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寶釵正月二十一的笄禮, 十九日揚州那群便來了。一瞬間賈莉小朋友吸走全部注意力, 整個薛家圍著她轉。薛母知道兒子早已不是真和尚, 也知道他的婚事自己說了沒用;眼看見粉嘟嘟嫩芽般的小娃娃, 終忍不住絮叨起來。薛蟠趕忙尋了個借口, 拉著林海賈璉光速逃往書房。
林海看起來心情不大好。一問,前些日子遇上了件小事。
姑蘇老家有位族兄忽然上門來拜訪,舉止闊氣言語拉攏。林海與他幾乎不認識, 還是上回替林皖入族譜時說了幾句話。此人數月前結識了一位極大方的鹽商,帶他家女婿發財,如今已得了許多好處。大正月的來揚州遊玩,路過林府順帶拜訪。
趙文生身為幕僚,比老爺便宜說話。乃直言不諱道:“三老爺須得留神些。俗話說無功不受祿, 保不齊人家想要個擋箭牌。我們大人蒙天子隆恩官居此職,必不能徇私的。”噎得那老頭當場變臉。
沒過多久他又來了。果然是鹽商犯事,卷了一捆銀票子想求林海幫忙通融。林海自然拒個斬釘截鐵。他連著來了三天。第四天趙文生通知熊貓會的人將之攔在兩條街之外小揍一頓。第五天他又來,又小揍一頓。此人終於知道林海不好訛,便沒再來。
林海這個憋屈啊!連拒賄都得靠下三濫的手段。氣得好幾天沒吃下飯。
薛蟠譏誚道:“麵對現實, 咱們這算小半個無政府狀態。老林啊,混著吧。貧僧先提醒下您老。萬一聖人後腦勺一熱、突發奇想欲調你進京當什麽六部尚書,你可千萬別去。至少現在,還沒到你這種良心人上位之時。沒看吳遜混個知府混了這麽些年不動彈?”
林海瞥了他一眼, 半晌才道:“你跟趙文生說過什麽話?”
薛蟠齜牙:“咱們難得糊塗行不?”
林海悵然一歎。
“貧僧想跟您商議。璉二哥哥學徒當了這麽些年, 差不多該升個官了吧。”賈璉驚喜!薛蟠幹脆半張臉貼在案上, 懶洋洋道, “江南官場可謂黑如墨染,諸位大人滿頭的辮子。四皇子窮,竭力勸說聖人黑吃黑,出海打劫英吉利西班牙等國的運金船。璉二哥哥的外祖父陶遠威將軍正在從遼東調來金陵的路上。”
林海神色一凜,陰晴不定。半晌,忽然重重拍案,指著他道:“你做了什麽?”
薛蟠依然趴著,悶聲道:“貧僧一介出家人,能做什麽?無非是趁天津總兵壞了事的功夫,仗著自己是王子騰的外甥,托他幫原金陵王總兵謀到那個職位而已。哦,順帶借自己和端王家的暄三爺有點子小交情,暗示他老子可以去討好陶老將軍。”
林海吸了口冷氣。良久,森然道:“你與四皇子怎麽扯上的。”
“四皇子如今已入了綠林,您老不知道吧。”薛蟠爬起來假笑道,“據不完全統計,已經做了四五單綠林生意,賺了二十多萬銀子。”
林海牙齒咬得咯吱響。“堂堂皇子,天潢貴胄,如何會入綠林。”
“仿佛是有回抓了個武藝高強的綠林大盜想收為己用,結果反倒被人家帶歪了。賊道的錢多好賺,比官道還好賺。”薛蟠雙手托著腮幫子,無辜道,“就跟你們林家那位大伯一樣。利益這東西天生媚骨、人人都愛。有了錢,誰還要臉?”
林海定定的看了他半日。“說下去。”
“鬆江府上海港是舉國最好的海港之一。我的話說完了。”
滿堂寂然,唯聞賈璉呼吸聲急且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海沉聲道:“鬆江知府之父曾替太上皇擋刺客、重傷而亡。”
薛蟠哂笑道:“他爹是他爹,他是他。沒有哪個皇帝會記手下人的恩,他們覺得那是奴才應該做的。”乃伸手往外一指,“特權比利益還動人心弦。如果說利益是狐狸精,特權就是狐王。明日釵兒及笄,請來的正賓與忠順王府有點親戚。貧僧可以預言,賓客中許多人都會想跟她套話、欲尋門路送女兒做忠順王爺的小老婆。”
林海皺眉:“為何不請位正經太太。”
“哦,這個名頭是借來的,朱夫人跟忠順王府沒有一個銅錢的關係。她乃平素教釵兒管家理事課程的女先生,丈夫生病前也做過官。釵兒極敬仰她,希望請她做正賓。”
林海是好人,直接腦補了一出故事。朱夫人的丈夫因病去職,偏他是個清官、沒有什麽家當。太太不得已替富商小姐做女先生養家,可謂貧賤不能移。乃捋著胡須輕輕點頭。
薛蟠攤手:“我們家若直接告訴人說這位不過是個女先生,您覺得金陵城有幾位太太奶奶姑娘會來赴宴?我和釵兒都不在乎,然我媽和嬸娘都在乎。可這麽一來,好像又有點委屈朱夫人。看在釵兒一片赤誠的份上,她願意。是不是跟流氓拒賄異曲同工?林大人啊,人都有不得不跟這個世界妥協的時候。流氓拒賄終究是拒賄,總比受賄強。”
林海慨然道:“不知何時能舉世清明。”心情已好了許多。
看他二人好像說完了,賈璉眨眨眼,急不可耐道:“蟠兒,哥哥我是要做鬆江知府了不是?”
薛蟠隨口道:“是啊——”
賈璉喜不自禁,連連拱手:“多謝兄弟妙計哈哈哈……四皇子可是也預備過來?”
“如果是他就最好。”他比較好騙。“你可別去認識他。”
“不混個臉熟?”
薛蟠翻了個白眼:“賈大人,請謹記:你是榮國府的嫡長孫,你祖父是老聖人舊部。你是賈赦的兒子,賈赦率先給國庫送了八十萬兩銀子。所以你是老聖人、聖人的人力資源。兩位大佬看四皇子順眼、派~~你去做他的搭檔,你跟四皇子沒有任何關係。哎,你比林大人差得太遠。方才我將將提了個頭,人家立馬就明白了。老林你得幫他挑個幕僚啊,不然我怕他被別人玩死。”
林海橫了他一眼:“你自己想法子!老夫不信你手裏沒人。”
“我手裏要麽是傻白甜,要麽是懶貨。”要麽是欽犯。“還真沒有特別合適的。”有點愁啊。“算了,車到山前必有路。都是一條船上的海盜,大不了借他們家賴先生來使。”阿彌陀佛,賴先生好像會有點辛苦。
三人散場,林海賈璉回客房歇息。薛蟠上寶釵院子視察,看看還有什麽幫得上忙的沒有。
王熙鳳林黛玉都在這兒呢,熱熱鬧鬧一屋子。寶釵黛玉兩個女主角可巧坐一處。林黛玉雖早已康健許多,抽條階段依然瘦,小瓜子臉跟旁邊薛寶釵的圓臉形成強烈對比。
寶釵正抱怨呢。“瑣碎死了,戲台上的猴兒似的。舊年茵娘笄禮那樣多好!我母親恨不能將整個金陵的太太奶奶一網打盡。”
黛玉含笑道:“你隻當她們都是胡蘿卜。”
趙茵娘敲敲幾案:“抗議!我會厭食的。”
“也罷。”黛玉斜靠著個繡史努比的大抱枕,“那就當她們葫蘆瓜。”
寶釵嚷嚷:“那我~~會厭食。”
“你方才還說要減肥呢。厭食不是正好。”黛玉打量她兩眼,“釵姐姐都快有我兩個大了。”寶釵氣得敲了她一下。
薛蟠莞爾。縱然攪亂時空,林黛玉依然是個愛打趣人的促狹丫頭。薛寶釵身上卻已經很少原著寶姐姐風格。薛蟠自己忙得厲害、不得空教導她,她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大都是朱嬸的功勞。
林黛玉吃了口茶,抬頭斜望窗外。“不明師父還想偷窺多久?”
“阿彌陀佛。”薛蟠走進屋內,“看你們說的熱鬧,不忍心打擾。你們人手都安排好了沒?主持人是誰?”
“那叫讚禮。”茵娘道,“請了孫大姐姐。”
“咦?她不是朱嬸的助手?叫什麽來著?”
王熙鳳道:“讚者,我。”
寶釵埋怨道:“哥哥你就沒上過心!我是親生的麽?”
“絕對是親的!不信你照鏡子,你臉比我還大。”薛寶釵隨手砸過去一隻抱枕,薛蟠單手接住。“薛寶琴你別笑。你姐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薛寶琴手裏那隻也砸向他哥。
薛蟠摟著兩隻抱枕笑嗬嗬尋了個空椅子往上疊。忽聽腦後生風,一隻大抱枕破空襲來。薛蟠因身處家宅精神懈怠,沒回過神來,後腦直接挨了一下。待他伸手繞到背後,隻抓到下墜中的抱枕邊兒。轉回身一瞧,正是林黛玉方才靠的那隻史努比。小姑娘雙手抓了兩下。“手滑。”
“喂喂,貧僧沒得罪你吧。”
“這叫閨蜜聯盟。”
“這叫欺負人!”
“哦。”
一眼掃過去,幾個小丫頭趾高氣昂,頗有洪興十三妹氣質。薛蟠仰天長歎:“雙拳難敵四手,猛虎也怕群狼。”乃忽然想起一件事,隨手將抱枕丟回給林黛玉,“阿玉,貧僧有話跟你說。”林黛玉挑起眉頭。薛蟠往外一指,“借一步。”
黛玉看他忽然斂容,仿佛是什麽要緊事,遂站了起來。
二人出門來到院角一株大杏花樹下。薛蟠斟酌了半日不知如何開口。黛玉道:“有事隻管直言。”
薛蟠拍拍腦門子:“依你的歲數,可能不大容易接受。額,換做是我也不容易接受。但早晚要知道。”
“既然早晚要知道,早說晚說不是一樣的?”
薛蟠吐了口氣。“還記得徽姨麽?”
黛玉微笑:“豈能不記得。”
“林大人有求她做續弦之意。”
徽姨等人上次離開江南乃是三年前。彼時全部大人都看出林海對徽姨有意;黛玉還是個孩子,沒往那上頭想。如今她也已漸漸步入少年,那兩位又預備再續前緣,總得讓小姑娘有個心理準備。
果然,林黛玉雙眼瞬間睜圓,怔住了。許久,喃喃道:“我爹……續弦?”
薛蟠想了半日才說:“咱們素日雖喊他林老頭、老林,他也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沒有老婆是很難受……”忽又擺擺手,“算了,不說這些借口。其實就是他喜歡上了徽姨而已。”
半晌,黛玉低聲道:“那我娘呢。”
“他依然喜歡賈夫人。”薛蟠道,“人不能活在過去,終究要朝前走的。就像你小時候喜歡的魔杖。現在依然喜歡,卻不再成日拿出來施魔法了。貧僧早先在廟裏那十年最幸福自在,可還是得回到萬丈紅塵中來。”
黛玉默然。
“你才十二歲,要接受一個後媽必不容易。不如這樣想:這後媽好歹不是白雪公主後媽那種。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林黛玉硬梆梆道:“沒有。”
“哦。”
“我不過是知道自己並不會魔法,才不時常使魔杖的,又沒喜歡上別的魔杖。”
“然而你喜歡上了別的硯台。”
黛玉抿嘴。
“如果你母親還在,此事自然不會發生。貧僧也懷念她。雖隻見過兩麵,自打她去世就沒吃過那麽好的宴席了。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安排宴席是件這麽專業的事。還以為就是拿著單子挑最貴最稀罕的菜品上,並不知道其實冷熱、葷素、鹹淡、茶酒點心都有學問。你看,她來過這個世界,給熟悉的不熟悉的都留下了美好印記。可人間總有遺憾。誰都不會忘記她,但也不能停留不前。還不如吃好睡好鍛煉好,健康長壽,日後便不會有別的女人接手你未來的丈夫。”
黛玉起先正想著母親,聽到後頭驟然紅了臉,跌足道:“與我什麽相幹!”
薛蟠輕歎道:“因為……你父親想成親本是他自己的私事。你沒有多少立場去幹涉的。”
黛玉又沉寂。過了半日她忽然說:“為何茵娘姐姐的爹沒娶續弦。”
“趙二叔並沒有湊巧喜歡上一個女人。如果有,他也會娶。”薛蟠道,“感情的事,許多就是湊巧。億萬個平行宇宙,每個都是湊巧。”
“平行宇宙?”
“額,有點複雜,我想著過幾年再跟你們講。要聽麽?”
黛玉搖搖頭:“這會子沒心情,以後再說吧。”
“行。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想。”薛蟠遂轉身回屋。
走了幾步,後頭黛玉輕聲喊:“讓茵娘姐姐出來一下可好?”
“好。”
大和尚立在門口招手示意趙茵娘出來,告訴她:“阿玉心情不好,需要朋友。”
趙茵娘滿麵狐疑:“方才還好好的,怎麽了?”
“我告訴了她一個必須要麵對的現實。”
趙茵娘皺皺眉頭,朝杏花樹跑去。“阿玉,先上我屋裏坐著。外頭還有點兒涼。”遂將林黛玉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