流星走到書房門口,隨手將麻袋丟在廊下,自己進門將方才之事稟告了。
此處自然住著錦衣衛千戶畢得閑。他聽罷挑起眉頭:“跟我搶女人?”對仆人大叔打了手勢。
大叔出去解開麻袋口隨手一撩,顧念祖的腦袋從裏頭露了出來。仆人大叔還真不認得他,細看許久喊道:“爺,模樣兒長得不錯,是個小白臉。”說著,抓起他後背的繩子把人拎出來,大步進屋,又隨手丟在地上。
畢得閑轉動輪椅來到跟前,俯身瞧了幾眼。顧念祖此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垂著眼皮子。畢得閑已猜個大略,含笑問道:“這位先生貴姓?”顧念祖不答話。畢得閑想了想,命人先將他關到後頭柴房去。乃寫了張帖子送去薛家,喊不明和尚走一趟。
薛蟠早已預備妥帖。嘿嘿嘿笑了半日,換上半舊的僧袍袖手徒步步行過來。
二人相見。畢得閑問和尚可見過顧念祖,和尚說見過。畢得閑將此事告訴他,薛蟠吹了聲口哨。
乃溜去柴房外窺視幾眼,樂顛顛跑回書房。“沒錯,就是他!仗著模樣好,四處勾搭粉頭姑娘少奶奶。畢大人,為黎民百姓著想,不可放了他。”
畢得閑微微一笑。“不明師父乃金陵本地人,人緣好人脈廣,不知你可認得什麽手藝巧的獸醫?”
薛蟠正吃茶呢,聞言“噗”的一聲把口裏的茶悉數噴了出來。歪腦袋看了畢得閑半日。“老畢啊老畢,虧的貧僧一直以為你大抵是個好人。”
畢得閑淡然道:“好人如何做的了我這行當。”
“阿彌陀佛,說的也是。”薛蟠垂目合十本欲誦經,才剛念了幾句,撐不住哈哈大笑。
仆人大叔起先不知他笑什麽。半晌忽然明白過來,亦大笑。薛蟠才剛收住笑,聽了不由得跟著又笑一回。唯畢得閑沒事人似的搖著羽毛扇。
後薛蟠回去將此事說與同夥聽,聽一個笑一個。小朱邊笑邊拍手道:“豈不比殺了他有趣!”親自命人去挑上好的獸醫。
另一頭,雖說顧四失蹤沒人陪著少寨主閑逛,他自己總不能悶在屋內。下午又領著人遊玩去了。
再過一天,顧四依然沒回來。少寨主依然出去閑逛。因聽幾個人說前頭不遠處茶樓子說書的好,便過去湊熱鬧。說書的今兒說的是秦瓊認親,委實帶勁兒,少寨主聽得頗認真。
待那先生說完,有個閑漢笑道:“聽說忠順王爺有個外室子就是在咱們金陵養大的,如今已認回去了。”
另一個道:“何嚐認回去了?並沒有入宗譜。”
再一個道:“我知道我知道!王妃殺雞抹脖子似的不許。”
說書先生笑道:“倒怨不得王妃,換了誰都不敢答應。”
閑漢道:“先生知道?說來聽聽!”眾人都起哄。
這說書先生道:“此事,最關節之人便是瑛小爺之未婚妻。”
遂興致勃勃的講開了。從瑛小爺的來曆說起,到忠順王爺在金陵戲樓暗示想換世子,到未婚妻叮囑自家男人不許當世子,到王爺滿京城送喜蛋,到兩個兒子出門看打把式賣藝、小世子自稱姓蕭,到王妃使人壞瑛小爺的名聲、誰知手下弄錯了人,到瑛小爺自願不入宗譜,直說到郡主召集一眾宗親替王爺認義子。
眾人還是頭一回聽得如此精細,嘖嘖稱奇議論紛紛。
那閑漢感慨道:“可惜世子並非王妃親生。若是親生,別的不說,宗譜必然入了 ”
“可不?大戶人家,孩子他媽什麽來曆不要緊、生了男丁才要緊。”
“小戶人家何嚐不是?”
大夥兒議論紛紛。
這些話飄入少寨主耳中,別是一番滋味。
當天下午,那位獸醫便去見了畢得閑。
次日一早,有輛馬車駛到晁老刀住所門口,吆喝著送東西。裏頭出來兩個人問怎麽回事。
原來昨兒晚上秦淮河邊畫舫上下來一位美貌的小丫鬟,雇了馬車、把東西放入車廂。讓車夫不許看,天明後送來此處。“小娘子說,拿了你們三樣東西,先還兩樣。還有條狗得過些日子。”
兩個海盜麵麵相覷。掀開車簾子,隻見裏頭撂著兩個麻布袋。搬下來解開一瞧,正是當天跟著顧四出去的兩個仆從。車夫“嗷”了一嗓子:“我不知道這裏頭是人!沒死吧……”幸而此二人隻是被迷暈了,潑過冷水便醒。
晁老刀起得早,聞報命將車夫帶進去。車夫嚇得腿都軟了。晁老刀和藹道:“你莫怕,跟老夫說明白是怎麽回事。”
車夫顫聲道:“我我我隻是個送貨的!”又說經過。
晁老刀思忖道:“那小娘子還說了什麽。”
“她說,狗她們送去給一位畢先生了,托人家幫忙動刀,傷養好了它自己回來。”
晁老刀大驚:“動刀?怎麽動刀!”
車夫道:“她說,那狗特愛發情,麻煩的很。橫豎看家使的狗不用下崽子,幹脆替主家閹了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