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話說宋大嫂撣兩下衣裳, 端端正正坐著等客人。外頭陳太太扶著丫鬟慢慢走了進來。宋大嫂瞧見便是一驚。上回她麵上抹了脂粉;這回卻是素容無妝, 蠟黃得發青, 顯見病的不輕。
陳太太看見宋大嫂輕輕頷首, 又朝四周張望幾眼, 柔聲問道:“請問宋小姐可在麽?”
宋大嫂道:“大妹子有事出去了。我是她嫂子。俗話說長嫂如母。這位太太有話,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陳太太思忖片刻道:“也罷。”乃輕輕一歎,“我已病入膏肓、沒多少日子了。”頓了頓, 見宋大嫂已經滿麵憐憫,接著說,“我知道我們老爺與宋姑娘兩情相悅……”
“且慢!”宋大嫂聽到後頭一句登時發現不對。“我妹子清清白白的女孩兒,與你男人什麽相幹?不過是早年在故鄉時曾偶然遇見過罷了。”
陳太太淒然道:“大人全都跟我說了。”
宋大嫂皺眉:“男人素日愛吹牛,恨不能舉世的標致姑娘都愛上他。你若都信, 隻怕紫禁城裏的公主也跟他兩情相悅呢。”
陳太太有些驚愕。那小丫鬟倒是憤憤的說:“我們大人官居六品,你區區一個捕頭的老婆竟冷嘲熱諷的,好大的膽子!”
宋大嫂冷笑道:“我男人雖不過是個捕頭,破過京城內外大小案子無數,連尚書侯爺也謙恭以待。區區六品小官家的丫鬟倒是好大的官威。”
陳太太忙嗬斥了丫鬟兩句, 欠身道:“是我管教不嚴。”
宋大嫂方才那點子憐憫早都煙消雲散了,板著臉道:“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知陳太太今日過來有何貴幹。”
陳太太又思忖片刻道:“我還是等宋姑娘回來吧。”
宋大嫂懶洋洋的道:“她今兒怕是不會回來用晚飯的。”
陳太太驟然失望。良久苦笑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乃輕歎道, “我本想著, 我已沒幾日活頭。聽說宋姑娘是好人, 不如就把老爺和孩子拜托給宋姑娘, 我縱去了那邊也安心些。”
宋大嫂微慍道:“你擔心丈夫和孩子,想將他們托付給一個好女人,本是無可厚非。天底下那麽多好心眼的寡婦,這街上就有,找一個何嚐艱難?我們妹子才多大歲數?水靈靈的大姑娘做填房,繼子年紀跟她差不多大。你是安心了,我們宋家可安心麽?”
陳太太拭淚道:“我們老爺中年喪妻好不可憐。”
“我們姑娘嫁給半截入土老頭子就不可憐麽?日後你丈夫早早沒了,我妹子不得青春守寡?”
那丫鬟忍不住又說:“你妹子也不過是個木材行的夥計,能做官太太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宋大嫂嗬嗬兩聲。“京城裏頭,不上三品誰敢自稱是官?不知貴老爺能進大明宮上朝不能?我家妹子這會子正在四皇子府上呢。”陳太太大驚。宋大嫂接著說,“莫想歪了。因與四皇子跟前一位大人的太太交好,幫著商議衣裳花樣子而已,並不認得四皇子千歲。話說啊,那位太太方才披著的大紅氅衣好不華貴,聽說是四皇子乳母眼看天要下雪了,命人隨手取出來的。”
陳太太縱是傻的也已明白其意。惋惜一歎,起身告辭。宋大嫂送她出了大門。陳太太臨走前又懇切說了一句:“我們全家都是真心的。”
宋大嫂快嘴道:“我知道你們全家都是真心的。換了我我也真心。偌大的便宜誰不真心?誰不願意四五十歲娶個模樣標致、家裏又富裕的大姑娘?你們就不想想,這般大姑娘憑什麽嫁給你?上輩子欠了你的麽?”
陳太太忍了忍道:“我們老爺實在是個好人。”
“隔壁冰糖胡同李秀才家的兒子才二十一歲,也是好人。天底下好人很多,不止你們老爺一個,也並非男人非要熬到四五十歲才能當上好人。”
陳太太思忖片刻道:“敢問宋嫂子,你幫宋姑娘推脫婚事,她自己可知道?”
“多新鮮呐!姑娘家的婚姻大事焉能自己出麵?你這樣的太太我不是沒見過。言語懇切、口齒伶俐、知書達理,哄她那般沒出閣的小女孩兒一哄一個準。假道理十幾套,隻挑對自己有好處的說,對我們姑娘不好的你必半個字不提。當宋家的女兒沒人撐腰好欺負麽?我看你是個病人才一直沒拆穿你。”宋大嫂已是惱了。“我今兒隻問問你們家有多少家當?可比得上我們姑娘富裕?她帶著錢嫁過去你兒子便萬事不愁,是這個道理不是。”
陳太太愣了,望著宋大嫂輕輕搖頭:“我實不是為了錢。若為了那個,天打雷轟、永世不得超生。”
宋大嫂看其神色不似作偽,稍怔了一瞬,擺手道:“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沒有勸姑娘嫁給老頭子的道理。”
陳太太悵然一歎,神色哀淒,行禮告辭。
那丫鬟自從聽見“四皇子”三個字已啞巴了。
宋大嫂看她們蹣跚著走了幾句,背影楚楚可憐,忍無可忍終於喊了出來:“那位太太,並非不替自己著想便是好人。你不是個好人,莫覺得自己了不起。”陳太太緩緩回過身來。宋大嫂一咬牙,接著說,“你隻為了自家男人孩子好,不為我們姑娘好。損外人幫自家,算什麽好人?”
陳太太聞言思忖片刻,竟又走了回來。乃艱難向宋大嫂行了個萬福道:“是我想岔了,向宋嫂子賠個不是。我隻想著,我們老爺好賴是個官身,於宋姑娘而言也是好事。不曾想你們家卻與眾不同,不在乎‘官’這個字。”
宋大嫂實是再也不想忍她。“我們家倒是在乎‘官’這個字的,隻並非獨在乎‘官’這個字。京城裏頭遍地是官,隨手丟塊磚頭砸到三四頂官轎。你口裏來來回回說這個字左不過是因為,除了這個、尊夫再尋不出別的長處罷了。往前頭數第七個門、掛了葫蘆的便是李寡婦家。她是個好女人、兒子也懂事,不謝。”
陳太太噎得啞口無言,隻得走了。宋大嫂叉腰立在街口看她走遠,好不爽利暢快。
此事宋大嫂沒跟妹子提半個字;宋真真渾然不知,從賴先生家回來後便忙著讀書。薛蟠命人尋了位先生,先教她《水經注》之類的地理文獻,同時還請了位西洋傳教士教導西洋的天文地理。明兒是上課的日子,她得預習。
又過了兩日,陳大人竟親自去木材行找宋真真。殊不知宋捕頭早跟掌櫃的聯絡上了,遠遠的看見此人便轟走。
因時近臘月,皇太後的國孝沒剩多少日子,她娘家又關了一大群在牢裏,那些預備省親接駕的人家正活絡得厲害。故此鋪子裏忙得飛天遁地,宋真真也在其中。忙到打烊,上下二十多個夥計帳房皆累趴下了。
掌櫃的笑道:“大夥兒辛苦了。今晚我做東,請大家下館子!”
“多謝掌櫃的——”
眾人哄哄鬧鬧的關了店門吃飯去。宋真真混在幾位女人當中,陳大人遠遠的喊話,前後聲音太雜、她半個字沒聽見。
陳大人正急得跳腳,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一看,宋捕頭笑容可掬立在跟前,登時嚇得倒退了十幾步。
宋捕頭斂去笑意,森森的說:“陳大人可知道,這兩日你又要外派去別處辦差了?少說兩年吧。”
陳大人猛然定住,半晌才說:“是……你們使了法子。今年我也一直在外頭,也是你們做的!”
“我們老爺是景田候府的大爺。”宋捕頭大大方方道,“我勸陳大人趁外出辦差的功夫另娶續弦。”
陳大人霎那間淚如雨下。足足過了兩盞茶的功夫,他咬咬牙拱手道:“拙荊已沒多少日子了,求尊駕高抬貴手。”
宋捕頭哼道:“這個容易。你隻莫要再來我家妹子跟前晃悠、莫詆毀我妹子的名聲。但凡不與我宋家相幹,我哪裏知道你是誰。”
陳大人猶如被抽去筋似的,整個人霎時矮了三分。又抹把眼淚,深施一禮,顫聲道:“尊駕放心……下官日後不再來了。”乃岣嶁著身子,搖搖晃晃一步步挪遠。宋捕頭遠遠的又冷笑兩聲,驚得陳大人顫了幾顫。
京城另一處,孫溧收到了封家書,頓時滿頭黑線。這信是從泉州寄來的。他老子孫謙乃泉州知府,已做了三任。素日給孫溧來信多半是叮囑好生讀書之類的,並說些他自己的日常事物。今兒這封信讓孫溧懷疑自己有個假爹。隨即猛然想起府中某人擅仿寫文書,登時疑心這玩意不真。乃揣著信求見王妃。
王妃楊氏聽罷含笑問道:“你老子信中寫了什麽?”
孫溧嘴角抽了抽:“命我回金陵。”
“這有什麽奇怪的?你到京城本是為著考試,偏又連誤兩科。”
孫溧硬梆梆的說:“郡主去了金陵。我老子命我勾搭郡主。”
楊王妃怔了片刻,與小楊氏兩個同時放聲大笑,小楊氏還連拍了幾下桌案。
“……有什麽好笑的……”
楊王妃乃問他家中境況。原來孫溧他爹起先就在安徽做官。因為離家近,老婆孩子都跟去了任上,隔三岔五的往老家溜達。後來他調任泉州。地方太遠,孫家老太爺和老太太都舍不得孫子孫女,孫大太太便領著兒女回了金陵,孫謙帶兩個姨娘赴任。不知哪位替孫溧生了個小兄弟,孫家眾人至今不曾見過。
二位楊氏懶得費那個腦子,擅長仿製文書的十六又跟郡主南下了,遂放出信鴿將皮球踢往金陵。
忠順王爺率先得信,少不得捧腹大笑了半日。乃喊眾人過來商議。
當年十三他們從錦衣衛魏慎手裏查到,孫家後台是皇後。老聖人的白月光靜貴人乃孫家女兒,皇後姑媽為靜貴人身邊執事大宮女,由此大夥兒推測正是靜貴人串連起了皇後與孫家。後來盧慧安覺得有些不大對。閣老杜禹身為老聖人心腹、位高權重。若隻為討老聖人歡心,將太子妃從杜家女兒換成孫家的未免勉強。隻怕皇後與孫家還有別的糾葛。
皇帝天然就要對付忠順王府。自打明徽郡主和離回娘家,比她弟弟那個懶貨管事時難對付多了。若孫家跟了皇後,派兒孫勾搭郡主、懈怠其精神,明麵上也不是說不過去。可孫家世代詩書傳家,孫溧身為嫡長孫又年歲輕輕高中舉人,無論如何都不該輪到他來做這個占汙名的差事才對。
薛蟠咧嘴道:“泉州這個地名,大家有沒有覺得很耳熟?”
盧慧安立時道:“我家長輩那點子陳年舊事,他們自己必是絕口不提的,外人從何得知?還動用那麽多人力、挖下那麽大一個套子。”
薛蟠指著鴿信接著說:“那封信若是假的,孫溧親身往泉州跑一趟當麵確認,不就——咦,對啊!”當麵確認這種事乃是自己從三百年後帶來的習慣。古人非但孝順父母、而且父權大似天。京城泉州迢迢千裏。縱然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尋常古人也不會想到親身跑一趟核對書信真偽。尤其孫溧本身便是徽姨的死忠顏粉,接了這個任務保不齊還歡喜不已呢。
陶嘯隨手從架子上取來地圖鋪在案頭,指道:“樊先生走的是尋常道路,心情又不大好,洛陽又遠。他年前必不能趕到泉州。還來得及攔住他,先查查孫溧他爹可有什麽麻煩,或是身邊被人家弄進去了什麽奇怪的人。”
盧慧安看了大夥兒一圈,冷笑道:“不如咱們就此猜猜緣故,看最後誰猜得準。”
小朱懶洋洋道:“猜什麽猜?不是明擺著?誰得好處是誰幹的。”盧慧安點頭。
薛蟠、張子非並兩位舅舅皆茫然。張子非道:“你們能看出誰得好處?”
小朱道:“這種差事景田候府不也做過麽?裘家老二。仕途廢了。”
薛蟠假笑了下:“朱大爺的意思是,孫溧他二弟?那個被冤魂索命的丁氏之子?”
“他哪有這膽子。”盧慧安哼道,“莫忘了,上回尋我家麻煩的是蔣家,蔣家如今接手了郝家的差事。郝家是做什麽的?滿天下派女細作。孫家一門三進士,孫溧他爹又是官場上混得最好的,泉州又是大港、海商雲集。他身邊萬一就有呢?孫溧為何不知道他那個弟弟是哪位姨娘所生?大概是他老子到泉州後新納的小姨娘、幹脆含糊其辭吧。”乃款款吃了口茶,“從孫知府後院查起,必事半功倍。”
眾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