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慶王世子趕到應天府衙, 司徒暄幹脆讓自己的人出去迎接。“直領他到這兒來,路上將經過說一遍。”那長隨笑嘻嘻答應著跑了。
不多時慶王世子趕到停屍房, 臉色有點兒難看。眾人忙迎上前。司徒暄奚落幾句, 賈雨村打圓場,趙生在旁幫腔。薛蟠有些詫異。才跟了梅公子多少時日, 他已學會了許多官麵上的詞兒。
慶王世子隨意掃了幾眼道士屍首,皺眉道:“此處並非講話之所。”
遂回到書房。賈雨村細說案情。他直將“樣貌奇詭的老者”改成“凶犯打發了個同夥衣著古怪”,眾人個個嘴角含笑。
待他說到打手扯下門簾子蓋住屍首, 杜萱忽然提醒道:“這打手也是他們的人!快些去找來, 遲了怕要被人滅口。”
“哎呀!”賈雨村拍手,“一語點醒夢中人!”急忙命捕頭去抓。
一時說到賭坊少爺剛剛遇害,杜萱又思忖道:“獄卒裏頭該不會有人被買通了吧。方才巡查之人是誰?”
賈雨村站起來作了個揖:“多謝杜小姐提點, 下官竟不曾想到。”又命將此人帶來。乃接著說完。
聽罷, 慶王世子輕輕點頭。吃了口茶直問薛蟠:“依不明師父看, 凶犯是何人。”
薛蟠兩手一攤:“貧僧也是今日才聽說有王將軍這麽個人, 全無頭緒。不過可以從他為何沒跟著他叔父去天津著手調查。人家殺他, 要麽跟他有仇, 要麽想謀他的東西或人。”
慶王世子瞧了眼司徒暄又瞧眼陶嘯,悠然道:“聽說~~陶老將軍與這位互相不買賬。”
陶嘯嗬嗬兩聲:“我們家若想使暗招陰死此人, 直尋不明和尚便是。”
薛蟠忙說:“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得殺生,貧僧也不會什麽符咒。倘若陶老頭膈應他, 貧僧可以出個主意攛掇他離開金陵。陶四將軍, 他為何不走?”
“我哪兒知道。我又不管事。”
慶王世子身邊出來了個老者, 道:“先頭的王總兵家有些……買賣還在江南,便是這位掌管的。”
眾人都看向陶嘯,陶嘯看薛蟠,薛蟠看司徒暄。司徒暄問道:“是何買賣。”
老者眯了眯眼道:“不過是些布匹、糧食、草料、皮革之流。”
薛蟠咧嘴道:“您老直說軍需輜重就完了唄~~這玩意不是跟著官走的麽?既然總兵換了人,早先的軍需供貨商九成要重新談判。以次充好的、做假賬發空貨不都得靠權?”
老者笑道:“王將軍在金陵呆了十多年,軍需供貨商早都與他們家熟絡,哪兒肯放過?”
薛蟠捏了捏下巴:“您老的意思是,他們還想接著做王總兵的生意、把東西賣到天津去?好極好極!賈大人,咱們應天府的稅又能上去些。”賈雨村強笑兩聲。薛蟠接著說,“難不成王將軍是被天津那邊的軍需商所害?”
眾人微驚,紛紛沉思;顧念祖瞧了和尚一眼。
杜萱低聲問道:“和尚和尚,發空貨是何意?”
薛蟠道:“比如,王將軍說他要翻修營房,須使土木材料若幹。上頭撥了銀子下來。這種東西不可能兵部采買,自然是地方將領自己解決。他將這單子下給某石材木材商。兩家商人簽下單子,但沒發貨。銀子就可以進經辦人的腰包了。”
杜萱道:“那營房呢?”
“把舊的粉刷一遍假冒是新的,或是強拆民宅寺廟取材料。”薛蟠淡然道,“這些不是什麽稀罕事,各處皆同。”
杜萱和兩位皇孫臉色都有些難看。陶嘯挺胸道:“這等事我家是不做的。”
“那可不。”薛蟠哼道,“連給你家修宅子都是抽老千哄我出的錢。”
陶嘯得意道:“我何嚐抽老千了?你可有證據?沒證據莫含血噴人。”薛蟠丟給他一對大白眼。眾人有些好笑,氣氛平緩下來。
又議論幾句,捕頭灰頭土臉來報:有位牢頭方才腹痛,回家了;正是將將巡視過牢房之人。
薛蟠苦笑:“九成沒了。”思忖片刻,“走,去查驗賭坊少爺獄友的屍首。”
司徒暄率先站了起來,旁人亦紛紛起身。杜萱遲疑片刻也跟著走了。
眾人回到停屍房,仵作已看完,正在收拾東西。
薛蟠上前合十行禮道:“敢問是射入的還是捅入的。”
仵作道:“捅入。”
薛蟠點頭,轉身向捕快道:“獄友和賭坊少爺旁邊牢房是空的吧。”
捕快苦笑:“是。”
薛蟠歎道:“牢頭死定了。他非凶手同夥,乃是線人。對方早早買通了牢頭和獄友,牢頭安排獄友和賭坊少爺關在同一間左右無人的牢房。然後獄友將少爺打死。賈大人,你府中必有人也被凶手買通,偷聽了我們方才在書房的商議經過,急忙告知牢頭。牢頭隔牢門將獄友喊近,直接用毒鏢捅了獄友。”
賈雨村大驚道:“我家中有奸細?”
“不是奸細,是線人,用錢可以解決的那種。非常容易被滅口。”
司徒暄看賈雨村急得滿頭大汗,道:“不明師父既為賈大人之友,又是金陵人,可替賈大人陪客。賈大人先去吧,我們再看看。”
他既開口,旁人縱覺失禮也不便說什麽。賈雨村忙向貴人們告罪,匆匆趕去查問方才到過書房左近的奴仆和衙役。
杜萱一直偷偷瞄新添的屍首。司徒暄瞥了她兩眼,含笑問仵作:“先生如何看出那飛鏢是捅入而非射入。”
仵作忙說:“貴人請過來看。”說著走到屍首旁。
司徒暄跟過去,杜萱飛快跟在司徒暄身後。仵作遂向他二人細細解釋。司徒暄是杜萱表兄,她遂幹脆拽著司徒暄的衣襟。薛蟠陶嘯和趙生圍攏蹭聽。慶王世子和梅公子鄙夷皺眉,顧念祖麵無表情負手而立。
折騰到下午,賈雨村沒找出線人,捕頭們也沒找到那個打手。獄友的兒子前些日子重病,後從廚房一個瓦罐中尋到許多銀子,如今已痊愈了;而獄友本來犯的也是死罪,單等秋後問斬。牢頭的屍首就在離府衙不遠處的小巷裏找到。線索眨眼斷得差不多了。隻差王將軍之死還可深挖。因他家裏不肯搬屍首離府,一大夥人浩浩蕩蕩殺奔過去。
王將軍之二子哭紅著眼出來相迎。賈雨村和趙生同他們說些官麵話,並沒介紹身邊這群人的身份。府中正在布置靈堂,下人們四處走動。
薛蟠走到杜萱身旁悄聲問道:“你可看出他們家與別家有何不同?”
杜萱脫口而出:“粗俗,富裕。”
“這不算什麽。”薛蟠道,“武將人家本來多粗俗。管軍需的富得流油才正常。你再看看。諸位伸耳朵過來的爺們不要提醒她,讓她自己想。這麽明顯,她一定看得出來。”
司徒暄含笑道:“你教導她?”
“引導。光天資聰明遠遠不夠讓一個女子在男人的世界立足,她得培養足夠的觀察力。”
那個愛多嘴的媳婦子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低聲道:“不明師父!我們姑娘來日要嫁人的!”
薛蟠看了她一眼:“你聽了什麽人的胡說八道,認定要嫁人就必須得沒見識?妙容道長也嫁過人,她沒見識麽?”
媳婦子一愣,半晌辯道:“這些男人家的事兒,待姑娘出嫁後自然就挨不著了。”
“就算挨不著,增加能力閱曆,難道對管家理事、內宅交際沒好處?”
這媳婦子哪裏是他對手?半晌道:“可世間婆母皆不喜歡這般兒媳婦。”
“非也。有的婆母喜歡、有的不喜歡。且明智的喜歡、愚頑的不喜歡。杜爺來日隻擇門風開明的人家嫁便好。”媳婦子懵了。薛蟠搖頭,低聲道,“果然是洗腦了。洗腦不過是暫時的,人家還能一直糊塗不成。”乃看著媳婦子道,“妙容道長肯讓你跟來金陵,你必忠心。會被外人忽悠,也是閱曆少的緣故。你看別的老嬤嬤可說過這般言語?”
媳婦子不由自主去看一個老嬤嬤。那嬤嬤得意道:“依著姑娘的身份,隻有婆母討好她的、沒有她討好婆母的。”媳婦子眼珠子猛然瞪圓了,滿麵不可思議。
正說著,杜萱開口了。“為何他們家連個婆子都沒有。進進出出不是年輕的小媳婦就是丫鬟。”
陶嘯輕輕拍掌:“小丫頭不錯。”
薛蟠接口道,“這些年輕女人還個個標致。隻怕宮中都有個把樣貌平平的宮女嬤嬤吧。”
司徒暄笑道:“不止有,還多的很。”
陶嘯道:“小廝也都眉清目秀。”
杜萱張望幾眼道:“可大叔全都不怎麽好看。”
“對。”薛蟠道,“現在已知道王家上下的奴仆分為兩種,年輕好看的男人女人,和,四十歲以上孔武有力的醜男人。杜萱你怎麽看這個已死的王將軍。”
杜萱哼道:“色坯,男女通吃。”
“還有呢?”
“這些人得花多少錢?他還不定貪墨成何等模樣。”
“這個早就清楚。還有呢?”
杜萱又看了半日:“不知道了。”
薛蟠正色道:“這府裏絕對經常聚眾淫.亂。”
杜萱臉上猛然紅了。那媳婦子不敢說話,直跌足。老嬤嬤看了她幾眼。薛蟠接著說:“人在淫.亂之時腦子是迷糊的。聚眾淫.亂則一群人腦子都是迷糊的。而此事又與道德相悖。所以時常聚於此處的都是他們‘自己人’,家中辛秘大抵也全都被王將軍派美人趁迷糊之機套幹淨了。那麽問題來了。什麽人會在掌管軍需的將軍家中聚會呢?”
眾人皆驚,顯見誰都沒想到這一茬。杜萱不覺忘了生理不適,脫口問道:“什麽人?”
薛蟠道:“可能是與他捆綁在一起的軍需供貨商,可能是軍中掌管軍需的各色人等,也可能是兵部的監察官員。江南乃舉國最富庶地區,沒有之一。王將軍之死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知道得太多、被人家滅了口。”顧念祖輕輕挑眉,看著挺高興。
杜萱想了會子道:“那為何早先人家沒動他?”
“可不麽?是什麽外部原因觸發了危險,讓凶手覺得王將軍唯有死了他才能安全?若隻不過是因為兩位總兵的調動,調令下來半年有餘,為何這個點兒動手?還不敢讓王將軍死得明白。非但布置了個極大的迷陣、搞什麽詛咒,還拉扯上杜爺和梅公子。”
杜萱皺眉道:“這不是唯恐官府不查麽?不像是想滅口啊!”
陶嘯也說:“該不會人家想摟草打兔子吧。”
薛蟠假意思忖道:“咦?這麽看確實不像滅口,倒像報仇。”
杜萱道:“王總兵調走;陶總兵並不貪財,故沒人再替他遮掩。凶手必懷了冤屈,想沉冤昭雪。”
“有可能。”看顧念祖一副沉吟良久、胸有成竹的模樣,正是知道標準答案、耐著性子等旁人瞎猜完了、自己預備重磅登場之態。薛蟠哪能讓他開口?趕忙說,“賈大人趙先生怎麽寒暄這麽久還沒完?咱們隻是瞎猜,正經還是要去看現場的。”
話音剛落,梅公子方才插不上嘴本來就沒麵子,立時大聲催促:“賈大人,莫再磨蹭。”
賈雨村與趙生同時對王家二子使眼色。賈雨村拱手道:“二位少將軍,想來令尊還在歸仙之處?”
王大爺道:“正是。那二位捕頭叮囑萬萬不可挪動。”
王二爺道:“既如此,各位大人跟我來。”搶在他哥哥之前領路。顧念祖隻得暫時把高見咽下去。
來到書房,此處隻有三個字可以形容:暴發戶。四處明晃晃的金器,連花盆兒都鎏著金,唯恐人不知道主家多富裕。
王將軍依舊躺在床上。這位大叔身量頗高,可實在太胖,跟座小山似的。雖人已死多時,床帳內殘餘酒氣。上午仵作已來驗看過,並無外傷。幾個人輪流上前查看。也有真懂點兒的,也有裝懂點兒的,唯杜萱老實、幹脆等人講解。
陶嘯眼角瞥見顧念祖想說話,搶先問道:“不明和尚,你定然已瞧出了什麽。”
“一點兒念頭。”和尚道,“王將軍嘴唇發紫瞳孔發散,肚子還有點兒漲。倘若他死前情緒焦慮,比如聽說了賭手和賭坊少爺先後暴斃,加上體胖、大量飲酒,再加上這遍地美人、他睡前不可能不招幾個陪.睡,簡直符合突發性心髒病的一切條件。”
陶嘯皺眉:“他是碰巧死的?”
“當然不是。”顧念祖又想說話,可知貧僧接近真相了。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有人給他下了春.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