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話說沈小哥被張子非隔著院牆丟了出去, 哎呦半日沒人搭理他。沈家的爺們都當張子非昨兒是開玩笑,這會子已去酒坊做事了。張子非手上有數,沒把他丟出傷來。沈小哥自然不肯乖乖離開,可憐兮兮又去求表妹。遂又被丟一回。
過了大半個時辰, 有兩位書生上門求見沈五姑娘。張子非大大方方出去。原來此二人乃沈小哥的同窗,是來替他賠不是的。他們幾個哪兒猜得出張子非何故要趕人?還當早先做的什麽東窗事發了。遂低聲下氣說,青樓本是他們兩個逼著沈小哥去的。
張子非早猜到這位老實不了, 毫不驚訝, 隻淡淡的說:“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花我家的錢睡粉頭。我妹子嫌他髒, 想換個幹淨的男人。兩位伯母正幫他收拾包袱, 這會子大約快收拾完了。待會兒就去衙門辦和離。”說著從懷內取出個紙片,隨手撂在案頭。
一個書生將紙片拿起來,霎時嚇白了臉。那是應天府尹賈雨村的名帖——早年辦蘇州林家那案子時薛蟠跟人家借的,裝傻沒還。
張子非接著說:“若這個東西鬆江府衙不放在眼裏, 我還有別的。”
另一個書生機靈,忙說:“我二人今日隻路過罷了,姑娘請便。我等告辭!”不由分說抓起同窗就跑。
沈小哥等在大門外。聽他倆說完也傻了眼。他一直以為張子非不過是個商賈家的管事, 空有些銅臭罷了。士農工商,自己是讀書人, 比她東家都高貴些;誰曾想人家竟手眼通天。
三個書生正商議如何處置, 兩個伯母已親將包袱拎了出來。她倆早已摸清了張子非性情, 沈小哥的衣裳和日常使的物件皆在。張子非跟在後頭看了沈小哥一眼:“走, 去府衙辦和離文書。”
沈小哥知道她心腸硬, 求饒無用, 拱手低聲道:“求表妹給個明白,豆囡何故氣惱。”
張子非若跟他說實話他定然不懂,還會辯說“本是為了替沈家留後”。遂隨口道:“你睡粉頭她知道了。”
沈小哥脫口而出:“她早就知道的!”
張子非心中暗罵妹子沒出息。“忍著忍著不想忍了。”
沈小哥立時喊:“我改!我就改!”
同窗忙說:“五姑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便是因為一日夫妻百日恩,才忍了這麽些日子。”張子非淡然道,“張表哥,你一無錢二無本事三吃不得苦,張家那般清貧、你定然呆不下去的,早晚還得做旁人家的上門女婿。還望張表哥好生改了這毛病,莫得罪新嶽家。”乃喊仆人駕馬車出來。
沈小哥耳聽車軲轆聲吱呀響,腿一軟坐於地上。兩位伯母勤快的幫他將包袱丟上馬車。張子非抓起沈小哥的後衣領子拎進車廂,吩咐仆人:“去知府衙門。”仆人答應一聲,爽利甩開馬鞭子。兩個同窗瞪著四隻銅鈴般的眼睛,呆愣愣看馬車漸漸沒了影子,互視兩眼有些害怕。
及到了府衙,張子非連賈雨村的名帖都沒取出來,隻用兩小錠銀子輕鬆辦完事。書吏們都不瞎,看得出張子非那身衣裳值多少錢。上門女婿睡粉頭被趕出門去何等趣事?眨眼傳遍整個衙門。不少衙役特意來瞧這姑爺什麽模樣,或是故意來說風涼話。
沈小哥灰白著臉,鬥敗蛐蛐似的一步步挪出府衙大門。仆人乖覺,已將他的包袱丟下車來。
張子非乃正色道:“張表哥,你落到今日的地步,我沈家也有責任。我爹對你太好了,好得你不知自己的斤兩,還以為人人天生就應當照看你、擔待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也正好借此機會看清楚自己、看清楚世人。”乃拱拱手跳上馬車。
馬車上少了兩個包袱一個人,輕鬆許多,須臾跑出去老遠。
待晚上沈家爺幾個回來,聽說姑爺已被趕走了,沈老頭和沈老三少不得大發雷霆。
沈老三拍桌子吼道:“豆囡生不出兒子姑爺才想著買一個的!我親孫女又不會送走,我哪裏舍得。”
張子非正色道:“若隻有一塊點心,那姓張的孩子想吃、豆囡的親閨女也想吃,給誰。爹,祖父。你們會不會讓我親生的甥女兒讓著張家的兒子。”
沈老三啞然,沈老頭臉色也不好看。兩個伯母都開始拭淚。“侄女啊!你幾個姐姐打小便是這麽過來的。”
半晌,沈老頭搖頭歎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怨我們將你換去張家罷了。”
張子非納罕道:“我不該怨嗎?我何時說過不怨了?”沈老頭也啞然。張子非又道,“若實在想過繼個兒子,也得等陽陽長大。再說,秀兒日後招個女婿也行。”
大伯忙說:“五侄女,秀兒不能跟著那家姓麽?”
“為何要跟那家姓?姓沈有什麽不好?”
“人家是官老爺!”
張子非苦笑。半晌才說:“看秀兒自己的意思吧。她主意大著呢,已不是大人能管得了的。”沈家爺幾個麵麵相覷。
沈小哥無處可去,隻得先回了他本瞧不上的漁民張家。滿心盼著豆囡、沈老三和沈老頭會去接他,詞兒都預備了好幾套,望穿秋水也沒見人影。張家哪裏會縱容他吃閑飯?等了幾日沒見沈家來請他,他帶回去的好衣裳便被父親和兄弟們分了。而後日日打發出去幹活,全家都嫌棄他諸事不會做,苦不堪言。
過了大半個月,終究是自己養大的兒子,沈老三沒忍住去看了他。沈小哥哭的昏天黑地。沈老三看他雙手都是水泡,也心疼的緊。有心領到自家酒坊,又知道老大老二不會答應,遂偷偷拜托一位朋友將他寄養過去。沈小哥當即忘記了張家的日子。短短數日,那朋友家便忍不得,讓沈老三趕緊領走。沈老三細問後才知道,兒子在外人家裏竟然也頤指氣使、蠻橫嬌氣。這老漢雖糊塗,並不傻。至此方知早年將兒子慣壞了。乃狠心不管。沈小哥灰溜溜回了張家。好賴他念過書認得字,不久果然還是做了另一家的上門女婿。沈老三滿心指望他由此經曆懂事起來,聞訊又失望又傷心。此為後話。
翻回頭說張子非。事情辦完,叮囑仆婦仔細照看小張氏,次日她便帶著和離文書趕回金陵。此時妙玉給顧之明的書信也已回來,兄妹相認。張子非便打發人將之送到顧之明的客棧。顧之明看罷淚如雨下。
顧之明雖不是窮孩子出身,委實對薛家這種闊得認真的土豪沒概念,並不知道自己東邊西邊兩間屋子原先的住客都被設計弄走、薛家派人占了。還趁他出門在床底和櫃底打了兩個洞、安上兩根偷聽使的銅管。
次日,郝五抵達。她以為顧之明必然在總兵衙門做事,直奔過去。幸而門子得了吩咐,將地址交給她。郝五遂轉身趕到客棧。
假兄妹相見,先噓寒問暖一番。郝五遂問:“你差事如何?”
顧之明反問:“你差事如何?”
郝五一愣。“哥哥說什麽呢。”
顧之明負手走到窗邊:“你沒說過是你我妹子,此事本是我說的,不怪你;你身負差事,不得不欺瞞於我,我也不怪。隻是如今事情敗露,我在江南官場已得不了差事。你若跟我商議,我還能替你出些主意。”
郝五皺眉:“哥哥疑我。”
顧之明道:“忠順王府的郡主看你大姐不順眼,誠心想壞你們郝家的事。”
郝五道:“那家許都死光了。”
顧之明道:“秦淮河畔有家妓館叫淩波水舫,你可知道。”
郝五默然。
顧之明轉過身道:“不如這樣。橫豎盤纏也足。我們隻當來此遊學,結交些文人雅士,上揚州看看你二姐。秋天放榜後便啟程進京備考。隻是你萬萬莫要去偶遇什麽陶家的太太、孫家的奶奶、甄家的小姐,自此脫身、海闊天空。”
郝五呆立良久,譏誚道:“顧爺以為太平無事了?”
“故此才讓你同我商議。”顧之明道,“那郝家已無力東山再起,你不如趁機換成本姓。”
郝五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指著他道:“顧七爺。我雖不知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你祭拜牌位的日子不就是顧家上下七十九口菜市口斬首的日子麽?”
顧之明呆若木雞。也不知過了多久,苦澀道:“既如此,為何妹子沒將顧某送入監牢。”
郝五冷冷的說:“碾死你區區書生還不容易。義忠親王老千歲還有個兒子沒抓著,保不齊你能勾搭出他來。我便將功折罪,放我全家從西北回來。”
顧之明閉目長歎。“隻怕妹子要失算了。我本姓周,祖上是湖北人氏,聽聞還有巴人血統。祖父乃顧府奴才,父母皆家生子。適逢老侯爺壽辰,得主子恩典放些奴才,他二人被放出府。後來顧家出了事,我父母正在外行商。遂就地尋了戶姓顧的人家將我送養後趕去京城。奈何這等事哪裏是他們區區小民能使上力氣的。主子們罹難那天,他們尋了個破廟,雙雙懸梁自盡殉主。”
郝五大驚失色。“你不是顧家七爺?”
顧之明苦笑:“我出世時父母已不是奴身,和那個顧家半分瓜葛也無。”
靜默良久,郝五道:“既非欽犯,我與你共處多年,你並不曾提起半個字。”
顧之明看著她柔聲道:“我養父乃良民。妹子既是不記得了,我不想你知道親爹親娘是人家的奴才,恐你低看自己。”
半晌,郝五冷笑道:“險些讓你哄騙過去。既然你不是顧家七爺,為何你的名字與他一樣?”
顧之明一愣。“顧某這名字乃是考縣試時,我養父花二百錢請土地廟前那位代人寫書信的韓先生取的。還擺了戲酒請左鄰右舍赴宴。家裏不是叫狐兒麽?我得中秀才後,韓先生替人取名字都漲價了;待我中了舉人又漲價,還有人從十裏八鄉趕來托他取。去年老頭子來信還說呢。韓先生特特打聽我這科考不考、若考能有幾分把握。我要是進士及第,他取名字便能翻一倍的價錢。”
郝五懵了。
顧之明接著說:“那韓先生也有趣。自打我中了秀才,他替人取名極愛取一個虛字搭一個吉利字。什麽其惠,可祥,亦誠,這樣的。”
郝五許久會不過神來。“你不是顧芝敏?”
顧之明正色道:“正經算起來,我當叫周之明才是。”
郝五失魂落魄跌坐於床。顧之明長歎,起身出去另開了間屋子。夥計問緣故,他說跟媳婦吵架了。夥計哈哈大笑。
這些話自然是顧之明跟十三商議後編排的。
他養父顧老爺跟顧侯家毫無瓜葛。當年救下顧七的便是那位韓先生,替死的正是韓先生親子。逃離姑蘇後,因風聲太緊,韓先生不敢帶著少主子亂跑。乃擇了個姓顧、無子、心地良善的農夫家欲將之寄養。
他先捉條狐狸套於顧家的田地旁,自己藏身樹叢中看著人家不出所料、放生積德。兩天後,偷偷上顧家後院埋下一小壇金子。三更時分,這廝假扮狐仙嚇唬人,顧家兩口子好懸從炕上跌下來。
“狐仙”說,他們本來窮命且無子。既救了本仙,就送你們一筆錢財和一個兒子。此子乃天機星下界,聰慧絕倫。你們送他去讀書,日後能當大官、光耀你們顧家的門楣。隻是這兩件事你們務必嚴守機密。若被老天爺知道本仙胡亂替人改命,非但本仙數千年道行化為烏有、天機星君白白下界曆練一場,你二人也莫想留得性命。顧家夫婦趕忙磕頭感謝。耳聽外頭沒了聲響,老顧大著膽子出去,隻見月光下一條狐狸漸漸跑遠。
次日天明,他二人發現後院有處花根顯見被挖動過,遂找到藏金的壇子,大喜過望。下午,有個胡子拉碴的外鄉人愁眉苦臉上門,說自己身染重疾快不行了,想趕回老家死。奈何兒子年幼,無法奔波,望能托孤給他們家。顧家兩口子一看,這男孩又標致又可愛,聰明得了不的,必是狐仙送來的兒子無疑了。遂歡天喜地收下,還給了外鄉人些銅錢。
又過了兩年,待韓先生上土地廟代寫書信時,顧家早已搬到鎮子上當富戶,顧老爺半分認不出他就是那個送子的外鄉人。顧之明早慧,自然認識。韓先生遂時常教導顧之明各色學問。至於顧老爺會去托韓先生給兒子取大名,本來就是他兒子攛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