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秋闈放榜, 薛家大爺親自去替林皖看榜。到了貢院自是比肩繼踵人聲鼎沸。時而有中舉的狂喜若癲,時而有沒中的嚎啕大哭。薛蟠身強體壯,輕輕鬆鬆扒拉掉旁人擠到榜前。一眼溜下來,林皖的大名赫然標於第十二位。薛蟠打了個響指:好準的估分。再往下看, 第三十四位上正是姚大夫的書童姚阿柱。
林海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發愁兒子考得如何。
別人從考場出來,個個灰頭土臉、蔫得像秋風蹂.躪下的狗尾巴花。獨林皖沒事人似的, 怎麽進去怎麽出來;連主考都不由得留神打量了他好幾眼, 悄聲議論這考生好不鎮定。回到薛家, 林皖立時將題目答卷默寫出來、使鴿子寄往揚州。熊貓會徐大爺謄抄好送到林府。林海看著還行。行文辭藻功底並不出挑, 然考官必喜歡。再看試帖詩。詩詞上頭,林海實為內行。一眼看出是元春素日筆法,稍驚,死活猜不出準兒媳婦遠在京城怎麽給金陵做的槍手。
因上回送答卷送得快, 林海便掐著手指頭算這回消息何時能來。公事壓根看不入眼,背著胳膊從屋裏轉悠到屋外,又轉回去。幸而鴿子飛得順風, 半天即到。徐大爺幹脆自己過去。
快馬跑到巡鹽禦史衙門,徐大爺笑嗬嗬向門子拱手:“大叔辛苦, 我是金陵派來報喜的, 林大爺高中!”
門子徑直跳了起來:“大爺中啦?嗷~~大爺高中!大爺高中——”也不搭理徐大爺, 自己撒腿朝書房跑, 一路吼過去。
林海遠遠聽見“大爺高中”四個字, 幾步躥到院門口。怔了片刻, 又飛快躥回去,鋪開文書端端正正坐著,方才轉圈兒之人仿佛壓根不是他。趙文生在旁坐著,臉上寫滿了“我不認識這個人”。
門子大喊著進來:“老爺大喜!大爺中了!”
林海抬起頭咳嗽兩聲。“大驚小怪。中了就中了嘛,嚷嚷什麽。”
門子已跪下了。“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嗯。”林海捋了捋胡須,“第幾名啊。”
門子一愣:“哎……奴才還沒問呢。”
徐大爺此時也已進來,忙上前拱手:“回林大人,林大爺中了第十二名。”
林海臉上沒繃緊,狂喜了一瞬。急忙又收回去,緩緩點了點頭,假意一歎:“也罷了。他根基不足,這般名次已是尚可。”
趙文生忍無可忍:“尚可?大人,做人要有良心。”林海終於撐不住了,放聲大笑。
下頭的奴才們早已湧進來,齊聲高誦“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林海拍案而起:“賞!闔府重重有賞!”
林家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麵上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王熙鳳自然趕忙打發人上知府衙門告訴賈璉。賈璉喜不自禁連連拍掌,蹦達著跑去跟上司吳遜得瑟。把個吳遜羨慕得咬牙切齒:“林海這廝眼裏,但凡不是前三名、就叫名次不好。”
隻是林皖暫時還不能回揚州。金陵那頭得忙一陣子,拜見主考官、會見同科舉人。主考此時方知當日那個毫無疲態的考生乃林大人之子,竭力讚其不卑不亢、老成持重。同科亦有人發覺,這林公子便是當日在貢院門口腳踢小賊之人,敬慕不已。林皖雖不是前三名,在同科裏頭竟備受矚目。
這日林皖赴宴歸來,神態如常。薛蟠看著他有點兒羨慕。
自打接下薛家的家業,薛蟠很快就理解了賈寶玉。應酬奉承拍馬屁這種事,雖然用不走心,實在累的緊。同樣,寫科舉文章除了要文字功底,最要緊的是文章宗義。文以寫心。怎麽想怎麽寫容易,考官怎麽想我怎麽寫實在難。尤其賈寶玉是個真文人,敬重文字,不願意將之當作升官發財的工具。他不愛讀書,其實是不肯寫違心文章的反映。若有個能幫他撐起家族的兄長,比如賈珠還活著,賈寶玉便能光明正大紈絝一生。可惜他運氣不佳。
他姐夫林皖正好相反。這位大哥侍衛出身,專攻仿造證物筆跡,諸事皆如工作。故此將科舉考試當作一門手藝,揣摩主考官想看什麽、自己就寫什麽——和仿照筆跡寫信沒有兩樣。他的文字功底確實比十年苦讀之人不過。然科舉的目的是替朝廷選拔狗腿子,辭藻不要緊、意思最要緊。故此,林皖能一麵作假物件、一麵拜訪老儒名士、一麵不荒廢武藝,時常還要替忠順王府出任務,卻依然能在才子如雲的江南貢院名列前茅。
他這兒想著,抬頭看林皖竟然在跟林黛玉講解今日見聞。林黛玉又不同。她雖年紀小,卻有幾分將猜度人的情形習慣當遊戲之感。薛蟠心中警鍾長鳴——要是變成福爾摩斯那種怪胎可就麻煩了。趕忙上前插科打諢,擾亂人家的正常教學。
一時寶釵寶琴下課,來找黛玉玩兒。林皖方示意薛蟠坐下說正經事。他今兒和幾位同年去拜訪了應天書院的掌院田敬庵。乃正色道:“田先生九成是義忠親王的人。”
薛蟠一愣。“何以見得。”
先頭顧四為了拉攏趙生,曾帶他去拜見田敬庵。考慮到田老頭與杜禹的同門師兄弟關係,當時薛蟠判斷顧四因有了哄騙杜禹的經驗、很輕鬆就晃點過了老田。如今看來保不齊正好相反。正是老田向顧四提供了杜禹的性情愛好,那位才能輕鬆博得杜禹的好感。
“他看我的眼神極惋惜。”林皖道,“誇讚父親雖寥寥數語,字字真情實感,神色心痛追悔。”
“哈?”
林皖提醒道:“你不是日日抱怨,為何義忠親王挑了顧候做伴讀,沒選林家?”
薛蟠打了個激靈,拍案大喊:“臥槽!”
如果義忠親王當年挑中了林家,很有可能不會壞事。
顧家人才多且個頂個的四角俱全、八麵玲瓏。然而他們舍得犧牲梁王妃顧氏這樣優秀的女兒,並教出了顧芝雋這樣不擇手段損人利己的子孫,某種程度上可謂急功近利。林家雖五代單傳,卻實實在在信奉儒學思想、以仁義傳家。田敬庵這樣的老儒眼中,自然是林家更合適成為太子心腹。當年想必他也規勸過,奈何太子不聽。
乃搖頭道:“義忠親王會輸給今上,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他是太子。”林皖望了過來示意我在聽。薛蟠心中吐槽,這大哥連眉毛都沒挑一下。“顧家破壞力強,林家建設力強。若是別的皇子想奪太子金冠,挑破壞力強的顧家是沒錯的。郝家也是破壞力強的主兒,今上就挑了他們。”薛蟠攤手,“身為太子,隻需穩固地位、捱到他爹駕鶴西歸即可。他挑上顧家是什麽意思?想破壞誰?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而蟻穴非得遍布堤壩才能毀之,獨一個小蟻穴是不頂事的。知子莫如父。在被康王誣陷勾搭機密大將之前,先太子肯定還做過許多威脅他爹的事兒,隻是他自己並未察覺。若有人上書朝廷說林海要謀反,你覺得太上皇和皇帝會信麽?”
林皖嘴角掠起一個淺笑。“不會。”
“就是吧,再沒有比林海謀反更離譜的事兒。”薛蟠不知不覺立下一個巨大的flag。“紫禁城爺倆肯放心讓你爹和徽姨成親,這也是重要原因。相當於給忠順王府上了一道精神保險。有林海守著徽姨,他們就不會做有損朝廷之事——說得更實在點兒,林老頭的精神保險程度比裘二叔還強。畢竟裘二叔忠君是完成任務,很少人會為了工作而拚上一切;林大人忠君是家傳使命。”和尚擠擠眼,“所以林大人能考取探花,林大哥你不能。”
林皖道:“得中便好。”
薛蟠泄氣:“話題跳動這麽大,你連愣都沒愣一下。”
“不大。”
薛蟠磨了磨牙,嘀咕道:“所以我才恨你們這些學霸。”嘖嘖,賈元春能嫁給他還真占便宜。
偏這會子,林家來人了。林海這幾日苦苦糾結一件小事,即元春究竟是怎麽幫他兒子做槍手的。實在難受,幹脆打發人送封信過來。林皖看罷啼笑皆非。才剛要隨手回信,薛蟠已在旁探頭看完,道:“老頭糾結的應該不是你們為何能壓中題目,而是千裏迢迢的怎麽傳消息。”林皖點頭,遂寫:有人助以信鴿。命那仆人下去歇息,明兒送信回去。
林海得了回信,自然知道“有人”是誰,不免暗自得意。此為後話。
那頭十三溜達過來跟林皖商議:“你秋闈也考完了,中舉也中了,蘇州的差事也該助替我們兩下了。”
林皖道:“過些日子就該回鄉祭祖,屆時順道去。”
“想都別想!”十三哼道,“蘇州那麽遠,跑一趟怪辛苦的。”
“我還得先回揚州。”
十三晃晃腦袋:“我知道。就是誠心折騰你兩下。”
林皖麵無表情拿起腳就走,直去忠順王府請假。兩位大佬當場拍板,蘇州的差事十六同誌暫時不用參與。十三磨牙。
這些日子,為了絆住郝家的青字精英輩,忠順王府時不時得派人上小林子他們家去偷襲幾回。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猛虎還怕群狼。胡老員外雖本事了得,有兩次依然險些被“刺客”得手。嚇得青蛇和那個灰衣老頭把什麽揚州、金陵的事兒悉數拋下,日夜輪流蹲守在林家左近。由此倒也弄清楚了,他們如今在武藝上骨幹也隻剩下六個,其餘諸如青羊嬤嬤等人大概都是技術人員。古代這種秀才打不過兵的時代,技術人員暫時可以忽略不計。
遂商議著,派個人假充“皇孫”的人去提醒田敬庵。顧芝雋乃驢蒙虎皮之輩,如今正四處挖太子的人、長自己的勢,您老莫要上他的當。此事十三早已輕車熟路,遂依然是他去。
當晚,十三從田家回來,又是先來找小和尚。薛蟠問差事如何。他道:“田敬庵與旁人沒什麽兩樣。無非拍案唾罵姓顧的心思歹毒、背公營私。顧四也沒怎麽利用他。”
“就目前局勢,顧四暫用他不著。”薛蟠托下巴看著十三,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這位大哥不止一次出任務回來先找貧僧說事兒了。“十三大哥,你真正姓什麽?”
十三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不方便說就算了哈。”
許久,十三悠然道:“姓賈。”
薛蟠呆了三秒鍾,“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摔下去,四腳朝天。許久,他躺在地上問道:“是賈璉、賈寶玉那個賈麽?”
“是。”
“我滴個乖乖!”薛蟠開始起身。才爬一半猛然跳起來,“不可能!你臉這麽方,賈家闔族不論寧榮二府也不論男女都是瓜子臉!”
十三道:“哦。我外祖父是方臉。”
薛蟠沒話了。半晌小聲道:“哪邊的?”
“寧國公那一支。”
薛蟠摸摸下巴諂笑兩聲。他還以為是賈璉他哥。也對,十三長得和陶家眾人分毫不像。掐手指頭算算,寧國公賈演生了四個兒子。長子賈代化的傳承清清楚楚,十三不大可能是賈珍的兄弟。“賈代……?”
“賈代信。”十三喃喃道,“寧國公第二子。”
“額,打個岔。賈代儒是哪支的?”
“我祖父的庶弟。怎麽?”
嗯,看來和賈璉同輩。而且賈代信是嫡子。“沒啥。賈代儒他孫子賈瑞比較不是東西。既然是你堂弟,得空你管管。”
十三翻個白眼:“關我屁事。”
“那……賈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你怎麽會進忠順王府?”
十三久久不言。薛蟠眼珠子亂轉,盤算著親自去揚州問賈璉。卻聽十三喃喃道:“當年在戰場上,我祖父曾救過老王爺性命。”
薛蟠腹誹:這隻能解釋忠順王府為何收養你,並不能解釋你為何不在賈家……
“我家也不知誰得了傳染病,不足三個月死絕了。”
“……應該不是偶然得了傳染病吧。”薛蟠沉聲道,“難不成賈代化覺得你祖父對他的地位有威脅?”
“老梁王的繼妃顧氏,早先與我三叔指腹為婚。”
薛蟠腦袋“嗡”了一聲。
顧候的姐姐與寧國公賈代化二弟之三子定下婚約。對於熱衷權勢的顧家而言,這門親事有點兒虧。也許和賈代信當時是員甚有前途的武將有關。可國家安定之後,武將就不太重要了。偏皇帝需要個聰明能幹、手段狠毒的女人,去禍害軍功顯赫的親弟弟梁王。
所以賈代信全家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