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這日正是陶家抵達的第三天, 不明和尚整頓僧衣登門拜訪。彼時陶嘯正在後頭陪母親說話, 他爹打發人來喊他還懶得動彈。讓老太太訓斥幾句, 老實起身。扭頭朝隔壁耳房望了一眼:賈璉正在裏頭歇午覺呢。他母親巋然不動, 陶嘯隻好自己走了。
薛蟠看見陶遠威時大跌眼鏡。去書房外相迎的是陶家老大, 立在廊下的是老二,老陶身後站著老三,加上早已熟識的陶嘯和對遼東人的固有認知, 薛蟠想象中陶老將軍形象乃身高九尺、滿麵虯髯的古代版張作霖。到了跟前,陶遠威已笑嗬嗬站了起來。這位老大爺竟是個不足七尺、精瘦短須、相貌平平的禿頂老頭!他到底是怎麽生出四個那麽高的兒子的?還有賈璉長得那麽標致,他母親陶氏絕對漂亮,這老頭提供了什麽基因?腹內滿滿的吐槽,小和尚臉上自然不敢顯露, 上前合十行禮,到旁邊坐下。
陶遠威直言道:“老四說,我這番調度乃不明師父的手筆。”
“也算不上手筆,趁勢落篷罷了。”薛蟠道,“盧掌櫃前日您老也已見過, 我們鋪子裏實在離不得她。”
陶遠威點頭:“原來如此。這麽說天津那位出事不是你們做的?”
……果然是大將,想得明白。“也不能算是我們做的。我們偷偷提點了人家兩手。”
陶遠威笑了。“好個刁滑的小和尚。璉兒想謀鬆江知府?”
“那個是有人搶在我們前頭。”薛蟠笑眯眯道,“不過嘛,未必誰挖的坑誰就能種蘿卜, 終究得看手快, 對吧。”
陶遠威摸了摸胡須:“有道理。素日我也這麽教導他們, 能借旁人之力最好。”
正說著, 忽聽外頭一通亂七八糟的腳步聲。還沒等旁人回過神來,房門“咕咚”被撞開。一溜粉紅色的矮煙飛快撞入老頭懷裏:“太姥爺我沒病我沒病我沒病……”薛蟠就坐在陶遠威正對麵,愣是沒發覺他老人家何時蹲下.身去的。
定睛一瞧,老頭已抱著賈莉小朋友站起來了。賈莉示威般摟住曾外祖父的脖子扭頭看房門,她乳母和平兒兩個一前一後氣喘籲籲走了進來,滿麵無可奈何。陶三將軍才剛問了聲“怎麽回事”,賈莉打了個脆生生的小噴嚏。
薛蟠早已見怪不怪。“賈小莉,感冒了是麽?不肯吃藥是麽?”
賈莉振振有詞道:“不吃藥照樣七八日就能好,吃藥也要那麽久。你說的!”
“貧僧何時跟你說過這話!”
“你跟我爹說的,我聽見了。”
“那是成年人。你區區幼崽,免疫係統還沒發育完善,不吃藥怎麽可能好的了?”薛蟠哼道,“有本事別生病啊!”
賈莉扭過頭去不搭理他。
薛蟠又哼道:“也不知哪個小孩子那麽挑食,又不肯吃青椒又不肯吃胡蘿卜,最抗菌最富含維生素的蔬菜愣是不吃,要多笨有多笨。”
賈莉撅嘴,又打了個噴嚏。
陶家爺幾個早都聽明白了。陶遠威急道:“怎麽就病了?昨兒還好好的。璉兒呢?”
“璉兒睡午覺呢,我娘不舍得喊他起來。”陶嘯此時也已趕到,磨著牙走進來,“賈莉你越發沒規矩了!”
薛蟠嗬嗬兩聲:“拉倒吧,你在她跟前沒威信。”又向賈莉道,“喝藥,喝生薑紅糖水,兩樣必須選一樣。你自己選吧。”
賈莉嘴上能掛個油瓶兒,小臉蛋直蹭老陶的脖子:“我不吃生薑……太姥爺我不吃生薑。”
小老頭陶遠威抱了她坐在膝蓋上,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薛蟠聽了幾聲渾身掉雞皮疙瘩,陶家兄弟也都是不認識這個親爹的模樣。
陶嘯高聲道:“賈莉說了不吃生薑,那就是選了喝藥。平兒備藥去。”平兒答應一聲沒敢動彈。
陶遠威瞪眼:“低聲!看嚇著莉兒。”
“她膽兒比我都大,還想嚇她?”陶嘯指薛蟠道,“這和尚家屋頂高的梅花樁,一個錯眼她就爬上去了,倒好懸把她老子嚇死。”
陶遠威當即讚道:“好孩子!是我老陶家的種。”
陶家四兄弟齊刷刷望天。薛蟠喊平兒:“去請你們奶奶。虧的世上還有一個能鎮住她。”平兒趕忙答應著跑了。
陶遠威問乳母:“你們從哪兒跑過來的?”
乳母道:“從我們爺住的院子。”
“還在大宅子東北角。”陶遠威思忖道,“點兒大的孩子能一口氣跑到外書房來,兩個大人追不上,可知身子骨兒甚好。一兩日暫不吃藥想來無礙。”
賈莉使勁兒點頭:“太姥爺說的對!阿嚏……”
“完蛋了。”薛蟠扶額,“林如海還講點道理;陶四舅,你爹是一點道理都不講。這一會兒功夫已打了三個噴嚏,分明是重感冒。大人還罷了,小孩子如何扛得?生薑水不頂事,非得喝藥不可。調好蜂蜜水送藥就是。”
乳母為難道:“親家老爺才剛搬來,廚房裏頭還沒預備蜂蜜呢。”
陶遠威一疊聲的喊“買去買去!”又說:“旁人不認識鋪子,老四你買去!”
陶嘯無奈道:“廚房裏安置的仆婦都是金陵本地人手,這會子說不定都買回來了。莉大姑娘是誰啊?她要使的東西哪有人敢怠慢。”乃轉悠到他爹椅子後頭,跟賈莉來個了臉對臉。“早點喝完藥早點好。大不了舅姥爺幫你灌下去。你爹小時候我就灌過,經驗都是現成的。”
賈莉瞬間摟緊陶遠威的脖子,活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陶嘯薛蟠同時喊:“你裝,你接著裝!”
陶遠威火了:“陶嘯你作甚!四十多歲的人嚇唬三歲小孩子,能耐了你!”
賈莉喊:“我到七月才三歲呢!”
“嚇唬不到三歲的小孩子!”
陶二舅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隨即眾人笑作一團。
薛蟠戳了賈莉一手指頭:“戲精本精。”
賈莉做個鬼臉,扭股兒糖似的黏在老陶身上;老陶和聲細氣的哄她。陶大舅低聲問:“老四,怎麽辦?”
“不怎麽辦。”陶嘯幹脆往旁邊椅子上一坐,“等。”
薛蟠伸手向案頭抓了把鬆子分他半把,歎道:“你爹這人設還沒來得及立呢就崩塌了。”
不多時王熙鳳過來,向外祖父和各位舅舅行了禮。陶遠威忙問孩子何時病的。王熙鳳告訴道:“昨晚上不知什麽緣故,忽然鼻子發酸、流鼻涕打噴嚏。上午請了大夫來瞧,開下方子。姥爺放心。方才已買了蜂蜜給她下藥,她若實在不肯喝便罷了。”薛蟠與陶嘯互視幾眼,都知道根本沒有“罷了”這個選項。陶遠威又叮囑幾句,賈莉萬般不情願被她母親抱走了。
這麽一鬧騰,陶遠威再想扮成個有威嚴的長者已是不能。赴任前陶遠威進京述職,聖人說到金陵後有別的差事派他,讓他練練水軍。陶嘯薛蟠兩個遂八分真二分假的跟老頭和陶家那三位將軍說眼下局勢,朝廷缺錢、賈璉曾上書出海打劫雲雲。
陶嘯道:“咱們家所擅長的並非水戰。大姐猜測可能會從水師調個人過來。”
陶遠威問道:“你何時多了個大姐?”
“阿律的大姐。”陶家爺幾個都看了他一眼,陶嘯若無其事。
薛蟠托著下巴懶洋洋道:“我們朱先生猜,會調南安郡王的人。”
眾人一驚。陶嘯先問:“為何是他?”
“因為水師他們家最好。多好的借口分兵權啊是吧。”薛蟠輕聲道,“而且陶家子弟多,總有擅學的。古人雲,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說得高大上點兒就是反客為主之計。”
陶遠威皺眉:“不可能。南安王爺手下兵將個個忠的很。再說,對付倭寇他最有本事,海上離不得他。”
“所以貧僧覺得,若當真派了霍家人來,大家合作愉快,井水不犯河水。不然——”
陶嘯接著道:“不然咱們家又得尾大不掉。今兒怎麽對付南安郡王,明兒就怎麽對付陶家。”
陶遠威摸了摸胡須,得意道:“兩位聖人皆極信任老夫……”
話未說完,陶嘯先翻了個白眼:“爹,紫禁城的底牌不姓陶。我知道姓什麽。”
“你怎麽會知道?”
“額……”陶嘯看了眼薛蟠。
薛蟠攤手道:“貧僧若說掐手指頭算的您信麽?”
“不信。”
“那就假裝信唄~~”
陶嘯正色道:“爹,我前日就想說的,您老興頭上我沒敢打擾。伴君如伴虎。您都當上總兵了,差不多就得了。眼下朝局當真不穩,莫惦記立大功得大賞之類的破事。”
“哈?”薛蟠懵了,“怎麽你老子跟林大人一樣?”
“對啊,你和趙先生怎麽勸的老林韜光養晦?”
陶遠威重重拍案,聲兒極響。薛蟠打了個哆嗦。“內什麽,我去看看生病中的賈莉小朋友。陶四舅,你自己的老子自己對付。回兒見!”不管不顧撒腿就跑。至於陶嘯怎麽勸說他那個雄心萬丈的親爹,貧僧就管不著了。
回到薛家還沒來得及歇口氣,棲霞寺來了個小和尚,說有位施主從蘇州來、想見不明師兄。才剛換好衣裳,又有熊貓會的人來報信。上回那個泉州李貨郎又來了同福客棧,想見四當家。薛蟠一愣。掐掐手指頭,怎麽會幾頭的事這麽湊巧全都湊到陶家剛剛抵達的當口?乃留下李貨郎住的房間號,讓夥計回去。
遂先趕往棲霞寺。來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員外,身穿錦衣、胡須飄然,像是個讀過書。薛蟠合十行禮說了幾句場麵話。
這老員外含笑道:“不明師父不認識老夫了?”
薛蟠細看了他半日道:“抱歉,貧僧眼拙。”
老員外低聲道:“溧陽縣天目湖畔的老農夫,師父還記得麽?”
薛蟠大驚!他竟是那個郝家派來綁架過林家小傻子的老農。若不仔細分辨,全然看不出他們是同一個人。乃脫口而出:“小傻子怎麽了?”
老員外道:“小主子無事。”
薛蟠鬆了口氣。“你家主子還在打他的主意?”
老員外搖頭道:“老奴不敢住得太近,隻隔些日子悄悄看看罷了。”
“何苦來。”薛蟠道,“他若隻是個尋常的孩子,便沒有利用價值;沒有利用價值便沒有人會去找他麻煩。”
老員外默然片刻道:“林先生和林公子委實待他好,老奴放心。”薛蟠點點頭。“老奴今日此來,卻是為著一樁閑事。”
“哦?”
老員外鄙視了薛蟠一眼。
原來是小林子喜歡上了個姑娘。那女孩兒乃姑蘇本地人氏,祖上也曾做過官。因家道中落,隨母親搬去外祖父家投親,今年又搬了回來。母女倆做針線為生。姑娘模樣兒生的極好,家裏又沒有男人,不免惹些市井流氓騷擾。小林子為人仗義,替她們出了幾回頭,愛慕暗生。
林嬸高氏是當過京官太太、見過世麵的。十七八歲孩子那點小心思她一眼便能瞧出來,遂猜了個半分不差。乃幹脆去托媒人前去試探,若對方也有意便想替小林子提親。把個小林子喜得無可無不可,連“娘”都喊過了,整個林家好不歡快。
誰知那姑娘為人並不實在,一心盼著依仗容貌攀高枝、嫁入官宦人家。高氏得了媒人回信,竟不知如何告訴孩子。小林子還傻乎乎的等消息,每日去姑娘家的針線攤子轉悠。姑娘倒扮作無事人一般,依然同小林子笑眉笑眼和聲和氣。高氏知道,這情形、若告訴了兒子他絕不會相信的,愁得兩天沒吃下飯。
老員外日常半夜上林家聽壁角。前日晚上又去了,正聽見林叔高氏兩口子半夜商議、連聲歎氣,甚是惱怒。昨天便尋到了姑娘家,記下地址,欲晚上來裝神弄鬼想嚇唬嚇唬她、替小主子他哥出口惡氣。不曾想聽見姑娘母親與她商議,“如此大事,不若去趟金陵、求不明師父幫著拿個主意。”
老員外遂想,合著她們是不明和尚的朋友!那小和尚成日目下無塵的模樣,倒有這般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也好不到哪去。當即跳上馬跑來金陵欲奚落奚落小和尚。
薛蟠懵了。“貧僧哪裏認得這樣的女施主。她們家姓什麽?”
“姓甄。”
薛蟠想了足有半盞茶的工夫,忽然拍案而起:“那姑娘眉心可是有個胭脂記?”
老員外嗤道:“果真是你朋友。”
“嗯?她們娘兒倆回蘇州了?”薛蟠皺了會子眉正色道,“若是甄英蓮姑娘,貧僧敢篤定,她絕非嫌貧愛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