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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話說金陵“王府”正商議孫溧的事, 外頭有人報說郡主回來了。眾人大喜, 飛奔出去一大群。門外司徒明徽已經下車, 戴著紗帽扶著老仆慢慢進門;林皖混在仆從裏頭毫不起眼。


  大夥兒跑到前院, 正看見徽姨繞過影壁, 肩上披著殷紅的猞猁猻大氅,穿了身鵝黃色錦袍甚是明亮。乃隨手摘下紗帽,氣勢無端高了三米。他們離開已將近三年, 該辦的事兒大抵辦完。雖襯著紛紛江南暮雪,竟生出幾分躊躇滿誌來。


  薛蟠搶先拍手:“歡迎大魔王橫空出世——”


  徽姨瞥了他一眼:“伏地魔?”


  “不!”薛蟠喊道,“格林德沃!”


  眾人湧上前相見,接入正堂,圍坐敘闊一番。


  直至晚上方輪到說孫家。徽姨早年因心情不好, 混跡太醫院多年,鑽研各種藥材。乃看了眼身邊的老仆道:“這個容易。若有不妥之物難逃他眼。”


  薛蟠向老仆拱手:“回頭勞頓您老一二。”老仆笑嗬嗬回禮。


  陶嘯笑道:“今年大夥兒可算過個團圓年。十六可去揚州麽?”


  林皖道:“我還是先跟著郡主。”


  “大姐呢?”


  薛蟠望向忠順王爺:“你沒告訴陶四舅?”


  忠順一愣:“何事?”


  徽姨道:“我沒說。”


  忠順又問:“何事?”


  “哦,沒什麽。”薛蟠忙說,“今晚的太陽真亮啊嘿嘿。”


  忠順哼道:“本王還不稀罕知道呢。”扭過臉去。


  徽姨看了他們幾個道:“你們該回去了,這會子下雪呢。”


  薛蟠摸摸下巴, 仿佛在想事。小朱瞥了他一眼。薛蟠手指頭蘸茶水在案上畫了個簡略地圖。


  石橋街位於金陵城東,南北走向。南臨鬧市、北接護城河,當中橫了不少街巷;居者多為富商。眼下這宅子正在石橋街與如意裏的路口。因為靠北,頗為安靜。往南邊過去, 若不計後街小巷, 平行的兩條分別是綠楊路和穀倉街。薛家就在穀倉街口, 盧慧安等人的住處亦在那頭。王府與薛府之間其實隻隔了一座宅子, 就是綠楊路口的那座。


  不是薛蟠不想買。那主人碰巧是做著綢緞的皇商,姓王。與王子騰不是一家,與甄家乃三四輩子的老親,從數十年前就開始給老聖人送錢。他們家的宅子還真不是薛蟠能隨便收購的。


  “我也想過挖條地道從王家下麵穿過。”薛蟠正色道,“如此咱們兩邊聯絡起來會方便很多。可操作難度太大,而且萬一王家有什麽特殊的人物呢?各位,集思廣益一下,不拘多少錢,能不能想法子讓他們懷揣金銀歡天喜地喬遷、把這座宅子賣給……隨便誰?我肯定不能直接買,不然畢得閑那貨必起疑心。”


  徽姨淡然道:“你身為商賈,連這個都不會?給的銀錢足夠他自然追著你賣。”


  “緣故呢?”


  “想走忠順王府的門路,或是攀扯親戚。也罷,你不必管了。”


  薛蟠齜牙:這招真不是抄襲青羊嬤嬤的麽?又道:“我方才忽然想起來,有一種叫‘雀金呢’的雪褂子,還有種‘鳧靨裘’,說是俄羅斯國進貢的。我做了這些年的俄國貨走私,怎麽沒見過?”


  徽姨道:“‘雀金呢’隻是上頭的麵子,拿孔雀毛做的。他們國內也不多,剩不出來賣給客商。咱們拿過來襯上裏子才能做成雪褂子,多半是猞猁猻、狐皮、貂鼠皮之類的。鳧靨裘素來都是河北那邊上貢,與俄羅斯何幹?”


  “……好吧。我就好奇。”


  幾個人遂告辭各自回家。


  過了兩天,十六仿照孫溧的字跡給他母親寫了封信,說自己在京城認得了兩位道長,乃是叔侄二人。叔父精通風水、擅陰陽布置,侄子醫理極深、能斷人生死。他二人如今皆因故到了金陵。隻是性情古怪,不肯隨意診病、看風水。幸而兒子與之結下過善緣,他們方肯辛勞一回。母親莫告訴祖父祖母,隻派心腹悄悄到某處找“吳道長”。如此這般寫的跟真的一樣。


  孫大太太自然不會疑心兒子的書信有假,果真打發心腹婆子過去。二吳上什麽道觀訪友去了,留下兩個小道童看家。聽說是孫溧先生之母,道童含笑道:“家師出門時已有交代,請孫夫人明日下午申時二刻過來。”婆子請教仙童大名,卻是清風、明月。


  次日,孫大太太依著時辰到了。薛家的姚大夫扮作道士替她把脈。姚大夫把過孫大太太兩隻手調息至數,見她除去些略著歲數的小毛病並無不妥,輕輕點頭。


  乃請另一位“吳道長”出來。這道士身量很高,穿了身灰布道袍,皮膚黝黑、須發皆白,嗓音嘶啞,步子略有幾分蹣跚,然氣度不俗。


  孫大太太不敢怠慢,恭謹行禮。老吳道長神態倨傲,不大愛說話。吳道長道:“叔父,孫公子幫過咱們,這個人情須得還。”老吳道長點頭。清風明月遂陪著同去孫家,查看孫大太太院中風水。


  才剛進院們不久,老吳道長眼睛從東邊開始橫掃過去,須臾皺起眉頭。乃走到東牆根臘梅樹旁,指著兩株半人高的花木道:“何時種的?”


  那婆子道:“這是舊年花匠所植。”


  “把那個花匠辭了。”老吳道長道,“連點子常識都沒有。”


  孫大太太忙說:“此木不吉利麽?”


  “此木乃是夾竹桃,花葉枝幹無處不毒且極毒,些許幾朵花兒混入茶葉泡水便能致人死命,連焚燒枯枝的飛煙都曾毒死多人。死狀如無故暴斃,仵作看不出原委。”


  孫大太太大驚,一疊聲的命人趕緊挖掉,又讓查種花的是誰、立時攆出去。遂對這老道士篤信不疑。


  老吳道長先圍著院子轉悠兩圈兒,指指點點:“頂上那塊石頭取下來,擋著元氣。”“這兒修個八角亭濾一濾風。”“哪有窗戶外頭這麽近處栽竹子的!挪開。”孫大太太皆親自記下。


  乃進了屋子,又是從堂屋開始那兒不對這兒不妥,孫大太太都命人立時依他的話更換。


  走到裏屋,老吳道長愕然:“怎麽這麽氣悶?今兒難得出太陽,竟不開窗戶通氣?沒病都得悶出病來。”


  有個容長臉兒,模樣素淨的大丫鬟道:“因前兒下了雪,外頭冷,屋裏又要燃火盆,才不敢開窗的。”


  老吳道長皺眉環顧道:“還四處簾幕重疊,陰氣沉沉。快些開窗戶。”


  大丫鬟爭辯道:“我們太太身子不大好……”


  老吳道長打斷道:“胡言亂語,孫太太身子好的很。”大丫鬟眼神閃動。老吳道長立時向孫大太太道,“這個丫鬟心術不正,留神她日後被人收買、坑了孫公子。”


  他若隻說孫大太太自己還罷了;既提起孫溧,孫大太太不敢慈悲,喝令將她叉出去。大丫鬟咬牙怨憤的看了老吳道長一眼。老吳道長立時道:“好怨毒的眼神。孫夫人,此女不善,你須使人審審。”大丫鬟神色大變,尖聲叫屈。這般不鎮定,必不是什麽細作之流。小道童明月悄悄出去套她的話。


  老吳道長又發覺了幾樣不妥的物件,各各處置。待歸整完整座院子的風水,那大丫鬟的事兒也問出來了。孫大太太聽罷呆若木雞。倒是老吳道長道:“旁人不可置信之事,她們卻如被迷了心一般。隻因人有貪念。但凡落入那泥潭沼澤,再出不來的。”


  這丫鬟素日行事乖巧伶俐,乃孫大太太跟前最妥帖的一個,本來也甚是安分。因近兩年漸漸長大,添了幾分容貌。有個嘴碎婆子時常在她跟前念叨,說姑娘越來越水靈、太太又喜歡,早晚要做大爺的姨奶奶。丫鬟起初並不在意,聽了些日子後心思漸漸活絡。


  隻是大爺老在京城不回來,壓根不知道姑娘如今已女大十八變。若想大爺回來,隻成日跟太太說她身子弱,說多了她自己也會覺得弱了幾分。老爺在任上行動不便,太太不免愈發思念兒子,定會寫信喊大爺回來的。故此這丫鬟便依著那婆子之言,成日將太太的屋子遮蔽得嚴嚴實實,開口閉口皆是“早晚風涼,太太體弱”。孫大太太險些被她說迷糊了。


  清風在旁輕聲嘀咕:“那婆子才是當真不懷好意。”


  孫大太太顫聲道:“他們想做什麽?”


  “或想謀令郎的婚事,或做令郎的繼母。橫豎是為了得孫家長房這門親戚,日後朝堂之上便宜行事。”老吳道長淡然道,“恭喜孫太太,令郎必鵬程萬裏。”


  “我們家從沒有這種事!”


  “貴府早先不曾出過太子良娣。登一層險一層。”老吳道長道,“若孫良娣誕下皇孫,隻怕會愈發多些。還望貴府謹慎。”思忖片刻道,“再有,假傳軍令亦多見。”乃高誦“無量天尊”,行禮告辭。


  孫大太太命心腹送他們出去,自己端坐堂前吃了會子茶。忽然喝令將挑撥大丫鬟的婆子綁了,送過來自己親審。


  這一審可不大好玩。原來這些事兒皆是其子讓她做的。她兒子跟著老爺去了泉州,時常回來送些書信物件。


  有個機靈的媳婦子出去轉悠一圈兒,悄悄回道:“太太,後街說昨兒還看見她兒子呢。”


  孫大太太冷笑兩聲:“你上他們家傳話,讓她兒子過來見我。不然就等著披麻戴孝發喪。”遂將婆子關去後頭空屋子。


  那兒子倒孝順,次日早上便進府來了。跪在堂前磕了三個頭,沉聲回道:“奴才當年跟著老爺到泉州,過了兩年他便命奴才跟著小太太。”


  孫大太太昨夜一宿沒睡,心中千頭萬緒。也不是沒想過丈夫在外頭有女人;轉念一想,又不是不許他納進來,何必隱瞞?如今聽見“小太太”三個字,猶如頭頂響了個焦雷,半晌動彈不得。乃手足冰冷,咬牙顫聲道:“小太太姓什麽,哪裏人?”


  此人苦笑道:“奴才母親在太太手裏,不敢說半個字的謊。奴才全然不知她姓氏來曆,就跟故事裏頭說的狐狸精似的,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老爺怎麽稱呼她?”


  那人遲疑不敢言。


  孫大太太登時明白了。“想必是喊她做太太。”


  那人不則聲。


  孫大太太嗤道:“何苦來躲躲藏藏的,光明正大進門不好麽?可有兒女?”


  那人垂頭道:“有位小爺。”


  “故此,那九歲的小子不是兩位姨娘的、是這小太太的?”


  “是。”


  孫大太太深吸兩口氣,定了半日的神。“你讓你母親做的事,皆小太太吩咐的?”


  此人再三叩頭。“奴才身不由己,求太太饒命。”


  孫大太太點頭道:“也罷。”又想了會子,“眼看便是過年。轉過年去孩子都要十歲了,大名兒沒取、族譜也沒入,如何使得?她若不願意進門也無礙,孩子卻是我們孫家的。我這就跟老太太說去,求老太爺替孩子賞個大名。既然她連姓氏都沒有——嗯……,我知道了。不是逃妾便是粉頭。這般身份委實難辦,孩子就記在章姨娘名下吧。”


  那人猛然抬起頭來,眼睛瞪得滾圓。“太太,老爺……”


  “老爺什麽?”孫大太太微笑道,“這兒是金陵,孫家祠堂就在西邊。老爺也好、大爺也好,皆為小輩。族裏的事,難道還能輪到兒孫來做主不成?”


  那人神色古怪,輕輕搖了兩下頭低聲道:“那位主子不像粉頭或逃妾。”躊躇良久,“形容氣度……”


  孫大太太瞥了他兩眼:“什麽樣兒?美若天仙?”


  此人垂頭道:“太太恕罪。不輸太太。”


  丫鬟婆子們齊聲喝:“大膽!”


  那奴才抿了下嘴:“真的不輸太太。”


  孫大太太冷笑道:“是個美人?”


  “容貌倒在其次,氣派品格皆非常人,規矩也比咱們府裏嚴,站臥坐走半分錯不得。”


  孫大太太猛然吸了口氣。氣派之類的裝腔作勢嚇唬奴才都容易,規矩卻非小戶人家之女能想到的。這女人怕沒那麽好對付。乃命將這奴才帶下去,自己坐著思忖。半晌,忽然站起來怔怔的走出屋子。服侍的人皆不敢詢問,隻跟著出去。


  忽見有個管事媳婦從院門口急急的走入,行禮道:“太太,收拾假山石頭的人來了,太太可要避一避。”


  昨兒老吳道長讓動幾處風水,因假山石頭太大、須請外頭的工匠,故這會子才來。孫大太太隨即想起他兒子信中最末說,若遇上難處可去石橋街忠順王爺私宅求助。乃驀地冷靜,招來心腹媳婦子命她如此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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