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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得了賴先生提醒, 元春猜疑泉州那位“小太太”非但不是朝廷細作, 反而欲趁泰興大莊子失火之機假冒身份。


  從昨日交鋒來看, 顧念祖收招極利索。起先他想仗著杜禹的死擰性子拒不答應退親, 聽見元春威脅不給顏麵, 深知以榮國府之勢收拾他區區舉子易如反掌,登時後退說願意簽文書。行事風格與金陵那位寫館閣體書信的男人一般無二,這種人可不多。


  想了半日理清思緒, 元春便坐著馬車去了忠順王府。楊王妃聽罷擊掌道:“八九不離十!此人才是皇後信任孫家的緣故。”當即放飛了鴿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千裏江南,春和景明,草長鶯飛。元宵節後,蘭亭社已開了三社。薛蟠看畢得閑一點動靜都沒有,隻能自己主動去找他了。推開房門, 畢得閑竟沒在看書,怔怔的發著呆。仆人大叔歡喜道:“不明師父來了!”


  “咦?”薛蟠走到畢得閑跟前晃了晃手掌,“怎麽回事啊老畢。”


  畢得閑輕歎一聲愁容滿麵:“你可知道,近日安徽又出了幾件大盜案。”


  薛蟠喜道:“意思是那夥江洋大盜離開我省了?”


  畢得閑橫了他一眼。“保不齊明兒就回來。”


  “也保不齊順著安徽往西邊去了。”薛蟠拉把椅子坐下。


  “京城和天津亦有。”畢得閑正色道,“四處都是, 專挑公侯巨賈下手。”


  “額,跟以前的有何不同?”


  “我不是說了?專挑公侯巨賈下手。”畢得閑揉了揉眉心,“都是替老聖人、聖人和各家王爺斂財的人家。”


  薛蟠摸摸下巴:“換而言之,專偷皇帝家父子兄弟的私房錢。”


  “還偷得極多。”


  “這麽說老聖人手頭也不寬裕了?”畢得閑不言語。薛蟠眨眨眼, “國庫沒有人偷吧。”


  “廢話!那還了得?”


  “內務府庫房也沒有?”


  畢得閑懶得搭理他。


  “所以說, 錢在進他們爺倆庫房之後並不會丟, 麻煩的是進去之前, 對吧。”


  “你小子想說什麽?”


  薛蟠長歎,雙手托著下巴:“喂,貧僧昨兒剛剛見了位荷蘭海商。他們西洋,發打劫財的那幾國個個富得流油。”


  畢得閑擺手:“這個不與我相幹。”


  “你有沒有門路勸說那爺倆一下啊。俗話說,馬不吃夜草不肥,國不得外財不富。自家偷兒偷來偷去也就那麽多東西。舊年有夥關外悍匪,前些日子還跑到我家的賭坊去挑釁,那就是七王爺府上請進京的。”薛蟠擠擠眼,“你懂的。”


  畢得閑挑眉:“因對杜萱出言不遜,連賭局都沒開,四皇子命人格殺當場。”


  “你就那麽有信心杜萱不會慢慢愛上四皇子嗎?”


  畢得閑充耳不聞。“慶王請悍匪作甚。”


  “做護院。嗬嗬。”薛蟠嗤道,“他們家還真是葷素不忌,也不怕反噬。”


  畢得閑擰起眉頭。半晌道:“還有麽?”


  “眼看就是陽春三月。屆時貧僧想在蘭亭小榭請個滿社,邀遍金陵、揚州、姑蘇的風流才子。你有沒有興趣參加?”


  畢得閑想了想道:“請你家隔壁街的那位郡主麽?”


  “上一社請過了,她說懶得動彈。”


  “既是大熱鬧,保不齊她有興趣。”


  薛蟠看了他半日:“郡主去你才去?”


  畢得閑微笑道:“你若請得到郡主,我必去。”


  薛蟠打了個響指:“行。為了讓你離開這破地方,貧僧一定努力。哥們,你都快發黴了。這是春天呐~~不好生作幾首詩哪裏對得起春天。”


  畢得閑惆悵道:“那夥江洋大盜還半點蹤跡沒有,我哪裏有心思作詩。”


  “不調整好心情哪裏做的了工作嘛。”大和尚心滿意足告辭了。


  遂往各處發帖子,邀請三地才子共聚蘭亭社。


  另一頭,大糧商陳老爺因得了位擅看風水的姓吳的老道士指點,出大價錢買下石橋街與綠楊路口的宅子,也就是忠順王爺私宅與薛家當中那座。因此時已是放風箏的天,陳老爺連收拾的工夫都省了,急忙讓次子一家先住進去。萬沒想到,搬家當日四位主子全病了。過了幾天,陳老爺意外發了筆橫財,比買宅子的錢還多,一時喜憂參半。


  這日,陳家大爺在朋友家赴宴,離席小解。才剛從茅房出來,迎麵撞見個衣衫破爛、渾身髒兮兮的道士。這道士竟還跛著足,迎向陳大爺打了個稽首:“無量天尊,陳公子請了。”


  陳大爺一愣,忙回禮。“道長請了。”


  “前月貧道師伯替令祖父測風水。因知令祖父乃商賈,遂舉薦他一處聚財寶地。不曾想貴府想要的並非錢財。每戶人家之運勢皆有定數,聚財之地必損福。還望貴府早早消了旁的念頭。不然,福運損盡必反噬。”言罷,不待陳大爺答話,飛快的沿著牆根走了,陳大爺和隨身小廝兩個不跛足的愣是追他不上。


  乃問主人;主人全然不知自家何時溜進來這麽個道士!陳大爺頓時失了赴宴興致,急急的趕回家中。


  陳老爺聽罷孫子所言亦大驚。捋著胡須一想:近日家中生意委實興旺許多,還有那筆橫財。跛足道士並吳道士皆得道高人。斟酌會子,命次子一家先搬回來。那幾位回到老宅後不足兩天,悉數好了!陳老爺不禁跌足:再派人住過去他也不敢,恐怕損掉福運。若空在那兒,陳老爺本是極精明的商賈,哪裏舍得白白撂下一座大宅子?橫豎財也發了,幹脆托中人將此宅售賣。


  此事早已有陳大爺的朋友傳了出去。別家雖也想與忠順王爺做鄰居,奈何都怕損耗福運,無人敢買。


  幸而牙行之中自有翹楚,不多日便尋到一位合適的買家。那人乃從四川來的大綢緞客商,本是借妻族起勢的。數月前他在成都偷偷娶了個外室。因時常會來江南采買貨品,欲將之藏於金陵。這外室娘子自然無法攀龍附鳳的。川商到宅子裏轉悠幾圈,略挑剔幾處。陳家知道他想還價。因這兩天陳大爺也無端病了,恐怕此宅沒完沒了的損福,急著出手,遂折價賣與他。沒過兩日陳大爺痊愈,闔府鬆了口氣。好在雖折騰了大半個月,主子們皆平安無事,還賺了許多銀子。


  有趣的是,陳家之前此宅的主人家姓王,這川商娘子也姓王。王娘子自打住進來半點事兒也沒有。牙行裏頭有人議論:莫非此處非得姓王的才能壓得住?


  這位王娘子便是兩三年前郝家安置在魏慎太太裘氏身邊的大丫鬟芙蓉,被薛蟠等人施計救出。因深恨出賣她的姐姐,薛蟠讓她跟著車隊去成都查訪。可惜時過境遷,費盡心力什麽也沒查出來,幹脆就在薛家找個鋪子做事。如今此處需要信得過的外地人守著,薛蟠便將她調了回來。


  宅子已不動聲色買下,地道隨即開挖,預備將三座宅邸悄悄連起來。


  而此時京城的鴿信也到了,大夥兒看罷麵麵相覷。


  薛蟠不由得腹誹:義忠親王死了那麽多年,留下一地雞毛、行動便冒出來兩根。乃道:“貧僧覺得元表妹所猜有理。碰巧是皇後的人、碰巧籍貫泉州、碰巧前幾個月離京、碰巧收招利索還碰巧姓顧。巧合太多就成了必然。”趁勢拍了兩下手,“來吧小夥伴們,頭腦風暴!”


  遂圍坐推測。


  家裏有太監的欽犯人家,論理說該是義忠親王才對。再算算年份,小太太遭山路追殺時那位還沒壞事。十五六歲死裏逃生的小姑娘,縱然瞎掰也掰不出脫離生活的故事。她說的“王爺”大抵便是當時的太子,追殺她的乃先太子妃。是非曲直未必真的是小太太有理、太子妃作惡。也保不齊人家太子妃在報仇,或是她幹壞事被抓到。


  此女藏在休寧縣做商人婦的那幾年,朝堂巨變,她反倒因禍得福。休寧商賈多有在蘇州做生意的。姑蘇顧侯爺乃太子伴讀,落了個滿門抄斬。顧念祖也許是這戶人家的子弟,因為什麽緣故逃出生天、與小太太和管家太監重逢。小太太乃太子跟前得寵的美人,隻能算半個主子。顧念祖對其敬重有限,遂敢私自做主些大事。


  小太太勾搭上了休寧縣令孫謙。孫大人升遷泉州知府,小太太跟著過去。顧念祖可以冒充小太太的兄長,其泉州籍貫是孫知府給弄的。至於那位祥哥兒他爹是誰就兩說了。


  顧念祖年紀輕輕遭逢大難,修煉成極深的城府,擅左右逢源。乃扮作泉州儒生來到京城,設法做了皇後的幕僚。替仇人做事必沒安什麽好心。皇後娘家沒有男丁,許多事不方便處置,顧念祖立功機會多的是。又因他是孫謙真愛的哥哥,皇後便連同孫家一道信任。孫家乃詩禮大族、人才濟濟,又是靜貴人真正的娘家,皇後樂得收下他們做心腹。當年錦衣衛千戶魏慎查出金陵孫家後台是皇後,緣故在此。她甚至可以給顧念祖一個承諾,等太上皇駕鶴西歸後弄死孫謙的嫡妻、讓他“妹子”做孫大太太。顧念祖趁勢感恩戴德肝腦塗地,皇後自以為穩坐釣魚台。


  小太太做曹娘子那幾年的經曆很容易查到,皇後不免心存疑慮。得知泰興莊子要緊文書一把火燒了,顧念祖登時開始著手替小太太謀身份,甚至趕去泉州和金陵忙活。然而孫溧之母隻遇到了院子裏種夾竹桃之類的緩招。皇後和金陵眾人一樣,自信滿滿的推斷小太太早先是朝廷女細作,正好中計——她若沒這麽機敏,顧先生必會安排人手提醒她。日後不論小太太是否當上正經的孫太太,都可以有身份了。


  顧念祖先漏算了一件事:忠順王爺追著綠林賊寇蕭四虎來到金陵。孫溧舉薦了位老吳道長替母親看風水,看出幾樣不妥。孫大太太身為大族當家主母,竟連孫老太君都沒告訴,立時求助了忠順王爺!那位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此人當機立斷留書認錯,並通知泉州讓小太太跑路。


  而後返回京城,正趕上四皇子為杜萱殺人、氣得皇後出了昏招。顧念祖趁機說服皇後,放自己出麵勾搭杜老大人、做人家的孫女婿。如今他身份來曆俱齊全,隻需科舉入仕,明有杜家做妻族、暗有皇後做靠山,前途可期。然而他又漏算了第二件事:杜萱的朋友賈元春竟是個厲害角色,這樁婚事八成告吹。


  大致討論完了,薛蟠兩手一攤:“元春說看他莫名眼熟,會不會是因為見過妙玉。他是妙玉的親戚,可能長得有點像。話說妙玉師父如何了?”


  妙玉之事是張子非處置的,她道:“替她師父守靈呢。雖不曾明言,觀其意思,滿孝後大概願意還俗。”


  “哈?貧僧怎麽記得她是個不在意世俗規矩之人?還在乎什麽孝不孝?”


  張子非納罕道:“你又不認得她,如何得知她在不在意世俗規矩?”


  “額……這個……”薛蟠東張西望,“下一個話題。”幾個人同時橫了他一眼。


  “讓賈大姑娘畫張畫像來。”小朱道,“妙玉才十九歲吧。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與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得長得多相似才能讓人眼熟?何況他二人氣度截然不同。”


  “三當家說的對!”


  盧慧安先頭一直沒說話,這會子方皺著眉道:“依你們的意思,小太太和姓顧的皆與細作莊子和什麽郝家蔣家不相幹。那我樊舅舅的事兒那些人從何而知的?”


  “這個就隻能等十三大爺的調查結果了。”薛蟠道,“義忠親王畢竟做了那麽多年太子,朝廷養女細作之事他的心腹必然知道。也可能郝家蔣家派人去找孫知府、讓他幫忙查樊先生。”


  然而就在此時,十三大爺的消息到了,直接推翻前頭某幾條推測。


  十三扮作送信人去見孫謙,孫謙懵了——原來讓孫溧勾搭明徽郡主那封信果真不是他所寫。乃大怒,領著幾個幕僚猜測冒充自己給兒子寫信之人。小太太雖然搬家,依然與孫溧有聯絡。十三跟著孫謙的人查過去,於泉州郊外尋到此女住處。


  宅子依然不小,吃穿用度依然奢靡。時隔多年十三依然一眼認了出來:這小太太正是義忠親王之女永嘉郡主。新婚後不久隨郡馬回鄉祭祖時遭遇劫匪,屍骨無存。其外祖父時任禮部侍郎,如今早已滅族。那個叫忠叔的管家太監乃義忠親王心腹何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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