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揚州那邊琢磨怎麽收拾陳家的工夫, 金陵亦出了場好戲。因每件事皆出岔子,顧四等不及讓杜萱慢慢磨性子了。
杜萱在豐運米行胡家沒做多久的粗使丫鬟, 便遇上舊案爆發、胡老爺進了府衙大牢。老兩口同時病了, 杜萱和小粉頭被臨時抓到裏頭服侍老太太。和薛蟠估計的一樣,除了伺候老人, 她倆還得做針線活。小粉頭好歹有些底子;杜萱可真是半分沒學過,兩三天的工夫便紮了一手針眼子。因她模樣實在太好,就算灰頭土臉也比旁人好看五分, 大丫鬟們團結一致給她小鞋穿, 苦不堪言。幸而她已飛快的跟小粉頭學會了拍馬屁,數日後略好幾分。並她見了男人就避、不論主人客人,打少爺主意那幾位也舒坦些。
這天杜萱和小粉頭躲在廊角做鞋, 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過來, 一眼望去當中還有胡少爺。想躲閃已來不及, 二人垂頭而立。
本來沒人留意她們, 皆匆匆走過。偏胡少爺身後一位客人忽然返回, 停在二人跟前許久不動。杜萱忍不住抬目看了一眼, 大驚。此人正是淩波水舫明麵上的東家郝氏,曾跟在賭局之上哀怨的看過自己, 用小老婆看大老婆的眼神。
郝氏戲謔的盯著杜萱。小粉頭也抬起頭來,有些驚懼。胡少爺早已折返,詫然看著她二人:“老太太屋裏何時添了這麽標致的人兒, 我倒沒察覺。”
郝氏嫣然一笑:“胡少爺豈非應當多謝我?”轉身便走。“我的眼光決計差不了, 這兩位打扮起來勝似天人。”
胡少爺本來跟著走了兩步, 聞言又回頭看看杜萱和小粉頭,點頭道:“不打扮也比旁人強。”
杜萱嚇得癱倒在地。她曾想過被賣為奴可是顧念祖給自己下的套,可等了這麽久沒見他來救,不曾想卻遇上郝氏。郝氏非但不會救自己,大概還會攛掇胡少爺收個通房丫頭……
她多想了。胡少爺壓根不想收通房。
不多時有個小廝過來問道:“你們倆誰是臘梅誰是紅梅?”
平素遇上事兒多半是杜萱出頭說話,可今兒她已嚇傻了。小粉頭遂說:“哥兒,我是臘梅,這位姐姐是紅梅。”
小廝笑嘻嘻打了個千兒道:“原來姐姐就是紅梅。大爺讓你今晚過去。若服侍得好,依著姐姐的模樣,多半能做通房。小的先恭喜姐姐了。”又看著小粉頭,“臘梅姐姐莫急,明晚自然輪到你。待會兒會有人送新衣裳過去。”
杜萱“騰”的站起來:“我不願意!”
小廝愕然:“什麽?”
杜萱一字一頓道:“我、不、願、意!”
小廝上一眼下一眼看了她半日,嗤道:“不過是個奴才。漫說是陪少爺,縱然陪老太爺、陪客人,難不成還由得你願不願意?”乃唾了一口,“狗上轎子不識抬舉。”轉身走了。
杜萱如頭頂霹了個焦雷,半分動彈不得。足足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回過神來,拉了小粉頭道:“妹妹,咱們逃跑。”
小粉頭搖頭:“姐姐不是逃過麽。”
“這回已死到臨頭了。”杜萱咬牙道,“非逃出去不可。”
才剛想了幾個哄騙後門門房的借口,老太太屋裏一個大丫鬟出來掐著腰罵道:“紅梅臘梅!死哪兒去了?老太太要起身,還不過來服侍。”二人連忙答應著進屋。之後直到二更天,愣是沒尋著借口離開院子。
好容易老太太歇下,丫鬟婆子們散去,二人回到屋中。隻見胡少爺跟前的一個小丫鬟已等候多時,抱怨道:“二位姐姐怎麽才來?大爺都等許久了。哪位是紅梅姐姐?快些換衣裳過去。”
杜萱立起眉眼才要說話,小粉頭搶先說:“我是紅梅我是紅梅!”拿起一套衣裳坐上自己的床鋪就換。杜萱張著口,許久發不出一聲。隻呆愣愣的看著小粉頭換罷衣裳、紅著眼圈看了自己一眼、跟小丫鬟走了。
臨近天將破曉時,房門“吱呀”開了,從外頭走進來個女人。杜萱一整夜都在床沿坐著沒動,聽見聲響抬起頭來。雖看不清麵貌,來者顯見並非小粉頭。那女人冷笑道:“無能之輩。”
杜萱聽出來了,這是郝氏的聲音。乃定定的說:“你欲如何。”
郝氏想了半日:“不如何。”轉身走了。
沒過多久,有個小丫鬟來喊她掃院子。杜萱怔了半晌,緩緩站起來。小丫鬟已經清掃起來,杜萱也扛起另一個大掃帚。小粉頭直至日上三竿才回來,疲然若病。姐妹倆抱頭痛哭。
隻是哭完了依然得服侍老太太。
老太太歇午覺時,杜萱又拉小粉頭回屋商議逃跑。她昨晚已想了十幾個主意,偏每一個都輕易被小粉頭否了,因為每一個她都瞻前沒顧後。不是她不想顧,是她沒想到。
說話間有個婆子進來,喊小粉頭跟她去廚房取點心,還說能偷吃幾塊。小粉頭強笑著走了。
杜萱不死心,重新開始計劃逃跑。房門再次打開,郝氏又進來了。不待杜萱問她,她自己已說了。“我實告訴你吧。你在秦淮河碼頭遇上的那位花姑娘是顧先生的人,這位臘梅也是。連昨晚她替你陪胡少爺睡覺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我知道你不信。跟我來,讓你聽聽她們倆這會子正說什麽話。”
杜萱隻覺天旋地轉、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懵了。郝氏隻管在旁等著。許久,杜萱掙紮道:“我不信。你哄我。”
“我本來是該哄你的,哄你顧先生何等愛慕你。”郝氏把脖項一扭、鼻子一哼,“我又不傻,把我男人拱手讓人。你去不去?遲些她們要說完了。”
杜萱猛的站起身:“去!”
遂跟著郝氏穿廊過院來到廚房後頭,遠遠的望見那婆子和小粉頭躲在雞窩旁說話。郝氏領杜萱繞了個圈子閃到雞窩後頭。乃清清楚楚聽見她二人所言,正是密議如何哄騙杜萱從花園後門逃跑、另派一夥人假扮地痞流氓把她倆再抓一次。小粉頭還說,胡公子床笫手段尚可,隻比顧先生略差些。杜萱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郝氏抱著胳膊冷笑。許久,人聲漸無,唯有雞鴨鵝咕咕嘎嘎的亂喊。
杜萱早已坐在地上了。待覺察跟前有人,緩緩抬起頭。隻見郝氏身後不知何時冒出了一高一矮兩個賊眉鼠眼的男人。
郝氏悠然道:“因你不大聰明,我又是個慈善人,所以讓你死個明白。待會兒閻王爺跟前告狀莫要告錯了人。”
杜萱愕然:“死?”
郝氏嗤道:“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是來幫你的。我又不傻。你什麽身份?若放你出了這胡家的門,你隨便跑去府衙或忠順王爺家或不明和尚家,顧先生還有命在麽?”
杜萱又懵了。“你還想跟他?”
“他模樣好、會說話、那種功夫好,我豈能舍得他?”郝氏搖頭道,“他還說你聰明。換個聰明人早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乃吩咐手下,“就在這兒,先做了她,再做了她,不許她幹幹淨淨的去投胎。”二人齊聲應“是”。
杜萱掙紮著往後躥了幾步,四麵環顧。郝氏瞟了她幾眼哈哈大笑,轉身走了。那兩位還喊“恭送主子”。
杜萱瞄準一個方向盤算路徑,還沒來得及跑,那高個子已開口了。“那邊是死路。”杜萱一愣。
矮個子嗤道:“聽說你在廚房做過事,竟連道路都不熟絡?”
杜萱心中翻了個個子:此二人絕非泛泛之輩。又恨自己隻日日期盼有人來救,果真沒留意屋舍道路。
高個子正色道:“這麽標致的姑娘,你放心,我們必好生待你。”
矮個子道:“回頭送你下去,我們也會一刀了結,管保不讓你受罪。”
杜萱依然四麵張望。那二人哈哈一笑,圍攏上來。杜萱朝他們當中飛跑出去,矮個子數數:“三二一。”二人同時追。杜萱耳聽腳步聲須臾靠近,知道自己的腳程比人家壓根比不得,轉身斜刺裏跑。偏那高個子已追到她身後,探出胳膊一把抓住她後背衣襟,輕鬆拎起來。杜萱腦中終於冒出個念頭:死定了。
偏就在此時,籠子裏的雞鴨鵝不知何故紛紛喊叫,吵聲驚雲。有個管事婆子從遠處喊道:“誰過去看看——”
杜萱張口隻喊了半個“救”字,高個子捂住她的嘴往鵝籠後頭躥。
來不及了,有個護院大步走來喝到:“誰!做甚!”
杜萱一看,這人是胡老太爺新近請來的綠林人,拚盡力氣掙脫高個子的手大喊:“護院大哥救命!”
矮個子笑嘻嘻道:“兄弟,這是個雛兒,讓你先享如何?”
杜萱喊:“我是大少爺屋裏的!”
高個子忙說:“不是!她是老太太屋裏的。”
護院皺眉:“老太太屋裏的就更不能動了。你們倆有沒有規矩?尋個沒來頭的小丫頭也罷了。”
矮個子道:“她不過在老太太屋裏幫忙的,待老太太病好了就出來。”
“那你們且忍忍,等她重新出來再做便是。”護院道,“路過老太太屋頂的野貓都金貴些。”
高個子隨手一丟,杜萱重重摔在地上、眼睛都花了。高個子冷笑道:“這位兄弟是不預備幫忙了?”
護院道:“已告訴你們等她出來再做,還想怎樣。這麽好的模樣,萬一哪位爺們看上了呢?”
矮個子哼哼兩聲:“少吃鹹魚少幹口,事不關己莫出頭。兄弟既然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哥哥隻好教教你了。”
護院挑眉上下打量他倆半日。“你們?”
那二人不再多言,同時拔出兩把短刀。護院吹了聲口哨。杜萱此時剛剛定神,還在地上沒爬起來,盤算著怎麽趁他們打架的工夫逃跑。耳聽“咣當”兩聲,那護院飛起兩腳把短刀踢落。杜萱眼睛還沒來得及眨,又是“撲通”兩聲——那二人雙雙被護院踢中腦袋,暈死過去。杜萱張大了嘴半晌沒法動彈。待她明白過來,護院已走得隻剩條影子。
又坐了半日,杜萱咬牙站起來,撿起一把短刀看著地上兩個險些要了自己性命之人,蹲到高個子身邊。又愣了好一會子,舉起短刀對準此人胸口,偏就是紮不下去。手一鬆,刀落在那人身上。
回頭看看那矮子,站起身來。深呼幾口氣,伸手去摸此二人懷內,果然尋到了繩索。杜萱遂拖他二人去鵝籠後頭。幸而這些日子做粗活,力氣大了許多。她取繩子將二人捆了個結實,撕下高個子的衣襟塞入他倆口中。想了想,再撕兩塊長布條蒙住其眼;再想想,幹脆連耳朵一道堵上。
那矮子和她差不多高,杜萱打算除下此人的衣裳換上。此時她才反應過來,矮子被捆著、不方便脫衣裳。幸而方才那位護衛腳力夠大,兩個人暈得夠徹底、老也不醒。不過她也終於學乖了,不敢冒冒失失解開繩子。先把矮子的雙腿捆死,再解開雙手,除下衣裳後趕緊捆回去。遂又遇上個新麻煩。她本是黃花大閨女,不好意思脫男人的褲子。
在旁邊下決心的功夫,高個子仿佛動了一下。杜萱嚇得蹦起來,使出渾身的力氣蹬蹬蹬連踢那人腦袋十來下。等半日,高個子沒動彈。杜萱這回膽子壯了,轉身又狠狠踢了矮個子十幾下。牙關一咬,解開繩子除下矮個子的褲子,趕忙捆回去。
因一直想著逃跑,杜萱隨身攜帶包袱。乃將二人懷內、腰間的東西悉數摸了出來,不管認不認得統統包入包袱。想想又脫下他們的鞋子,顧不得臭氣、以短刀割開細查,果然尋到了幾張銀票子。她忽然想起出門需要路引子,忙打開包袱查看。竟有七八張之多,天南海北各不相同。
隨即驚喜的發現那高個子懷內有個小盒兒裝著淺醬色的油膏,聞之無味。她機靈,當即猜到此物必是易容改扮使的。塗了些到高個子臉上,看著不錯。遂將矮子的衣裳穿起來、頭巾紮起來,往手上、臉上、脖子上塗抹勻這油膏。雖沒有鏡子,她自己也算心中有數。
最後重新查驗一回二人捆綁無瑕疵,又往他們腦袋上踢幾腳,轉身出去。
才走幾步路,杜萱又回來了。她再次撕下一塊高個子的衣裳,將他臉上的油膏使勁兒擦幹淨,布塊收入袖中。複又檢查一回方離開。
有個腦袋從雞籠後探出來嘿嘿一笑,正是方才那護院。
然後——他就溜去廚房弄了瓢水,把那兩個打手澆醒了。
杜爺曆險記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