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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薛寶釵天剛亮便被喊起來。今兒事多, 整個薛家的女人都早早忙碌開。


  昨日林黛玉沒睡好, 在屋裏躺了大半日, 起來也懨懨的。本以為今兒也會賴床, 誰知她竟也依著時辰起來了。薛蟠悄然瞄了一眼, 見其眼圈上刷了些粉,莫名有些心疼:真懂事。小姑娘這麽早懂事不是什麽好事。乃悄悄問趙茵娘阿玉心情如何。


  茵娘抿嘴道:“還能如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時半刻難想通,慢慢的總能好些。”


  “也是。”


  做戲做全套, 朱嬸五六天以前就住到隔壁街王府去了。大早上她坐著輛翠蓋朱纓八寶大馬車出門。那車有尋常馬車兩個大,車角懸四隻銀鈴,招搖著走了一小截路便到了薛家。來得早的人家並街上閑人見了不免圍觀議論。過了小半個時辰,王府準少夫人盧小姐也來了,還送來份貴重大禮, 與朱夫人甚是熟絡。不多時各色馬車塞了個滿街。


  時辰一到,笄禮依著章程開始。觀禮的都是女眷,男人不能湊熱鬧,薛蟠隔著堵牆心情複雜。一點點兒的小娃娃不知何時偷偷長到這麽大,跟做夢似的。乃看了眼賈璉, 歎道:“還是你好,莉兒還有的長呢。”


  賈璉失笑道:“那又不是你閨女。”


  “我這妹子不就跟閨女差不多。”薛蟠悶悶不樂,“這種儀式感強的東西最討厭了,想裝死都裝不了。”


  隔壁朱夫人之形容氣度已驚了四座, 太太奶奶們皆羨慕。有人偷偷向盧小姐打聽其來曆。盧慧安含笑道:“我還沒嫁進去呢, 哪裏知道。”偏她待朱夫人極謙恭有禮、敬若長輩。


  一時禮畢, 預備開宴。別人家都在後院設宴, 薛蟠直將正堂收拾出來讓給女眷。橫豎男人也沒幾桌,統統讓到偏廳去。


  正堂當中盧慧安和朱夫人都在主席。同她們悄悄探聽忠順王爺的自然不少。二人口徑一致:府裏郡主主事,王爺也得聽她的。隻是郡主很少出門,眼光也挑剔。她倆閑聊時說,還在正月呢王爺就忙著讓預備風箏,還非要那麽大的,萬一飛不起來就有趣了。霎時便有人轉著眼珠子,盤算借風箏弄事。


  薛寶釵自以為很胖,落入長輩眼中卻是福相,模樣又標致。既然及笄,薛母如願得了許多太太奶奶圍繞、仔細詢問女兒的情形,滿耳都是誇讚之詞,心情好得了不得。自然,她也不敢隨便答應人家什麽話。


  姑娘們這頭也有人套問薛家擇婿標準。寶釵早早的一句話攔下了:“大哥哥說我還小呢,過些年再說。”


  那位還想說話,孫四姑娘歪歪頭看著寶釵道:“你這釵冠好生新奇,我竟不曾見過這樣的。”


  寶釵得意道:“我自己畫的圖紙!”


  黛玉也說:“我瞧著簡潔有趣,不像尋常釵冠累贅。”


  寶琴道:“有點兒像圖冊上的銀河係。”


  “沒錯!就是從那兒得的靈感。”


  姑娘們遂議論開了頭麵首飾,女婿什麽的再沒人提起。


  偏廳的男賓多半是受人之托來探的消息薛家親戚。開席前薛蟠先正色道:“各位伯叔兄弟,我妹子暫不考慮親事,若有托你們打聽的還望如實相告。”


  有位族叔道:“既已及笄,為何不先看看人家?”


  薛蟠笑眯眯道:“因為我還沒在金陵看上誰。”


  甄瑁今兒是來送他妹子的。忽然悄悄拉了把薛蟠低聲飛快道:“我祖母盤算著薛大妹子跟我那兄弟歲數差不多。我說完了。”轉身跑回座位,臉朝窗戶吃酒。薛蟠嗆得好懸沒咳死。


  宴席散去,薛母薛二嬸忙著指揮人手收拾東西,王熙鳳在旁幫忙。薛蟠假扮溜達過去視察工作,憋不住蹭到鳳姐身邊吐槽甄老太君那事。


  鳳姐撲哧笑了:“有件事我沒告訴表哥。老太太早早使人送了信來,讓璉二爺和我提寶玉。”


  薛蟠險些一頭栽倒:“啥?不可能吧!”她不是瞧我們薛家不上?“這幾年寶玉跟忠順小世子哥倆好,她不是應該巴不得寶玉娶公主郡主麽?我們家不在京城,她從哪兒知道釵兒生日的?”


  王熙鳳一愣:“可不是麽?”


  薛蟠想了想,此事雖小,還是查查好。貧僧這麽低調。要是連一個早已失勢多年的老太太都能惦記,可不太好玩。遂托隔壁街往京城去信查查。


  次日揚州眾人返回。趙茵娘表示她有點想念叔父,跟林黛玉上了同一輛馬車。賈璉甚為興奮,坐在馬上哼小曲兒。隨後十三踏上泉州差旅。


  才剛送他們離開,棲霞寺來了個小和尚,告訴不明師兄有人去廟裏找他。乃是個從蘇州來的少年書生,姓趙。薛蟠一驚,以為那邊出了什麽事,急忙跑過去。


  來者果然是那位扯謊的趙生,看見薛蟠是個和尚愣了一瞬。薛蟠將他拉到安靜偏殿,二人麵對麵坐在蒲團上。


  趙生麵色不定,良久道:“我去衙門打聽去年來的官差,他們說是金陵所派。後來還是彭兄告訴我。”


  薛蟠誦佛道:“趙施主可是遇到了麻煩?”


  又躊躇了半日,趙生低聲道:“梅賢弟……給我送來一封信,他與梅翰林竟然是親戚。想讓我去京城與他一道上國子監讀書。”


  薛蟠看了他半日,看得趙生渾身不自在了才說:“你知不知道梅大公子其實心裏有個女人?”趙生愕然抬起頭。“他到了京城之後還打發了奴才特特送了些極好極貴重的宮緞給那女人。”


  趙生霎時麵如金紙,脫口而出:“春香樓的那個粉頭?”


  薛蟠搖頭:“真笨。”頓了頓,“如果是來求建議的,貧僧反對你去京城。姓梅的們是這麽回事。梅娘娘得寵,皇後想拿捏她,便欲讓四皇子跟梅翰林的女兒訂婚,同時托自己的母親拉皮條……額,搭橋,替梅翰林和梅娘娘家連宗——其實兩家風馬牛不相及。你看,某人騙了你吧。”


  趙生默然。


  “皇後下手害得太子妃杜氏久病多年,杜氏後出家避禍。她心裏不痛快,遂哄得四皇子不答應婚事,攪了皇後的局。五皇子的母親寧妃趁勢加入,讓兒子跟梅小姐議親,相當於寧妃與梅娘娘聯手。不論她們日後想擁立老五還是小九,皆需要讀書人,作馬前卒或擋箭牌都好用。”


  趙生麵色難看了幾分,依然不言語。


  “你並非那種觀雲知雨、葉落知秋的人。既不是私塾裏讀書最好的,也不是最有錢的,更不是跟他最有交情的,他卻邀了你。可信中原委若寫給小彭是不是也可以?”趙生身子一顫。“向喜歡的人求助不是這種寫法。那他應當說,我孤身在京、飄零無助,盼著跟前能有個舊友,隔三岔五見見麵也好。”


  趙生呼吸驟沉。


  “他若這麽寫,你絕對不會來找貧僧商議,必然跳上馬就走。所以他連哄你都不想哄。”


  趙生整張臉都垮了。


  “貧僧看此人簡直卑鄙透了。他明知道你對他是什麽心思,滿心隻想著怎麽能利用你才不髒手。沒錯,感情從來都是不公平的,但也不能太不公平。”話既至此,薛蟠便不再多言,隻合十垂目讓他自己想。


  偏沒過多久,有個小和尚進來了,道:“不明師兄,寺外有施主找你,就是去年四月底兩匹馬在我們這兒寄養過幾天的那位。”


  林氏的丈夫!薛蟠擰著眉站了起來,稍稍低頭看了趙生一眼,合十:“貧僧暫出去會個客。趙施主不妨靜一靜。”遂走了。


  隻見張大餅滿臉不高興坐在客堂。左手幾根手指頭不住的輕敲桌麵。“阿彌陀佛。”薛蟠快步而入,“大餅兄你好。”


  張大餅立時喊道:“說了別叫那名字。”


  “不成。”薛蟠正色道,“祖父賜的大名豈能嫌棄?大餅兄你認命吧。”張大餅橫了他一眼。薛蟠徑直坐到他對麵。“好吧,林姐夫什麽事。”


  張大餅惱火道:“那個姓梅的又使人給我媳婦送緞子!比上回還多。”


  “哈?”薛蟠也愁了。沒完沒了麽?


  “我跟來送東西的說,多謝,上回的特別好賣。”


  “噗哧~~”薛蟠拍案,“幹得漂亮!對方什麽表情?”


  張大餅哼道:“極難看,灰溜溜的走了。他作甚?怎麽還不幫他姐姐娶貴女?”


  薛蟠想了半日:“他眼下並沒有什麽實力,應該也還沒栽跟頭,有點兒‘我姐姐是娘娘所以我很厲害’的錯覺。吃點虧就沒閑工夫做白日夢了。”


  張大餅眼睛一亮:“師父能讓他吃虧?”


  “貧僧哪兒能啊。”薛蟠擠擠眼,“別人能。”


  “別人是誰?”


  “這個你別管。你家有綢緞鋪沒?”


  “沒有。”


  “要不把那些緞子賣到鋪子裏。上用的東西百姓使多了不好,容易被小人鑽空子。”


  “那不坑了人家鋪子?”


  薛蟠看了他兩眼:“大餅兄,你這樣的人應該做商賈。太有良心了。”


  “無商不奸。”張大餅哼哼兩聲。“那姓梅的,可有法子讓他莫再來打擾我們?高香都白燒了,你們家佛祖怎麽光得香火不幫忙的?”


  薛蟠摸摸後腦勺:“貧僧替佛祖跟你道個歉。對不起啊,可能他老人家最近有點忙。我想想辦法吧。”


  張大餅忙不迭拱手:“多謝師父,拜托了哈哈。”


  “嗬嗬。”


  薛蟠遂給了他自家在蘇州的綢緞鋪地址,讓他把京城送來的緞子賣過去。張大餅收起地址,心安神泰的走了。薛蟠心裏盤算著煩勞誰去欺負梅小哥幾下,讓他不得空騷擾已婚婦女。掠過京城群像,定格在澳門賭坊的杜爺頭上。這位大小姐幹找茬的活計再合適不過。


  轉頭回到趙生跟前,看這哥們還在發呆,便坐回蒲團上。“順便告訴你一件事。貧僧剛剛得到的消息,人家梅公子一麵給你送同學友愛邀請信,一麵給那女子送去了許多宮中錦緞。”


  瞬間趙生臉上變了好幾下,忽然道:“這等事師父怎麽知道。”


  “有位施主和他喜歡同一個人,為了這個犯愁意。”貧僧還真沒打誑語。“那女子是絕不可能嫁去梅家的。”


  趙生身子驟然放鬆。半晌又說:“師父可知道上回是何人想害他。”


  “剛剛滿孝的李太後娘家。因為從前壞事做得太多,恐怕李太後薨逝之後被仇家報複,想控製梅娘娘攀附皇帝自保,遂欲殺梅公子。不曾想仇家動手那麽快,諸事沒來得及做、他們家便下了獄。”薛蟠冷笑兩聲,“趙施主你臉都嚇白了。你若進京便是羊入狼群。”


  趙生又不言語了。半晌才幽幽的說:“我實在喜歡他。”


  薛蟠頭皮都麻了。“那這樣。你可奮力讀書考取功名為官做宰,他便不得不為了五皇子或九皇子來拉攏你。不過那個時候你們倆都已經是老頭了,他也肯定妻妾滿屋、兒女成群。”


  趙生垂頭。


  薛蟠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地上:“重新喜歡個好男孩子有那麽難麽?”


  趙生頹然道:“有。”


  “行吧。”薛蟠擺擺手,“該勸的都勸了。坑死也就一條命,但願你老子娘還有第二個孩子養老送終。”


  趙生愣了。又是許久才畏畏縮縮的低聲道:“我老子娘就我一個兒子。”


  薛蟠不再說話,隻看著他。二人靜坐不動。足足過了兩炷香的功夫,趙生終於咬牙道:“師父,我想來你們廟裏出家。”


  “蘇州又不是沒有廟。”


  趙生垂頭道:“我怕……他再給我寫信,說孤身在京、飄零無助。”


  薛蟠一想也對。梅公子鋼鐵直男,實在是手裏沒有信得過的人才會想到找他。下回若以情相誘,這趙生未必抗得住。乃點頭道:“可知你並非蠢貨。也罷。需要貧僧幫你勸說父母麽?”


  趙生霎時掉下淚來,深拜道:“謝師父。”


  “你是幹脆就在我們廟裏還是回去見父母?”


  趙生緩緩搖頭:“我不想回去。”


  “成,貧僧跟住持老和尚打個招呼。”


  趙生便在棲霞寺住下。因他並未看破紅塵,住持隻讓他做居士,暫不剃度。從當日起便跟著和尚們誦經學法。


  薛蟠跑了一趟蘇州見趙生父母,皆肉眼可見的良善百姓,乃暗罵趙生不爭氣。又編排了一套詞兒,說趙生因命現大劫、須在廟裏住幾年方能化去。若有客從北方來,萬萬不可告訴人家令郎去向,不然縱是佛祖也護他不住。如此這般把二老哄得篤信不疑、千恩萬謝。趙老頭想給廟裏捐香火錢;和尚沒收,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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