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陶瑛一眼看出顧念祖的畫像長得逼似他在遼東的好友顧之明, 薛蟠拍了下桌子。顧之明是郝家的五女婿, 當年他曾托司徒暄弄來畫像。因偷偷跟十三通過氣, 大和尚比旁人都明白些。顧念祖真名叫顧芝雋, 顧之明與顧芝敏諧音, 各樣都對上了。
不過顧四的名字還是得讓朱大爺推測出來。“所以姑蘇顧家有誰不知道死沒死、年紀在三十四五?”
果然,小朱掐掐手指頭道:“老四顧芝雋乘船出海被水師追捕,投海自盡。”
“顧芝敏呢?”
“顧芝敏倒是押入京城斬首的。他彼時年幼, 父親又是庶出,一直在老家沒進京。弄個忠仆家的孩子冒充過去倒不難。”
薛蟠皺眉,忍了兩下沒忍住,終罵是出了口:“去他娘的忠仆!人家孩子招誰惹誰了?憑什麽替他死?”
小朱知道他性情,忙岔開話題:“這畫像誰畫的?天賦不錯, 可惜底子太弱。回頭我指點指點。”
“額……根據你這批語,大概是賈惜春吧。”
陶瑛望著畫像嘖嘖幾聲:“他竟然是欽犯,素日半分瞧不出來。”
盧慧安思忖道:“端王不是查到他和他媳婦對著空牌位哭麽?該不會這兩口子都?”
薛蟠擠擠眼:“他跟顧四可能並沒聯係上。要不要幹脆寫封信邀他來金陵?”
“作甚?”
“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腐化他。”薛蟠比了個“V”,“我相信金錢的力量。”
陶瑛想了想:“也好。你們個個鬼精鬼精的。”
“多謝誇獎。”
陶瑛遂寫了封天花亂墜的信。盧慧安麵無表情劃掉了幾段胡說八道。
到了三月,同福客棧來了位風塵仆仆的客人。此人姓李, 是個貨郎兒,年約四十歲上下。五短身材、又黑又瘦,操著一口地道金陵腔說要找何平先生。何平乃不明和尚前生的真名,很少有人知道。既與何忠同姓, 薛蟠還用這名字做了塊錦衣衛的腰牌, 十三覺得比他旁的假名合適聯絡。
眼看二更天快到了, 薛蟠扮作儒生溜去客棧。大概得了十三的叮囑, 李貨郎要了樓下僻靜處最靠外的三間屋子,自己住當中那間。薛蟠上前敲了敲窗戶。吱呀一聲,窗戶開了。薛蟠朝屋裏點點頭、翻窗而入。
李貨郎看著他微露驚訝,拱了拱手:“這位先生,三更半夜逾窗來見,可有什麽指教。”
薛蟠也拱了拱手:“這位貨郎大叔,‘逾’這個字太過文縐縐,不合適您不認得字的人設。”李貨郎一噎。“大叔既來,想必已知道了些事。”薛蟠徑直拉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晚生想問問,祥哥兒之父是不是顧四。”
李貨郎登時惱怒:“放肆!”
“阿彌陀佛。”薛蟠心裏稍微舒服了點,也不敢全信。“那你知不知道他心上人是誰?”
李貨郎冷笑道:“我為何要告訴尊駕?”
“不告訴晚生也沒關係,你們自己知道就好。”薛蟠微笑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李先生想先聽哪個?”
李貨郎收去怒意,淡然道:“既如此,就先聽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有些人吹大氣、哄騙了永嘉郡主。他們並不知道皇孫在哪裏。”
李貨郎依然淡淡的。“這個我們早就猜到了。”
“那好吧,那再補一個好消息。皇孫之處境也和郡主相似。”
李貨郎巋然不動:“此話怎講。”
“我們爺想做逍遙散人,一群目無主子的張三李四總想逼他光複正統。”
李貨郎眼神可算跳了兩跳:“這倒是算個好消息。那壞消息呢?”
薛蟠頓時收斂笑意:“壞消息是,皇孫知道郡主手裏存著太子留下的東西。二一添作五,一人得一半。”乃皮笑肉不笑道,“我們爺是男丁,你說是吧。”
李貨郎麵沉似水,半晌才說:“既如此,皇孫為何不要個囫圇?”
“那逼著他光複正統之人就得翻好幾倍。”薛蟠道,“再說我如今還在另一位爺們跟前做幕僚呢。”
李貨郎詫然:“哦?哪位?”
“具體就不告訴李先生了。某位王爺的機靈庶子。”
李貨郎眼中有了幾分興味。“為何不輔佐康王世子?”
薛蟠微笑道:“康王和那老不死的一直沒完沒了搜捕我們爺。他們怎麽不搜捕明朝遺貴?”
李貨郎不覺動容。思忖片刻問道:“不知皇孫之母姓氏?”
“與尊駕同姓。”
李貨郎點頭:“她在你們手裏?”
“死了。”
李貨郎麵上閃過刹那驚喜:“如何死的。”
“坑死的。”薛蟠道,“有夥心黑手狠的綠林賊寇將她誤當成別人抓走。後雖知道弄錯了人,依然殺之滅口。哎~~喪盡天良啊。”
李貨郎笑了:“何先生方才說她是坑死的。”
“有麽?”薛蟠眨眨眼,“李先生聽錯了,晚生說的是冤死。”
李貨郎含笑道:“阿寶公子還真老實。”
薛蟠一愣:“額,李先生莫非是當年的泰興獄友?”
李貨郎點頭:“阿寶公子那首獄中詩,彼時我聽著隻當你無病呻吟,如今才明白乃是公子實感。”遂輕歎一聲,念到,“浪跡江湖憶舊遊,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薛蟠內心呐喊:這個真是湊巧啊!我正好喜歡這首詩而已。難不成十三大爺便是知道了此事才特特挑上他的?臉上自然不曾顯露,亦長歎一聲。二人都覺得對方看自己順眼了些。
薛蟠想了想:“所以你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屠狗小姐火燒飛雲樓。並非有人傳信,而是李先生就在現場。”
李貨郎看了他兩眼:“那又如何?我不過是聽見傳聞過去探探。”
“嗯?有件事不知郡主可曾留意。”乃告訴他何忠攛掇郡主跟孫謙索要金陵送信奴才的時間,正掐中了某個點兒。
李貨郎愣了片刻,一拳砸上案頭:“賊閹欺主犯上、忘恩負義。”
“李先生先莫生氣,麻煩你斟酌一下。泉州京城萬裏迢迢。你看此事是何忠自己所為還是與顧四商議過的?”李貨郎皺眉。薛蟠坦誠道,“之前我是這樣想的。顧四從皇後處得了消息,定下計策送到泉州,何忠依計而行。可知顧四是光複派中比較決絕的那個,日後須小心防備他。但假如出計的是何忠……”
李貨郎吸了口冷氣,良久才說:“依著時日來看,他二人必商議過。”
“那還是以顧四為首。”李貨郎點頭。薛蟠揉了揉額頭。“人心多變。如今顧四爺碰巧沒有當上杜禹的孫女婿;若當上了,日後高官厚祿不知道會不會把郡主賣了。”
李貨郎一驚:“顧四要娶杜禹的孫女?”
“你們不知道?”薛蟠也一驚,“沒娶成。低估了……另一位郡主。”又大略描述顧念祖與杜萱訂婚退婚前後。隻隱去賈元春戲份,把功勞記在妙容道長頭上。李貨郎臉上變了好幾種顏色,最後成了青黑。
等了會子,薛蟠另起話題:“皇孫完全理解郡主為何會挑上孫謙,那種情形下他已經是郡主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
李貨郎麵色驟沉,咬牙切齒道:“是姓孫的日日來尋郡主獻殷勤。”
薛蟠扯扯嘴角:“當時他老婆孩子都在休寧吧。”
“那又如何。”李貨郎又悲又怒,“縣令老爺撩撥一個寡婦。寡婦是外鄉人,隻十八九歲,兒子為過繼得來,外頭還有亡夫親生的兩個敗家子。她還能如何?”
“嘶……”李貨郎沒必要為了這種事扯謊。隻不知這可是他自己的腦補,或何忠之流告訴的。看來孫溧他爹挺不是東西。“郡主身邊高手如雲,沒整死他麽?”
李貨郎苦笑道:“彼時郡主跟前隻有何忠一個。”
薛蟠慢慢吐了口氣,可知他們也是這些年逐漸聚攏起來的。亦苦笑道:“這就是我們爺不願意……的緣故。與前朝遺貴想複興大明沒什麽兩樣。”李貨郎紅了眼圈子。薛蟠接著道,“雖說郡主與我們爺是姐弟,他們倆壓根就沒見過麵,也沒有什麽情分。皇孫憑空冒出來對郡主而言並非壞事。猶如樓上落下的第二隻靴子。”
李貨郎挑眉:“靴子是何典故?”薛蟠含笑解釋了。李貨郎點頭不語言。
“這麽多年,郡主一直在愁能不能找到這位兄弟、何時找到、找到之後該當如何。”薛蟠拍了下手,“現在找到了,而且並不願意折騰。恕我直言,於郡主而言這幾乎是最好的結果,甚至比遲遲找不到還好。眼下畢竟太子離去的年歲不長,你們都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也都是欽犯,也都忠心耿耿。再過二三十年朝廷必然大變,各位皇子紛紛站穩腳跟開始爭鬥,誰還惦記咱們?所以咱們這批欽犯、人家也就懶得搭理了。而郡主也老了,孫知府幫諸位弄到的身份也實在了,諸位的兒孫也長大了。這些孩子裏頭又有多少人會敬重郡主?出幾個心思不實在的一點都不奇怪。比如說顧芝雋官運亨通之後,他兒子的忠心九成不會給太子和郡主。身為皇後心腹幕僚之子,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經輸掉奪嫡的人,顧公子怎麽可能待之忠誠?”
李貨郎眼神冰冷。“倒是何先生想得遠,李某敬服。”
“你以為郡主可以一輩子拿穩太子留下的東西麽?俗話說,清酒紅人麵,錢帛動人心。但凡顧公子之流不再敬重郡主——其實顧芝雋已然,嗬嗬——再聯絡郡主身邊小人動這筆錢的心思,她們母子凶多吉少。故此,郡主肯做孫知府外室,除了靠他遮掩掉從前的身份,隻怕亦有替日後留個靠山之意。”
李貨郎呼吸已重。趁他腦中想事兒的功夫,薛蟠拿起案頭的茶壺往硯台裏篩了點水開始研墨。過了會子,李貨郎走過來說:“呂道長讓我跟客棧裏借好文房四寶。想必你們熟絡。”
“也算不上很熟絡。”薛蟠並沒把墨磨得太濃便擱下墨條子,順手攤開糙紙,“但是很信任。有時候你信任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就像不信任一個人也沒有理由一樣。”乃拿起筆在糙紙當中隨手畫了條豎線,靠左右兩邊分別寫上“好處”和“壞處”。“不如這樣。李先生替郡主想想分東西給我們爺的好處和壞處。順便說一句,我們爺希望多分物件而非金銀。那些東西隻怕有康王和各家王爺認識的吧。你們折換成金銀也未必方便,我們卻極方便。”
李貨郎正在斟酌,聞言奇道:“你們方便?”
“嗯。再說我們爺是兒子,眼下日子還過得去,想留著太子的東西做紀念。孫良娣早晚要做太子妃的,日後也難免有人會來盯著祥哥兒。郡主還是留著金銀更合適些。”
李貨郎臉上陰晴不定,對著糙紙看了許久,忽然說:“阿寶公子是誠心想輔佐暄三爺麽?”
“是。一則,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不論端王康王慶王還是別家的世子皆不會把寒門儒生放在眼裏。二則暄三爺這個人對手下還挺有良心的。然我並非為了報仇。”薛蟠嘴角微微噙笑,“隻為了保護我們爺那個呆貨。”
李貨郎整張臉上的肌肉猛然一跳,眼神霎時變得極古怪。薛蟠茫然。“晚生有說什麽不對的話嗎?”
李貨郎神情漸漸平定,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半日。薛蟠低頭看看自己,依舊茫然。又過了許久,李貨郎泛出個奇怪的笑容。薛蟠腦中忽然閃出一條想法,呆了。“那個……李先生,你可千萬不要起什麽奇怪的念頭哈……不是那麽回事。”
李貨郎似笑非笑道:“我起了什麽奇怪的念頭?”
“不是……我是說,你不要起什麽奇怪的念頭。”
“哦,何先生究竟是擔心我起什麽奇怪的念頭?”
“額……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薛蟠拍了拍額頭,知道誤會已深。再做解釋隻會越描越黑,趕忙岔開話題。“郡主若想確認皇孫的身份,我回頭想想怎麽方便。”
李貨郎道:“既是忠順王府業已查明,郡主無須再查。”
“哈?石道長竟已告訴你們他是那府裏的?”
李貨郎好笑道:“自然。何先生以為我如何就肯跑七八日的快馬來見你?”
“那好。如無必要,皇孫與郡主最近十年還是不要見麵吧,我和李先生卻可保持聯絡。再如何有本事,郡主終究是女子。日後倘若用得著娘家兄弟,總比沒有好。”
李貨郎霎時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