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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話說杜萱換上矮個子打手的衣裳離開廚房直奔胡府西角門, 粗著嗓子跟打招呼說“大爺喊我買澄心堂紙呢”。門子忙著與人磕牙,當她是個小廝, 沒留意。杜萱自以為逃出生天, 一溜煙跑了。


  來到路口欲雇馬車回客棧。三四輛馬車的車夫都在東張西望,腦袋跟著眼睛轉來轉去, 且都看了杜萱半日。杜萱心中咯噔一聲。她知道自己裝不像男人,也不可能仿得了男人的聲音。方才小粉頭與婆子的計劃正是安排人再抓她們一次,不免疑心這些車夫乃顧四手下人假扮的。遂不敢雇車, 快步往前跑。她自然不知道, 方才有個長隨來告訴諸位車夫,待會兒他們家少爺會扮作窮小子來雇車、少爺出手闊綽。


  胡家離通靈觀頗近,杜萱早已跟人打聽過方位。她曾在金陵四處遊玩, 認得從通靈觀到鬧市區的道路, 遂先趕往觀裏跑。


  拐個彎子杜萱便愣了。那婆子說從某路口往西, 可那路口西邊是死路、唯東邊有出口。杜萱極後悔沒多問幾個人。正琢磨可是婆子說錯了, 西邊忽然轉出來兩個路人說說笑笑, 一個手裏拿著孩童玩的風車、另一個正啃醬鴨腿。杜萱忙上前打聽通靈觀。那啃鴨腿的隨手一指。


  原來有條半丈寬的小巷隱在兩座宅邸當中, 從遠處瞧不出來。杜萱鬆了口氣朝巷中跑。巷子極短,出去便望見斜對麵的通靈觀了。


  來到觀前, 赫然看見賣醬鴨腿的攤子。杜萱眼中一熱,上前買了一隻犒勞自己。才剛拿好油紙包還沒來得及啃,忽有種不妙之感。杜萱來不及多想飛奔進觀。今兒通靈觀香客不多, 道士們都在打瞌睡。杜萱家就是道觀。天下道觀屋舍布置大同小異, 她思忖著方向朝寮房跑去。


  道門多憊懶, 通靈觀也不例外。寮房的屋舍都沒關門,有些道士還在歇午覺、鼾聲如雷。杜萱溜進無人的空屋子尋人家道士的衣裳。幸而她運氣,才找到第三間屋子便住著個身量不高的小道士。遂偷偷換上人家的道袍道巾白襪十方鞋。那鞋頗大,杜萱撕下矮子的衣裳塞緊腳。將矮子的衣物團起來,從道士屋中偷了個包袱包上,不敢提出去、藏入櫃中。想了想,往這小道士枕頭底下塞了二兩銀子。


  乃抱上醬鴨腿偷偷溜去元辰殿西側殿。殿中無人,杜萱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啃一臉醬汁子。啃著啃著,外頭一陣腳步聲急促,又有咣當咣當推門聲,而後才是道士喊:“哎哎你怎麽不聽人話的?你究竟是誰?”


  正說著,腳步聲跑到側殿門口,有個人影朝裏頭張望。這側殿甚空,連個可以遮掩之物都沒有,明晃晃看見一個麵龐黝黑、低頭啃鴨腿的小道士。那人著急,望了眼就往前去了。杜萱眼角餘光掃出去,已認出其衣裳身形正是郝氏的打手之一高個子。


  高個子很快看完這幾間屋子往別處去、那個道士也追著走了,杜萱卻險些拋掉手中醬鴨腿。此人這麽快追來道觀,可能是跟方才路上看見自己的人打聽過。若觀中找不到人,說不定他們會多問些人,不免問到賣醬鴨腿的。好在鴨腿已啃得差不多了。杜萱拿袖子擦擦臉,大搖大擺從門口出去。


  這道觀門口也有馬車,車夫不是打瞌睡就是發愣,看著就正常。杜萱雇了一輛,讓送自己回客棧。


  眼看離客棧越來越近,杜萱臉上剛剛開始笑了半會子,又遇上麻煩。“哢嚓”一聲,車軸斷了,若非這馬跑得慢怕是得翻車。無奈,杜萱隻能下車步行。才走了幾步路她就發現,離客棧不遠不近處站著幾個閑漢東張西望、盯著過往行人看。杜萱還能怎麽想?她當然會以為人是顧念祖派來的,她總不會以為人是忠順王府派來的吧。轉身就跑。


  畢得閑住處門口,有閑漢;薛家門口,有閑漢;忠順王府門口,有閑漢;知府衙門門口,有閑漢。杜萱眼珠子轉了轉,揮手招來一輛馬車,告訴人家:“去棲霞寺。”馬車顛顛簸簸的跑了。


  因恐怕顧念祖處處撞南牆、著急朝杜萱下手,這幾日薛家重新安排人手在胡家左近轉悠。郝氏昨天過去時大張旗鼓,遂被發覺。十三大爺覺得,重頭戲怎麽都得等到下午,故歇完了午覺才動身,結果險些錯過廚房那出大戲。出手救人的護院乃畢得閑派去的錦衣衛;十三便是嚇得她不敢雇馬車的那長隨,弄斷車軸的也是他。沒想到四麵羅網之後,她還是能找到地方去——棲霞寺是大廟,顧四的手下不方便抓她。


  幸而不明和尚昨兒就去蘇州了,不然後頭的事兒還挺麻煩。


  棲霞寺門口依然有東張西望之人,然香客眾多,杜萱又穿了身道袍極惹眼。故她光明正大朝裏走;閑漢們雖紛紛盯著她,並不敢貿然上前。平安入寺,杜萱隨便抓了個小和尚打聽。不明法靜都不在,方丈大師倒在。看見老和尚時小姑娘忍不住嚎啕大哭。


  雖說經過了許多事,杜萱一時竟說不出來。老和尚也不問,隻安置她到廟裏住下,讓小和尚跟街坊借了套女子的衣裳。多日以來又是辛勞又是驚懼,並今兒命懸一線僥幸逃脫,杜萱終於明白“恍然如夢”四個字之意。夜裏靜坐良久,安然入睡。


  一夜無夢。


  忽然不知哪兒一陣疼痛,杜萱霎時驚醒。手足捆緊、嘴上緊紮著布條,麻布袋外透入微光。又被人抓了。杜萱腦中再次跳出“死定了”三個字。許久,忽然又想:既然自己從棲霞寺失蹤,方丈大師必然通知不明和尚。順著道袍和昨兒那車夫,必能查到通靈觀。通靈觀中有那個矮個子的包袱和自己丟在偏殿供桌下的醬鴨腿骨頭……


  正腦補賈雨村和不明和尚等人怎麽破案呢,有人隔著麻布袋戳了杜萱幾下。隨即聽見一個小子的聲音:“是豬肉吧。”


  又幾根手指頭戳了戳,換了個小子道:“我也猜是豬肉。”杜萱氣得牙根癢癢,奈何她發不了聲。


  方才那個道:“為何把這麽大一袋豬肉擱在這兒?”


  “那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該不會是偷來的吧。”


  “我也覺得像。”


  兩個小子你一言我一語的坐實了擱下杜萱之人是偷豬肉賊。介於黑吃黑乃綠林公理,遂趁著四下裏無人把麻袋抗走了。


  顛簸了約莫半刻鍾的功夫,兩個小子放下麻袋解開繩子,懵了。一個腦袋聳出麻袋口,對著他倆怒目而視。許久,大點兒的解開杜萱嘴上的布條。


  杜萱吸了兩口氣,怒道:“方才誰說我是豬的!”


  小的趕緊指大的:“他!”


  大的道:“你也說是豬肉!”


  小的道:“你先說的!”


  “你倆都說了!”杜萱哼道,“快把我的繩子解開。”


  兩個小子老實,忙不迭的把她從麻袋裏扒拉出來解開繩子。杜萱鬆了口氣,心想杜爺就是命好。乃問這是哪裏、怎麽回事。


  原來此處乃金陵城西一處貧民窟。兩個孩子家是打把式賣藝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出去賺錢了,他倆自己玩兒。方才在屋頂看到兩個人扛著個麻布袋邊走邊東張西望,心下好奇跟了過去。那兩人將麻布袋撂在一個僻靜角落又東張西望著走了,他倆就搬回家。


  杜萱摸了摸自己懷內,昨兒從兩個打手身上搜來的東西都在,鬆了口氣。大點兒的小子倒來一碗水,杜萱喝著還挺甜,遂大人有大量的原諒了他說自己是豬。


  乃想著。姓顧的人多勢眾無處不在,郝氏也想殺人滅口。若貿然回去,萬一被他們得手可如何是好。從頭細想這番經曆,果然如不明和尚所言,自己太缺閱曆。這些打把式賣藝的風裏來雨裏去,最能知世情冷暖不過。既是老天爺安排杜爺被兩個孩子所救,不如幹脆留在他們家混些日子。一則看看素日沒見過的世界,二則避開顧念祖和郝氏那對狗男女——讓他們多活幾日無礙。遂打定了主意。


  賣藝人晚上才回來,兩口子和三個大些的兒女。他們家姓餘,滄州人氏,在金陵賣藝已經快五年了。杜萱說自己本是承天府好人家的女兒,讓拍花子的給拍了、賣給人牙子,在一戶商人家做丫鬟。誰知那少爺打自己的主意,她遂趁夜出逃。好容易藏到廟裏想躲避一時,又遇上賊寇,虧的你們家兩個孩子相救。還望暫收留自己一段時日,將來必然回報。


  餘大叔聽罷惻然道:“難為你,竟能逃過來,必是個有福的。”也沒多想便留下她。


  杜萱見他們家實在艱難,從懷內取了些錢出來道:“一則我不能白吃白住,二則小哥兒實救了我性命,三則這些錢是主子給的。他們做黑心生意,隻當黑吃黑便是。”餘大叔倒沒推辭,幹脆收下。


  餘大姐好奇問她從前的主家做什麽生意,杜萱想起這些日子在老太太屋內聽到管事媳婦子所言。


  為了行賄,胡家已經搬空了兩座庫房。過些日子二老爺要進京通門路,不知還得搬多少、管用不管。早先的幾件人命官司都已揭出來。雖說自家也不是上頭沒人,奈何被端王慶王兩家盯上,未必肯放過。萬一不好,要麽傾家蕩產、要麽家破人亡。外頭的管事、掌櫃們個個人心惶惶,裏頭的標致丫鬟都還為了能在少爺跟前說句話送盞茶明爭暗鬥。現在回想起來不免荒唐,和朝局後宮有的一比。


  許久杜萱長歎道:“那家子做米糧生意,待農戶極苛刻。種田的人家竟餓死孩子。”


  餘大叔苦笑道:“種田的餓死本不是什麽稀罕事。又要交租子又要交捐稅。偶爾收成好,縣裏頭登時有法子添上兩種。”


  乃安排杜萱和餘大姐同住。


  次日早上吃飯杜萱又驚著了。本以為做丫鬟已是夠慘的,沒想到餘家更慘。做丫鬟隻要不惹事,每頓飯非但能飽,連米都是好米;而餘家的飯卻摻著大半糟糠。倒是餘大叔說昨兒杜萱拿的錢能買些糧食來。至於肉包子之類的東西,那兩個小的都隻聽說過,連看都沒看過。


  吃過飯大叔他們便要出門。大嬸讓杜萱留在家裏歇著;杜萱執意要跟去外頭、隨便做點什麽。餘家沒意見。杜爺從此當上了打把式賣藝學徒。


  餘家賣藝的攤子旁有薛家兩三個大鋪子,盧慧安吩咐人暗中瞧著、但不許管他們的事兒。下午十三去看了會子。杜萱已學會吆喝了,拿著破碗收錢也不覺得沒麵子。十三隨手往她碗裏頭丟下幾個銅錢,得了脆生生一句“多謝客官打賞”。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杜萱學賣藝的功夫,不明法靜兩個和尚卻是到了蘇州。


  蘇州的林甄兩家本來都想早點兒成親。奈何小林子滿十八歲要到十一月,屆時才能有大名。林叔跟族長打商量可否提前取名,族長愣是不答應。娶媳婦如此大事,要從小崽子升級成一家之主,沒有大名多沒麵子!故此擇定臘月初五婚禮。


  這天晚上,林嬸做了新鮮菜請甄家母女過來嚐味道,兩家人團團圍坐好不熱鬧。正吃得開心呢,忽聽“咚”一聲,像是大門被人踢開,前院腳步聲蹭蹭響,眨眼到了近前。不待吃飯眾人回過神來,外頭闖進來兩個人。此二位身穿夜行衣、臉遮蓋黑巾、手裏兩把明晃晃的樸刀。電光火石間小林子已擋在甄英蓮麵前、小傻子跑到他哥哥身後,林嬸也擋在林叔麵前。


  林叔忙站起來把林嬸往身後抓,負手而出喝到:“爾等是什麽人!擅闖民宅,當世上沒有王法麽?”


  當中一個鬼叫似的笑了兩聲:“王法?王法是什麽玩意?多少錢一斤?上輩子缺了德、這輩子報應。明年今天就是諸位的忌日。”說兩步躥到小林子跟前舉起刀。他動作太快,林家眾人壓根來不及反應,林嬸、甄家母女同時尖叫。


  萬沒想到,這黑衣人像是見了鬼似的愣了。手一軟,樸刀“咣當”掉在地上。隨即蹬蹬蹬後退三步,指著甄英蓮:“你、你!渺渺真人是你什麽人?”


  甄英蓮茫然:“我不認得什麽渺渺真人。”


  另一個黑衣人上前拉了把同夥:“惹不起,快跑吧!”


  這個又看了甄英蓮兩眼,撿起刀轉身就跑,比飛還快。須臾功夫兩個人已沒影了。林甄兩家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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