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早幾個月樊先生離開洛陽時, 恐怕被蔣家手下跟蹤, 十三領著他又是喬裝改扮又是繞圈子, 確定無人盯著之後才請了兩個保鏢護送他慢悠悠上路, 為防萬一還幫忙擇定了線路。樊先生本是被十三救下的, 半分不起疑。故此將之攔阻於泉州城門外不是問題。
至於平原侯府,這戶人家本來就在不明和尚要對付的名單裏頭。他們既接了這差事,少不得提前動手。
金陵這頭遂給孫溧回信, 讓他先在京城呆著不動。橫豎已經臘月了,天寒地凍的難不成路上過年?孫家大爺何至於那麽慘。十三也懶得動彈,發信鴿讓薛家那邊的人手打探去。
臘月初八這日,舉國喝臘八粥。大早上的,四皇子府上竟然收到了兩隻裝著臘八粥的食盒。
頭一隻是五皇子送來的, 並附了一句話:多謝四哥眼瞎。
原來,皇後欲將梅小姐聘給四皇子為正妃、四皇子嫌棄人家長得難看之事,不知何時悄然傳了出去。因梅小姐日常也往各府赴宴,老太太、太太、奶奶們又不是沒見過,模樣甚是標致, 怎麽四皇子會嫌醜呢?好奇之人不免多了起來。
梅小姐莫名多了許多戲酒邀約。她本來心裏有事不想出門,偏有些顏麵不能不給,隻得強撐著去了。當中便有五皇子的舅家。五皇子心下好奇,於花園小閣內偷窺梅小姐, 拍大腿連聲說:“四哥瞎了瞎了瞎了!”沒過兩日, 他舅母進宮見小姑子, 將此事說給了他母親寧妃。寧妃素無大誌, 聽聽便罷。
不曾想此事落入吳貴妃耳中。這日她趁機向聖人感慨道:“梅翰林家的小姐分明齊齊整整一個孩子,如今外頭都傳她因模樣醜陋被四皇子退婚,好不可憐。世人多半是人雲亦雲的,日後說親事怕是有些艱難。”
聖人腦中印象也當那姑娘不好看,問道:“你見過?生的齊整麽?”
“臣妾倒是沒見過。”吳貴妃道,“聽寧妃姐姐說,五皇子因好奇、特去偷看了。甚是美貌。”
皇帝皺眉。
轉頭把五皇子喊去一問,他果真偷窺過人家姑娘、也果真覺得好看。遂與容嬪商議,她侄女幹脆嫁給五皇子算了。
當日梅小姐去靜慈庵見信圓師父,信圓直言“四皇子妃”早晚是皇後侄女,她不過是在那位小姐長大之前幫忙占著位置罷了。容嬪和梅家對皇後皆又怒又懼,忙不迭的推脫婚事。若能換做五皇子當然好,容嬪喜不自禁、連忙謝恩。聖人見她笑若桃花,心都化作水了,十分稱意。
容嬪得寵與阮貴人不同。阮貴人是裝樣子的,容嬪是真的能吹枕頭風。五皇子也十分滿意,趁著臘八跟他四哥炫耀一番。四皇子告訴來送粥的小子:“多謝老五。這粥不如就叫皆大歡喜。”還賞了他兩個荷包。那小子笑嘻嘻走了。
又打開第二個食盒。來人隻說是上回送食盒之人送的。江南朱大郎曾幫四皇子介紹一單綠林生意,殺個放印子錢的;四皇子輕鬆賺了五萬兩銀子,銀票子便是用一套漆器食盒給送來的。打開這盒臘八粥,從裏頭撈出一個小蠟丸來。蠟丸當中封了張小紙條,上有一個人名和地址,後頭寫著:八萬兩。
八萬兩!上回的五萬兩來得那麽容易,四皇子豈能放過這八萬?激動了片刻,忙招賴先生過來,命他親自去查。
這回的目標有些古怪。素日寄住在西城門外的天齊廟,獨來獨往,也不與人說話。然渾身帶著煞氣不像好人。偏他的衣裳極幹淨,也極有錢,卻不肯自己買宅子。時常宿柳眠花,男女不忌。聽聞床笫之間手段狠辣,粉頭相公皆不願意接他的生意,也曾經弄死過幾個。因其愛穿黑衣裳,旁人送了個外號“黑啞巴”。天齊廟的道士說,這位是綠林中做殺手的。他給的房錢比別人都多,也時常隨手捐大筆的香火銀子,廟裏從無趕他走之意。賴先生瞧著委實有幾分像,回府後如實回給四皇子。
四皇子一聽,既是殺手,值八萬兩說的過去,也沒放在心上。乃命人當晚便過去為民除害。因想著他本事或許不小,派了兩個。晚上護衛回來說,那位果真武藝高強。非但他二人合力,還另有個蒙麵高手出其不意的幫忙,方快速擊殺了此人。
第二天下午,有人給四皇子府送來一盒新鮮的茯苓餅,餅盒子裏藏了八萬銀票。四皇子狂喜。隨後看到另一張紙條子:花紅十六萬,二一添作五。方知原來這單子是人家接的,恐怕殺不了那目標,拉他聯手。四皇子不由得思忖,花紅當真是十六萬麽?該不會是二十萬、對家多得了些去吧。
賴先生安慰道:“四爺,路子是人家的。中人抽頭抽個幾萬銀子也不算什麽。”
四皇子怒道:“我是稀罕這兩萬兩銀子麽?我隻惱他們欺瞞做勢!且昨兒分明是咱們的出人出力多,他的人隻稍稍幫了一手,竟也跟我平分。”
“可若沒他給出門路,咱們也賺不了這八萬。四爺啊,世上的事本來如此……”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四皇子煩躁,把他轟走了。
他輕鬆賺錢,殊不知裘良這個年又沒法過了。平原侯蔣家昨夜遭竊,丟了幾十件貴重東西和四箱金子,大清早報案到五城兵馬司。裘良腦門子都要裂開了。
蔣家與別的公侯府不一樣,他們才剛接手郝家留下的爛攤子。蔣侯爺蔣子寧等人平素個個明白,早年也幫郝家做過些事,真到了他們自家手裏竟忒般艱難!渾然聽不懂人話似的,還不把手下那群機密人放在眼裏。前兩個月裘二叔已過去幫忙了。不幹別的,專門勸說蔣家主子聽行家建議。要不是自家不方便,那宗差事九成得丟過來。裘二爺起先還有點想爭,早早讓裘老侯爺察覺、一頓斥罵,道:“那個最損陰德不說,辦得好兔死狗烹,辦得不好、眼前放著郝家的覆車之鑒。萬萬莫要沾手。”
乃趕去案發現場。蔣家剛開始做這種差事,心裏虛的很。懼怕行刺,幾個有本事的護衛皆緊緊留在內院保護主子,做夢都想不到有人敢到自家來偷東西。而且偷的不是機密文書,僅是錢財。蔣侯爺這會子正氣得大發雷霆。
裘良等人皆老手,轉悠兩圈便知道了。來人武藝非尋常賊寇可比。蔣家幾間庫房內的好物件悉數盜走、留下空匣子,顯見不是幹了一天兩天。直至昨晚方搬走幾箱金子,並將庫房門洞開、踩著許多腳印。古怪的是,那些金箱子絕非一個人能搬走,腳印卻都是一個人的。宋捕頭從木箱角上尋到一小塊黑色布片。
五城兵馬司以靈犬追蹤,一路尋到天齊廟,推開房門便看見死屍和滿地狼藉。死者的腳印與蔣家庫房裏的一樣,後衣襟破了個小口子、也正好與那塊小布片對上。然而並無贓物。看其麵容,裘良和宋捕頭都認識。這位黑啞巴果真是個綠林殺手,如今顯見是被人滅了口。素日雇他殺人的、想殺他報仇的不計其數,五城兵馬司壓根不知從哪裏下手好。
再問昨晚可有人聽見動靜。雖說他住處極僻靜,確實聽見那頭乒乒乓乓的有打鬥之聲。賴先生白天剛剛來打探過此人,且有點子鬼鬼祟祟,晚上就出了事,焉能不使人起疑心?廟裏的道士趕緊報給官差。待畫像一出來,裘良當場認出此人是誰,愈發頭疼。
乃上門尋賴先生說話。賴先生起先隻管一問三不知。待聽到平原侯府失竊,愣了。
裘良拱手道:“賴先生,那些東西裏頭有好幾件都是無價之寶。”
賴先生已經滿頭冷汗,低聲道:“什麽平原侯府,當真不與我們相幹。晚生不過是聽聞那位做的綠林殺手,前去探聽一二。”
裘良挑眉:“四皇子還需要請殺手殺人?”
賴先生苦笑道:“四皇子身邊護衛皆是皇上所派,又不是他自己的。他若想抱打個不平、宰個把地痞惡棍,不也得去綠林中找麽?那回殺了幫慶王府抽老千弄錢的千王,被慶王世子抱怨了好幾回。”乃歎道,“這事兒說出去都惹人笑話。若有知道內情的先生寫成文章,後世也得笑死。裘大人,你可真不容易。”
這等扯淡的借口,他縱不出那冷頭汗裘良也不會信啊!然賴先生不知平原侯府事不像作偽。不過嘛,四皇子為何找殺手、想殺誰也不關裘良的事。斟酌片刻,裘良問道:“你們殿下是從何處得知此人的。”
賴先生信口便說:“澳門賭坊。”
裘良皺眉。賭坊人雜,且有許多人都知道四皇子,九成查不出來。近來綠林中屢屢生事,江南也有多樁大盜案破不了。乃忽然想起一事。這串盜案第一起便出在泰興那個調理女細作的大莊子裏,彼時郝家還管著事;而後多起都在江南。京城之前並無這般替人搬庫房似的大盜案,第一起特特挑了平原侯府。莫名有點兒追著那樁差事偷的感覺。錦衣衛疑心忠順王府包庇賊寇,可如今那姐弟倆都離京了。
五城兵馬司少不得四處貼告示,懸賞求線索。
裘大人回到府中,先去給他祖父請安,回了今日這頭疼差事並自己的疑慮。
景田候爺不覺捋了半日胡須道:“隻怕有人盯上了那樁差事。”
裘良忙說:“求祖父賜教。”
老侯爺道:“你隻想著,如今他們家丟了那麽些東西,若你們衙役尋不著,會有何舉動。”
裘良思忖道:“拿他們自己的人手去查。”
老侯爺點頭:“還有呢?”
“跟老聖人告孫兒的狀,埋怨孫兒無能。”
“還有呢?”
裘良想了半日,搖搖頭。
老侯爺慢慢的說:“世人皆愛財。舊年聖人把各府欠的國庫銀子都設法弄了回去。雖說那本來就該還、且各府都還的起,可誰不是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但凡錢進了自家庫房,不論怎麽來的,都覺得就該是自家的。聖人手頭驟然寬裕,卻也得罪了滿朝權貴。”
裘良苦笑道:“不然聖人還能如何?國庫裏實在空虛,朝廷事事要錢。”
景田候爺搖頭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沒幾個人會講理,哪怕是對著皇帝。這些人都覺得聖人搶了他們的錢,故此皆愈發使勁兒斂財。”
裘良腦中一動:是了,平原侯府既丟了大財,必然不甘心,覺得老天爺對不起自家。故此他們也會愈發使勁兒斂財。剛剛到手的大權立時就得拿去私用。
郝家倒下,明麵上看是做的醃臢事被人揭開,其實那些多半乃奉命而為。他們真正惹起聖怒的便是公器私用。不論江南女細作還是別的,私用者實在太多,甚至跟錦衣衛聯手走私海貨。經此一事,太上皇必把蔣家盯得死死的。蔣家本來並不合適做這活計,倘若他們急不可耐想找補回自己失竊的錢財,太上皇豈能不怒?而這個又不是六部的差事,想調職沒那麽容易。
裘良慨然:蔣家怕是要倒黴了。景田候爺緩緩點頭。裘良問道:“郝家那些人最終如何定罪?”
老侯爺嗬嗬一笑:“定罪?幹那行的哪有定罪一說?無非是機密太多審不完罷了。你當我做什麽不許你二叔沾染那個?”裘良不禁誦了聲佛。老侯爺歎道,“伴君如伴虎啊。”乃擺手讓孫子出去。
裘良退到廊下,無端覺得渾身疲倦。
忠順王府這回搬了蔣家庫房還順手拉四皇子進渾水,卻是楊王妃主事、賈元春幫著策劃。活計做的不錯,二人皆有些得意。
另一頭,泉州的消息回到金陵。
泉州知府孫謙處依然是兩個姨娘,皆無子嗣。闔府都知道老爺在本城還有個小兒子、今年九歲,然卻是外室所生。外室是位才女,不知姓氏,住在哪兒就更不知道了。
掐手指頭一算,孫謙連做了三任泉州知府,正好是九年。孫溧這個小兄弟竟是在他上任那年生的。故此,孫知府離開安徽之前此子便已懷胎腹中。
小朱手裏捏隻小茶盅森然道:“孫溧的母親身子如何?”
盧慧安皺起眉頭:“倘若他們下了什麽慢毒,怕不好查。”
忠順王爺歪在貴妃榻上悠然道:“急什麽?你們當我姐姐呆在太醫院的那些年都是玩兒呢?”
話音剛落,有人進來回報:“王爺,郡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