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甄家瑁大奶奶驚慌之下, 承認了腹中胎兒不是甄瑁的。
套她話的道姑自然是張子非。她正色道:“前幾日你們家二姑娘母親的謠言,你想是已知道了。”瑁大奶奶點頭。“那事兒便是他做的。可知他並不預備全當這孩子姓甄。”
瑁大奶奶想了半日道:“他是怕有流言害我。”
“那位手極狠。若有心想把孩子留給甄家, 必殺了知情者滅口, 何必多此一舉。你等著,孩子四五歲時大約就有事出來了。他要讓這孩子從小就聽過自己‘不是瑁大爺親生的’這等言語, 日後好來認。”
瑁大奶奶不覺柔聲低語:“是麽……”
張子非皺眉。“隻是他豈能不娶妻納妾?到時候令郎就從甄家的嫡長孫便成了顧家的私生子。”
瑁大奶奶摸了摸肚子,輕歎道:“隻要我兒能認祖歸宗,旁的也顧不得了。”
“世上沒有那麽便宜的事。”張子非淡然道, “大奶奶若想留著顧家的孩子, 就做不得甄家的少奶奶。如今胎兒也有兩個月吧,大夫很快就能診出來。”
瑁大奶奶已被“做不得甄家的奶奶”嚇得渾身一顫,脫口而出:“才剛一個來月呢。是我月事又不來、又犯懶、又想吐……”
張子非點頭:“既這麽著, 給你七天時間斟酌。兩樣隻能選一樣。”
瑁大奶奶驚懼護住腹部:“不準動我孩子!”
“那你看破紅塵出家吧。”張子非道, “隨你尋什麽借口, 隻不能留在甄家。”
瑁大奶奶拚命搖頭:“老祖宗不會答應的!”
“這個你不用管, 我們自有法子。”張子非站了起來, “顧芝雋若指望甄家幫他把孩子養大、他日後隻管收走, 就打錯了算盤。”乃轉身道,“你帶來的人都在隔壁屋子, 讓我用迷煙迷了。過兩刻鍾便能轉醒,你掐好時辰過去。”說完便要走。
瑁大奶奶怔了怔,忙緊追幾步伸手去扯張子非的袖子:“道長!道長是什麽人!”
張子非輕抖臂膀, 她沒拉著。“告訴顧芝雋, 他要報仇要造反都是他的事, 不得再將主子的人拖下水。他不是主子,無權做主。再肆意妄為,留神腦袋不保。”言罷大步離去。瑁大奶奶呆若木雞。
張子非回到天上人間,薛蟠等人都候著呢。
盧慧安先道:“瑁大奶奶姓張,乃鎮江名門張氏之女,他們家曾出過一任戶部尚書張玉書大人,已故多年。”
“噗咳咳咳……”薛蟠讓茶水嗆著了。張玉書這個名字他知道,原時空清朝宰相。牛人在任何宇宙都是牛人。“她不是張大人的孫女?”
“不是。”盧慧安微微皺眉,“她父親一介秀才,連舉人都沒考上。母親早亡且繼母所生的妹子隻比她小一歲。”
“她爹連個妻孝都不肯守啊,還名門呢。”
“而且她還沒親生的兄弟。”盧慧安道,“與甄家結親之事自然是太太先知道。甄瑁乃嫡長孫。她繼母竟沒有搶先尋位才子把她給嫁了。”
“額……看不上甄瑁這個紈絝、不舍得女兒?”
“你當人人都是你麽?這婚事於她們家猶如一步登天。我的意思是,這位瑁大奶奶娘家並不像有人能替她做主的,本人才貌性情皆不見出色。甄老太君為何會挑中她?”
張子非道:“她有半句話,‘打小就’。當是打小就欽慕顧芝雋的。”
盧慧安嘴角微翹:“顧芝雋是姑蘇人,她是鎮江人。就算她老子暗中投靠了義忠親王,大戶人家的小姐足不出戶,她如何能打小就欽慕顧芝雋?那位的老乳母全家可巧就在鎮江呢。朱大郎你再不停下我把你丟出去。”
小朱一直忙著剝花生吃顧不上說話,聞言又剝一顆道:“陶瑛練兵去了,你丟不動我。”三顆花生米丟進嘴裏。
張子非道:“我幫她丟。丟人我頗有經驗。”
小朱頓了頓,好漢不吃眼前虧,推開花生碟子。乃取帕子擦擦手道:“這個瑁大奶奶九成不與什麽張家相幹,是與顧家熟識人家的女兒。張子非你聽她口音帶姑蘇腔沒有?”
“不曾。”張子非道,“因我說的是官話,她答的也是官話,還帶點兒京腔。”
幾個人麵麵相覷。“那又不對了。”薛蟠拍手道,“若她是京中哪位太子係家的女兒,顧芝雋又打小沒離過江南,還是不該認識。”
小朱思忖道:“顧芝雋時常悄然去京城。太子出事時他已二十多歲了,還沒娶親。莫非他正是替太子辦機密事的?如此才能結識永嘉郡主。”
薛蟠連連點頭:“大抵是這麽回事。他打郝家爛攤子的主意,也是因為這行他幹過、輕車熟路。嘶……”他猛然想起一個人,“那個給顧之明取名字的土地廟韓先生,顧芝雋會不會認識。他若不死心、派人去找,顧七的身份會不會拆穿?顧七性命都是韓先生兒子換來的,道義上實在欠了人家。朱大爺,你們先太子餘黨有沒有什麽特殊的認親方式。”
“作甚。”
“顧四眼下被桃花纏身。又要忙著追杜萱,又要安頓瑁大奶奶,還有個郝氏姑侄在對付他……哎?瑁大奶奶都懷了一個多月,那他來金陵比我們預想得早。”
小朱和盧慧安同時拍案:“一件件說。”
薛蟠舉起雙手:“我錯了我錯了。趁顧四眼下不得空脫身,得先派人去見韓先生,以免被顧四捷足先登。朋友們,第一印象很重要。若我們到得比顧四早,他想巧舌如簧推翻就難了。”
眾人點頭。盧慧安道:“另一件呢?”
“從時間上推,顧四若一個多月前就到了金陵,那應該是淩波水舫賭局失算之後、郝氏用什麽法子飛鴿或快馬進京報給了他,他又快馬趕來金陵。然而他卻是抵達多日之後才通知外室郝氏他來了。之前這些日子,從心理學上說,他應該是會女人去了。這女人不是瑁大奶奶,因為瑁大奶奶對顧四的死心塌地級別已經高到都不介意兒子從甄家嫡長孫淪為顧家私生子了。他絕對還勾搭了別的女人,死心塌地級別沒那麽高。寶釵說各家的小姐妹們都不像是在談戀愛的樣子。金陵乃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顧四又可能是做機密差事出身,那麽他大概率會扮作從京城或泉州來的富家公子,勾搭可以免費當探子的粉頭,其中以花魁娘子為最肥肥肉。”
小朱皺眉:“拿花魁娘子比肥肉,也不嫌膩味。”
薛蟠攤手:“就那麽個意思。顧芝雋長得帥,肯定從小就占了這容貌的便宜,也極其自信。貧僧若扮作客官繞著秦淮河串窯子就會找朱爺幫忙易個容,顧芝雋應該不舍得。他八成是以真容去勾搭小粉頭的。”
“這個容易。”小朱興致勃勃道,“交給我。我自查去。”
薛蟠望天。“你別玩出花來就行。”
盧慧安嗤道:“才怪。”
小朱是見過顧芝雋本尊的,當即挽起袖子畫了張畫像。他手藝比端王家的畫師強得多,畫出的人物惟妙惟肖,深得顧某神韻。乃自己疊起來藏入懷中。“你們別管,我處置。”蹦蹦跳跳跑了。薛蟠趕去忠順王府拜托十三搶點找韓先生不提。
半個時辰之後,小朱扮成小書生走入寫雲樓,求見花魁柳香月。柳香月聽說是個衣著錦繡、模樣俊俏的儒生,歡歡喜喜答應。
隻見這位朱公子愁容滿麵取出一張畫像。柳香月見之大驚:“這是?”
朱公子歎道:“晚生不知此人姓氏、籍貫、現居何處。”
柳香月細看了畫兒許久,讚道:“好畫。敢問作畫者為誰?畫上的是什麽人?”
“此畫乃家姐所作,現已臥病在床。”朱公子苦著臉道,“聽聞畫上之人乃秦淮河畔的紅人。因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眾名妓皆欽慕他賽過欽慕宋朝的柳三變。今晚生有急事要尋這位……這位……大哥。無從下手,唯有先求見諸位花魁娘子。”
他一壁說,柳香月臉上已換了數種顏色。半晌才譏誚道:“令姐是患了相思病?”
朱公子搖頭:“若隻是相思病還罷了。”
柳香月大驚,凝神細看他半日,冷笑道:“我知道令姐患的什麽病了。”想了片刻,“令姐大約是寡居的?”
朱公子森然一笑,整個人精神大變。脊背也直了,頭也昂起來了,拱拱手:“柳娘子好不聰明。我朱家的女兒焉能是好惹的?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柳香月不覺笑了起來。“好你個小書生,方才裝的那樣兒。”
朱公子深施一禮:“得罪。”起身道,“柳娘子顯見認識我這姐、夫,求問其下落。”
柳香月怔了半晌,咬牙道:“好個冤家,哄得我好慘。”一語未了,掉下淚來。朱公子忙取帕子送過去。柳香月接了拭淚,許久才說,“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他本姓顧,京城人氏,來江南遊學。近日要拜訪名家大儒,忙的很,不得空來見我。”
朱公子冷笑道:“怕是就在這石壩街拜訪大儒。”
柳香月點頭。“多半是了。朱公子現居何處,若有他的信兒,我打發人告訴朱公子。”
朱公子忙留下地址,再深作一揖:“既如此,多謝娘子。”
柳香月嫣然道:“不必。倒是我要謝謝朱公子。”
朱公子告辭,柳香月親送他出院門。柳香月沒還帕子,朱公子也沒要回。待他走後,柳香月細看帕子,竟是上好的絹帕。乃噗哧一笑,此人家中必富庶。她本是風月行中人,什麽沒見過。之前不過暫時被柔情困住罷了。
從寫雲樓出來,朱公子直奔隔壁的鳳仙閣。他懷裏還有十幾條簇新的絹帕呢。
天上人間這頭也讓眾位粉頭看過顧念祖畫像,都說沒見過。可知此處被他繞開了。
短短三天,朱公子跑了幾十家妓館,絹帕送出去好幾打,大略得知顧某人先後勾搭了七八位花魁娘子。薛蟠忽然覺得顧念祖很可憐,每出一計都被這夥人緊跟著拆台。
十三也趕了回來。他駕輕就熟,找到土地廟韓先生後徑直亮出自家腰牌,告訴說顧芝雋背著皇孫和郡主肆意妄為如此這般,如今正打堂弟的主意。
韓先生果然嚇得大汗淋漓。乃告訴道,這幾日冒出了幾個人試探打聽他。十三假意躊躇良久道:“這些事兒是我們王爺猜的。”遂將顧四收郝氏做外室、有意以泉州樊家替代郝家、引起淩波水舫老太監留意說了一遍。乃搖頭隨口道,“他本是做這個的,覺得自己遊刃有餘。實是不知天高地厚。”
韓先生一直在細聽他講述,聞言也沒多想便說:“此計極好,哪裏不妥?”
“樊家若沒人查也罷了,有人詳查當即露餡。”
韓先生不覺得意,笑捋了捋胡須道:“侍衛大人低估他們了,老夫敢說全無紕漏。”
十三登時明白了。三當家猜得半分不差。顧芝雋早先果真是替先太子做機密事的,而這位韓先生乃知情者。那群樊家子弟大抵本為顧芝雋當年的同僚。“他們長相口音各異,立在一處顯見並無親緣,且皆非福建人模樣。這是多大的破綻?一看便知。”
韓先生驟然出了一身冷汗,失聲喊道:“哎呀!可不是麽?”
十三苦笑道:“先生不知這兩三個月皇孫忙著給顧四擦屁股何等辛苦。幸虧最先得到消息的錦衣衛是皇孫的人。皇孫人手不足,求我們王爺幫忙快些將各位‘樊先生’喊回去。顧四爺實在太貪心了,撒種子似的撒出去那麽多。但凡有一個引起朝廷留意,連鍋端、湯汁都不會灑下。”
韓先生愈發汗如雨下。“不錯。好險!就算我在,怕也想不到這條明晃晃的破綻。”隨即驚道,“不好!他們還是險。”
十三忙說:“無礙,已悉數回去了。”
韓先生跌足:“端王家那位還也罷了,隻見過一麵,還不算正經投他。康王老五和慶王世子皆不是肯善罷甘休的主。要緊的人才無故失蹤,他們豈能不派人去其老家追查?”
“哎呀……”此事金陵那群人倒是真沒想到。十三思忖片刻道,“他們手段做得精細,與永嘉郡主毫無瓜葛。既不安全,快些跑了倒好。我們派人告訴一聲。”
韓先生輕輕一笑,作揖道:“多謝侍衛大人。早先多有煩勞,這趟就不辛苦貴府了。老夫去。”
十三忽然有種三當家即將一夜暴富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