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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孫溧母親的人來到王府。門子聽說是“孫大太太”派來的, 笑眯眯道:“大嫂來的巧。我們家主子素日愛出門閑逛,今兒卻是懶得動彈。”乃進去通報,不多時出來人將她領進去。


  媳婦子看門子和領路仆人的行頭,渾身連鞋麵子都是緞子的, 暗歎果真是王爺家的人有氣派。一路沿著抄手遊廊穿過月洞門,忽然聞香風撲麵。眼前立著幾行高大鬆樹,鬆樹那頭一片殷紅粉白的梅花林。穿過花間小徑, 見前頭有座明閣掩映林中。二人直上頂樓, 卻看外頭是片大露台, 幾個人綾羅錦繡之人正圍了張長幾閑坐吃茶。


  媳婦子隻一眼便驚呆了。當中坐的一男一女兩個人模樣之標致, 她竟形容不出來。皆穿著亮得耀眼的鵝黃衣裳,襯著後頭的梅花林,愈發淩世出塵,縱是天上神仙也比不過。忙上前叩頭:“奴才見過二位貴人。”


  貴女身邊有個姑娘正色道:“你既是孫大太太打發來的, 莫非她遇上了什麽難事?”


  媳婦子忙喊:“求神仙姑娘幫我們太太,打個焦雷劈死那挨千刀的狐狸精!”


  一麵細看這姑娘。模樣自然不必說。披了件出風毛的氅衣,與外頭的梅花一個顏色。身穿霜白底紅梅流雲緙絲錦襖, 係著素繚綾的裙子,仿佛外頭梅花林的仙子。一眼瞥見王爺旁邊那位身材高大、渾身鬆綠錦袍的男人, 遂思忖這位莫非是鬆樹成精。乃定了定神, 一五一十講述小太太之事。


  眾人聽罷各自思忖。那梅花仙子道:“你們太太沒告訴孫老太君、先來找我們, 可知是個明白人。”


  一個穿繡青竹箭袖、看著像是竹子精的美貌少年道:“早先這麽多年沒見她動彈, 忽然做此舉動, 該不會是知道底細已銷、無人拿得住她了吧。”


  竹子精隔壁坐了個光頭年輕和尚, 道:“奴才的舉止規矩,越上層要求越高。小太太畫風高調,大抵非尋常探子細作之流。萬一其家中權勢比孫大太太娘家強……為何要做人外室?”


  竹子精道:“看上了孫知府?”


  “那早都可以下手明搶了。”小和尚想了想又說,“不過貧僧覺得他們老太爺是個有原則的老頭。”


  梅花仙子道:“不想跟孫家鬧翻,遂下暗手。若能得逞,光明正大補位。”


  她旁邊一個看起來最像凡人的公子接口道:“若不能得逞,怕是會逼迫孫大太太讓座。”


  小和尚又細思良久道:“孫老爺講禮法講道理,最喜歡大孫子,沒那麽容易受人逼迫。如有必要,下一科孫溧務必考取進士,替他母親增加砝碼。眼下最要緊的,得查出這個‘小太太’究竟什麽來曆。也許她起初並不想嫁給孫知府,可人是會變的。”


  梅花仙子點了點頭,告訴這媳婦子:“問問那個奴才,小太太住在何處。這個他總知道。”


  小和尚道:“說不清楚就畫圖。”


  竹子精道:“幹脆把人給我們送過來。”乃看著兩位貴人。


  貴女道:“也好。”


  王爺也說:“可。”


  媳婦子忙磕頭告辭。走到廊下,卻聽那小和尚歎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本以為老孫除了那個糟心的堂妹、最是平安無事。不曾想還有個小媽在盯著他。這倒黴悲催的孩子。”


  趕回自家府裏,媳婦子向主子叩頭:“恭喜太太。咱們大爺認得神仙!”乃添油加醋細述方才經過。


  孫大太太一聽,王爺他們必是站在自家娘兒倆這邊的無疑,心下安了幾分。立時命將那個奴才捆好送過去,又讓打聽打聽,哪個堂妹、怎麽糟心了。


  送人的依然是這個媳婦子,回來告訴孫大太太:“咱們家五姑奶奶壓太子府後頭那一院子女人不住,溧大爺有些糟心。倒是不與他有多大相幹。”孫大太太聽在耳中莫名舒坦。


  王府裏頭,十三審了審那個奴才。此人招供得極不爽利,隻是母親在孫大太太手裏、不敢不說。起初也扯了兩句謊話,皆被十三一眼看穿。數次想糊弄繞圈子,可惜遇上了十三這種行家,字字句句問得清楚、毫無含糊之處。


  泉州小太太的住處毗鄰開元寺,比知府衙門還大。吃穿用度極為奢靡,然並不鋪張。例如,府裏下人的衣裳皆比外頭主子的還好,卻隻有三四套換洗。奴才道:“小太太說,咱們府裏人口也不多。若隻能吃得下四十盤菜,絕不許做四十一盤。不過,這四十盤皆乃舉世最精貴難得之物。”素日賞錢給得大方,連他們家門子都是財主,故此奴才們沒有一個不死心塌地的。


  偶爾小太太會出門,因皆不是此人安排的,並不知道去了哪兒、做什麽。闔府沒有多嘴多舌的下人。每個人做的事皆明白且井井有條,毫無可互相推諉之處,但有偷懶者立時能被管家察覺。


  書房是個大院子,五六間屋子皆排滿了書。小爺喚做祥哥兒,小太太親自教導。從他斷奶乳母便辭出去了,身邊隻有兩個媳婦子兩個書童照看,不使喚丫頭。老爺一個月有半個月宿在那邊,小太太倒不大歡迎,有時候還抱怨他來得太多、招人煩。老爺小太太皆時常帶祥哥兒出門玩耍,然府裏從沒來過客人。


  薛蟠本來在隔壁聽審,起身走到門口伸頭問道:“祥哥兒知不知道他爹在老家有老婆、他還有個大哥?”


  那人道:“奴才又不是近身服侍的,豈能知道。”


  薛蟠哂笑道:“你這麽聰明,必有所察覺。直說了吧。那府裏除了你還有誰是孫知府派過去的。”


  “沒有,獨奴才一個。”


  “果然如此。你是何時去的泉州?”


  那人怔了一瞬道:“四年前。”


  “為何忽然從金陵老家調人過去?”


  “原先是小人的父親專門兩地傳信送東西。後來他老人家病故,這差事便由小人接了。”


  “哦,那你不是因人物兒挑選出來的,是因為職位。”薛蟠掐掐手指頭,“祥哥兒今年九歲,所以你去泉州時他已經五歲了。又過了兩年你才派到小太太跟前,當時祥哥兒七歲,對吧。”


  “……是。”


  裏頭十三道:“這位大哥神色不對。我說,你總是這般戳一下動一下的可不好啊。”


  薛蟠道:“他是真心實意的崇拜小太太,不喜歡咱們幫著孫大太太贏,可以理解。喂,我方才的話有哪裏錯了?”


  半晌那人才說:“奴才是去年才到小太太跟前的。”


  “咦?你先頭在孫大太太跟前扯了謊?”


  他爭辯道:“素日說的兩年、幾年,不都這麽說麽?”


  “額……也不能怪你。”薛蟠對著他假笑,“有時候‘兩年’確實是個約數。好吧,你是去年幾月幾日到的小太太跟前。你這麽崇拜她,肯定記得。”


  那人抿嘴,半晌才說:“五月二十四。”


  “眼下是臘月。所以你到小太太跟前正好一年半。”薛蟠嗬嗬兩聲,朝十三招手。


  十三出來闔上門,二人坐下。


  薛蟠向大夥兒道:“可不可以這樣假設。直到一年半以前小太太都還沒打算當孫知府明麵上的太太,或是偷偷有那個心、沒敢舉動。泰興大莊子飛雲樓的大火好像是四月?消息傳到泉州也差不多要一兩個月。三當家推測的應該沒錯,小太太有底子留在飛雲樓。不過她這個行事風格與同行師姐妹不大相同,而且有點兒迫不及待。你們看揚州那位知府太太,對比多明顯。”


  小朱道:“那種東西燒了總不可能昭告天下、唯恐她們不知道。誰告訴她的?”


  “她還得製定計劃、挑人選、最後才是跟孫知府要人。”薛蟠思忖道,“所以她第一時間就拿到了消息。那麽一定有人特意通知她。這個人要麽是大莊子的、要麽是郝家的、要麽就是太上皇身邊的。”


  “也可能是康王身邊的。”小朱道,“屠狗小姐犯了大錯,郝家必然懼怕上頭懲處,遂求康王相助求情。康王與康王妃沆瀣一氣,康王妃亦知情。”


  薛蟠點頭。“會不會是康王妃的閨蜜,家中長輩犯罪、落入女細作莊子。那莊子彼時還在承德。剛畢業時她派了旁的任務。後來康王登基,天下都知道康王妃當了皇後。此女自己的實力也比早先強了許多,便設法聯絡上了皇後。後來看上了孫知府……還是不對啊!那她早早托皇後幫忙弄死孫溧他娘,根本用不著當這麽十來年的外室。說明她的身份並不足夠碾壓孫大太太。”


  忠順王爺咳嗽兩聲:“孫溧在我們府裏住了好幾年,弄死他母親不得掂量掂量本王?”


  “大當家說的對。我們還是先查查他爹究竟是被狐狸精迷成了後爹、還是有人假冒筆跡。要不這樣。十六大哥模仿孫溧的筆跡寫封信,就說兒子雖仰慕郡主,因年歲輩份不合適,兒子自幼讀聖賢不齒這般攀附權貴雲雲。快馬送去泉州當麵交給孫知府看反應。”


  “也好。”


  “還有。孫家沒這麽有錢。”薛蟠思忖道,“小太太的富裕生活是誰給的。孫溧他爹不敢大肆斂財給外室使吧。而且她不浪費。花男人錢的女人多半揮金如土。心思皆花在教導兒子上,也不像是跟吳太太那樣自己賺錢的女掌櫃。莫非自帶藏寶圖?”


  張子非忽然說:“會不會有外財?”


  “嗯?”


  “她跟著孫知府之前做什麽差事?”張子非道,“若祥哥兒是孫知府還在安徽做官時懷上的,那時候小太太必也在安徽。徽商自古富且不張揚,倒是與她這行徑相仿。”


  十三道:“調任泉州之前,孫大人乃休寧縣令。”


  薛蟠吹了聲口哨:“休寧?這地方了不得啊!盛產鹽商、茶商、典當商。喂喂朋友們,這個小太太該不會……原先並不是派在孫溧他爹身邊的吧。連姓氏都不敢告訴人,不是一般的不能見光啊。該不會她原本是別人的老婆吧。”腦洞一開,頓時打了個冷顫,“我的媽呀!縣太爺升官去別處,順走了本阜富商的老婆,還順走了人家的錢。不可能不可能!”


  小朱反倒拍手道:“孫謙替外室弄個身份極容易。為何不隨便尋位泉州士紳、讓小太太認個父親?”


  薛蟠連忙撣去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閉嘴!惡寒。”


  乃告訴孫大太太莫要聲張、好生過年,小人無礙。那位倒單純,當真安心了。


  泉州有些遠,且要查的事兒有點多。本著人性化的原則,預備年後再過去打探。休寧卻近,道路也好走,遂派人跑了一趟。


  沒想到薛大和尚一語成讖。休寧有個小寡婦,卷著婆家不知數目的錢財失蹤了。


  那戶人家姓曹,乃是茶商。曹老爺年逾六旬娶了位十五六歲的美嬌娘做填房,不知來曆、沒有姓氏,人稱“曹娘子”。過門不足二年曹老爺便過世了。死前將兩個兒子悉數趕出去,家當留給填房,還從族裏收養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後遂一直是曹寡婦當家、管家全叔主事。


  十年前,寡婦和管家一同失蹤,並曹家的家底也空了。養子報案說遭賊;有個醫館的小夥計偷偷告訴朋友,曹寡婦懷了孕。旁人皆以為他二人私奔,獨那個養子篤定“絕不可能”,卻不肯說緣故。曹老爺趕出去的兩個兒子求將此二人畫影圖形捉拿,因養子固執不肯,官府終依著遭賊結案。


  薛蟠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十年前的休寧縣令便是孫溧他爹吧。你見過這麽黑的黑哨麽?”


  探子道:“曹家遭賊後,那養子曹公子變賣了剩下的家產閉門讀書。縣令孫大人十分照看他,時常指點他課業,離開休寧時也特特關照繼任的縣令。如今曹公子已中了秀才。”


  “曹老爺其餘二子呢?”


  “跟著族中叔伯做茶商,眼下正在揚州。”探子道,“皆敗家子。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曾因爭風吃醋打斷過人家的腿,行商時亦坑過同族親眷。”探子道,“故此,那縣中的老人個個讚成曹老爺趕他們出門。隻是有些人如今覺得應當養親孫子、而非把家當留給曹娘子。”


  薛蟠拍案:“故此他們當年還讚成麽?”


  探子點頭:“非但曹氏闔族讚成,連行會和諸位富商無人不誇讚曹老爺行事果決。見過曹娘子的認為她和管家全叔皆良善好人,被賊寇所害。有的年年咒罵官府無能,讓好人背上私奔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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