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從靜慈庵回府, 四皇子整個人被抽了魂兒似的。此時正直非洲菊花季,暖房裏頭滿滿當當的開了好幾架子。四皇子便立在那跟前發愣,猶如木偶擱於花團錦簇。
賴先生早看見了。靜待良久,終推開門走過去低聲問道:“殿下, 太子妃可有指教?”
四皇子怔怔的說:“賴先生,我能成事麽?”
賴先生一愣,隨即道:“事在人為。”
四皇子搖頭。又呆了半晌才說:“當今天下真正是個什麽模樣, 早先我並不知道, 如今已漸漸看清了些。若江山在我手裏我還能修補修補。若在大哥手裏, 嗬嗬, 他將皇嫂那樣的女人換成孫良娣。那是能母儀天下之人麽?”
賴先生斟酌片刻低聲道:“孫良娣隻是個良娣。就算她做了太子妃,說換便能換。”又過了會子,他拱手道,“殿下, 成大事必得良佐。呂洞明失蹤了,晚生才疏學淺、查不出蹤跡。殿下不妨試試江南的朱先生。”
四皇子拍手:“是了!那廝鬼主意極多,且他們什麽大當家二當家這會子也保不齊回來了。”乃急忙奔入屋內, 給小朱寫了封信。
賴先生就立在桌案旁看,看得渾身都是冷汗:不曾想太子妃心思如此通透!杜家日後豈能倒得了?這個女人已站到太子對麵去了, 他那金冠可還戴得穩否?半晌, 終於想起不對來, 輕聲道:“四爺, 您就這麽明晃晃的告訴他?他如今可還是綠林中人。”
四皇子撂下筆默然半晌道:“他早就知道了。”
“萬一他們大當家二當家另投了旁人呢?”
四皇子想了想:“我們家這群兄弟, 沒有誰值得他們投。”又躊躇片刻, 提筆寫完。賴先生欲言又止,終什麽也沒說。
書信快馬傳到江南。
小朱瞧了瞧,一言不發遞給薛蟠。薛蟠看罷皺眉:“太子妃把話說得那麽明白了,他這是非想江山美人兩不放手。”
小朱又拿過來看了一遍,懶洋洋道:“我略施小計,逼得皇後立時就給他定親。”
“啊?”
“你有回說什麽,想開窗戶得說拆屋頂,我覺得挺有道理。”
“那是魯迅先生的話。屋子太暗,須開一個窗,大家必不允許。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小朱將誤導皇後以為四皇子愛上他皇嫂說之計了。薛蟠瞠目結舌!小朱道:“我本想著,為了讓四皇子徹底歇心,須得挑個他喜歡的女人。既然不能是杜萱,不就隻能是甄瑁他妹子?誰知她就是不肯成全。”
薛蟠翻了個白眼:“什麽鬼餿主意!你是唯恐皇後跟杜家臉翻得不夠徹底麽?”
“是。”小朱道,“太子妃竟是那麽厲害的女人,萬不可讓他們有回轉餘地。”
薛蟠瞥著他:“這話聽著很耳熟。當年太子在孫家綁架盧慧安,說了句差不多的話。”
小朱念道:“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
薛蟠無語:“戰國時候才多少人才?當今之世多少人才?哪至於個把人才變更陣營就能決定成敗。”乃指信道,“怎麽回他?”
小朱望著薛蟠微笑道:“不明師父以前還說過一件事。有個孩子想做海盜,鄰居大叔便攛掇他學駕船學使火.槍,氣得他老子直抱怨。鄰居說無礙,先依著興致上了道再說。後來那孩子長大做了水軍大將。”
“額……倒還沒當上大將,隻是個百夫長。”薛蟠眼圈兒紅了。那鄰居大叔便是他上輩子的親爹。也不知對門的海軍哥哥軍銜升了不。
小朱眼神一動:“確有此人?”
“聯係不上。別打主意。”
小朱甚是遺憾。乃略作思忖,提起筆給四皇子回了封信。薛蟠在旁看得直起雞皮疙瘩。
小朱的意思大概有三條。其一,成大事最需要錢,而四爺你的錢都你老子娘給的,自己沒錢。你父母的錢少不得先給嫡長子,零頭才給你。想要脫離母親控製,先得獨立營生。其二,招攬人才絕非心誠則靈。因為你的兄弟、叔伯兄弟個個皆心誠,沒誰差似你。四爺閱曆眼界皆淺,人才憑什麽跟你、不跟令兄令堂兄?你又怎麽判斷招攬來的人才不是令兄派來的?其三,討好令祖父令尊大人固然是個好法子,旁人若刀兵霍霍,史書中明建文帝前車之鑒。
三當家把筆一撂。“後頭你寫。”
“啊?為何我寫?”
“論胡說八道你比我強。”
薛蟠翻了個白眼,倒也接過了筆。
因續寫道:想弄錢,正經法子早都被旁人想盡了,連打家劫舍做官匪也被各家王爺占了先。四爺除非另辟蹊徑。譬如,南美洲盛產黃金,西班牙、葡萄牙等國便派出官兵前去搶掠。而英吉利國則派精英水師專門打劫鄰國從南美洲運送黃金回國的船隊,黑吃黑大發其財。非洲有金剛鑽礦並無數千年前的古物。不外出遊曆,隻在京城閑混或讀死書,閱曆雖慢慢增長、永遠趕不上比你出生早的叔伯兄長。討好祖父父親,先得無害,即有野心也得扮作無野心。
因薛蟠寫不了小字,小朱抄錄時分了兩張紙和兩種字跡。薛蟠又從案頭翻出一張紙來擱在小朱跟前。小朱挑眉。薛蟠笑眯眯道:“在黃四爺跟前懸根胡蘿卜,一步一步把皇後的兒子帶歪,也挺有趣的。”小朱嗬嗬兩聲,又取了一張薄紙。
乃借用忠順王府的鴿子傳入京城,叮囑楊王妃不用重新謄抄。
四皇子這日一早收到個信封,上書“江南朱生答黃四爺”。裏頭是三張薄紙顯見有細密折痕,一看就是進過鴿筒的。除去兩位當家的建議,最後那張薄紙上寫著:今都城城北市井有一人外號牛三刀,放印子錢行當中行事最狠、利錢最多。綠林中有大財主懸賞五萬兩紋銀想要其性命。
四皇子不覺惱怒:“難道我堂堂皇子竟要靠做綠林買賣來弄錢不成?”隨手丟給賴先生。
賴先生看罷正色道:“四爺,朱先生說的沒錯。咱們比旁人並無所長,除非另辟蹊徑。”又歎道,“連綠林人都有鴿信了。四爺,收了他們,大事有望。”
“這還用你說?”
“且這五萬兩銀子倒當真不少。橫豎外人不知道。”
四皇子猶豫良久,拿起那張紙丟給賴先生。賴先生捏在手裏,轉身出門走入隔壁耳房。乃從懷內取出手爐,掀開蓋子將那薄紙丟了進去。不一會子,薄紙化作薄灰蹤跡不見。
賴先生遂親自出馬前往打探牛三刀。果然如江南來信所說,是個極有名的印子錢東家,為了要賬殺人放火惡事做絕。人人都知道他上頭有主,官府不敢管。四皇子搭理他呢!當晚便派高手護衛將之一刀兩斷了事,順便寄信江南要錢。誰曾想送信的才剛出門不足兩個時辰,便有人上門送禮。
來者乃是一家漆器鋪子的夥計,說是方才有兩位大爺來他們鋪子訂了套最貴的漆器食盒,命送來四皇子府。問其名姓,隻說是“江南朱生之友”。那套漆器食盒竟有二十四隻之多。四皇子將之攤在長案上,耐著性子一隻隻打開,終於在最小的一隻裏頭尋到一疊明晃晃的銀票子。點點數目,正好是五萬兩。
四皇子倒抽一口冷氣:這錢來得太容易了!若依著自己手裏幾個正經鋪子賺錢,想弄五萬還不知要多久。急忙另寫一封信,再派第二個人去江南。信中隻有幾個字:好生意,下次再來。
這會子忠順王府也已查到皇後替四皇子定的媳婦。薛蟠聞訊後齜牙咧嘴:居然是梅翰林家的閨女。真好惹啊!依著前生書裏的印象,薛蟠對梅翰林此人沒什麽好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容嬪不是姓梅麽?此女雖無兄弟娘家扶持,但人家長得漂亮啊!性子也溫柔。她弟弟梅小哥雖沒什麽人品擔當,讀書的資質頗好。若能讓這兩個梅家連上宗,哎呦那容嬪在皇後跟前不就有了點子底氣?
沒想到不過半天之後,京城又飛來了第二隻鴿子:容嬪家已同梅翰林家連宗了,那個梅小哥認了梅翰林做族叔。在當中搭線之人正是皇後的母親張老太君。
薛蟠腦門子磕上桌案:“朱大爺,皇後這是什麽意思?”
小朱隨口道:“不知道。徽姨不是快來了麽?等她來再問。你要是著急就去問盧慧安。”
薛蟠當真拉著他一同跑去天上人間,請教盧慧安。
盧慧安比他們倆還先看那信,一麵收拾手中文書一麵直言正色道:“皇後這招妙的緊,可謂四角俱全。容嬪模樣既美、身後無靠,不免性子纖弱。男人都喜歡這種女人。”
陶瑛在旁舉手:“我不喜歡。”
小朱倒是微微挑眉:“其實我也喜歡。”盧慧安哼了一聲。
陶瑛立時向盧慧安道:“看,所以你才喜歡我沒喜歡他。”盧慧安扭過臉去。
薛蟠笑眯眯加了一句:“我也不喜歡纖弱女子。”看陶瑛瞪起眼珠子他才接著說,“盧慧安這種渾身寫著‘不好糊弄’的聰明妞我敬而遠之。”
盧慧安嗤道:“你會看上好糊弄的?”又望小朱,“你也不會看上纖弱的。”乃道,“皇帝為天下之主,皇後必事事替他著想。他喜歡容嬪,皇後必也喜歡容嬪。容嬪出身卑微,替她找個翰林院的娘家,實在比公侯府邸更貼心些。何況容嬪之弟還要念書的。又讓梅翰林家的小姐嫁給四皇子,容嬪便愈發沒人敢欺負了。容嬪更是欠了皇後一個天大的人情不說,她若敢投靠吳貴妃之流,人家信麽?這是強逼著容嬪做自己跟前走狗。梅小姐和容嬪都如麵團兒似的,揉圓拍扁隨她心意。日後醃臢事有人做、耳邊風有人吹,她隻管穩坐釣魚台。但凡出了不測,她什麽都不知道。”
“靠!”薛蟠罵了句國罵。“容嬪姐弟倆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她就不怕玩脫了啊。”
小朱思忖道:“梅翰林怕是沒想這麽多。咱們可以提醒一下。”
盧慧安道:“此事須得麻煩太子妃來做。旁人做皆難取信。”
小朱想了想,提筆寫了封信。大夥兒都在旁圍觀。信是給賈赦的,讓他替兒子賈璉上封密折,建議以水師扮作海盜出海打劫。
薛蟠不解道:“這個不是說好了,等陶家過來江南之後林大人上書麽?”
“如今事情有變。”小朱道,“賈璉是陶家的親外孫,年輕又輕官位又低,性子急切些正好。陶老將軍這會子也才剛動身,遼東江南萬裏迢迢,賈璉不可能事先跟外祖父通氣。這是他自己的意思。”
“貧僧讓你說糊塗了。”
“笨不死你。”小朱鄙視道,“水師打劫這事兒不是才剛告訴了四皇子麽?”
薛蟠擺手:“算了貧僧不想了,等著看吧。”
陶瑛悄悄問盧慧安:“你知道他是何意麽?”
“不知。”
數日後,梅翰林家的小姐往景田候府赴宴。有個婆子借機悄悄告訴她:“梅姑娘當往靜慈庵見見太子妃娘娘才是。”梅小姐頓時羞了個大紅臉。
乃擇良辰吉日,梅小姐上靜慈庵進香,少不得拜見信圓師父。信圓遂與她單獨說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梅小姐離開時身子不適、麵色蒼白。
皇後得知梅小姐去了靜慈庵後大驚,喝罵道:“不是告訴了她們家滿國孝之前不可被外人知道麽?誰讓她去的!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次日,梅翰林太太進宮求見容嬪,二人躲在炕內拉上三層帳簾,極小聲咬了許久的耳朵。門外偷聽的宮女嬤嬤太監趴了五六位,半個字沒聽見。
當晚聖人來容嬪處過夜。雲雨過後,容嬪忽然愁容滿麵。聖人忙問可是受了委屈。容嬪歎道:“有件事想求聖人,不知如何開口。”
聖人笑摟著她貼近臉耳道:“但說無妨。朕是皇帝。”
容嬪遲疑許久低聲道:“妾那小侄女……命數極薄,壓不住天家貴運。縱然嫁入龍門,隻怕不會有子嗣,也活不過三四年的性命。四皇子命中正妃另有其人,眼下還小。求聖人開恩,替四皇子另擇貴女,或是等那位長成吧。”一語未了,淚流滿麵。
聖人皺眉。半晌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容嬪直愣愣的說:“靜慈庵的信圓師父。她自打落發為尼,已學了些先天神數,算出來的。”
聖人哼道:“她大約是為了她那個……”猛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