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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話說朝廷密探青羊嬤嬤與一個女細作馬氏扮作盧大太太的表嫂和表侄女混入盧家。十三隨即猜到, 這裏頭牽扯進了盧大太太曾愛慕過的男子。


  十三暗讚青羊嬤嬤有兩把刷子。那玉佩若是等盧大太太救助她們“母女”之後再不留神露出來,必然更抓心肝。如今既然要將玉佩帶在外頭, 便不能慘到穿布衣、得換富貴些的衣裳。如此細致的心思, 縱是少夫人來了也容易被哄過去。


  盧大太太請了好大夫來替表侄女診脈。今兒已來過四五撥,樊姑娘依然昏睡不醒。有個婆子走過來低聲道:“大太太, 表姑娘該不會是衝撞了什麽。不若明兒請幾位高僧高道來作法試試。”盧大太太點頭,命人告訴管事娘子預備下香火錢。


  這種事十三不便自己做主,忙傳了封鴿信去金陵。


  數日後, 蔣子寧往衙門拜訪盧學政, 相談甚歡。盧學政幹脆請他回府用晚飯。從頭至尾,蔣子寧半個字不曾提起忠順王府或是金陵,隻議學問。倒是他的長隨因無聊, 同盧家的下人閑扯。不留神扯到太太娘家親戚得了怪病上頭。


  這長隨道:“我們爺們這趟來長安, 也是因為府裏叔老太爺得了怪病, 請太醫問診毫無法子。聽聞長安八仙宮左近有個癲道人, 素日瘋瘋癲癲的, 其實身懷秘藥, 便想同他買來試試。可惜那人要價太高,區區三四包藥末子竟要五千兩銀子!又同旁人打聽, 皆說他的藥時而有效時而無用。我們大爺恐怕受騙,終究沒買。”


  此事當晚便傳入了大太太耳中。她想著,五千兩雖多, 若得用終究可救那孩子一條性命。乃開箱子取出一卷體己來。


  十三少不得連夜去查顛道人。世上並無專治怪病的藥, 他必是個騙子無疑。此人案上擱著幾個藥罐子、內裏皆盛藥末, 並有數疊裁得四四方方包藥的桑皮紙。偏旁邊小幾上仔細擺著四包藥。十三頓時猜到這就是能治療“樊姑娘”的藥。待樊姑娘好了,顛道人少不得遭人滅口。賣假藥死不足惜,十三不管他。遂打開藥罐子,重新包了四包藥末子擱小幾上,替走原先的那四包。


  次日一大早,盧大太太派心腹尋顛道人買了藥。依言每日一包以溫水衝服而下,四天後樊姑娘依然如故,半分要好的意思都沒有。那買藥的媳婦子斷定太太買了假藥,領著幾個人跑去大鬧,竟將五千兩銀子給要回來了!


  又過幾日,有個乞丐來盧家討飯。盧大太太憂心表侄女,命人帶他去廚房給好大兩碗飯菜。乞丐感激得眼淚汪汪。這乞丐還頗詼諧,邊吃邊說笑話兒,逗得廚房的婆子們哈哈大笑。乞丐又挨個兒恭維,她們愈發歡喜。時近中午,各房打發人來取午飯。乞丐見一個捧一個,笑得廚房眾人都舍不得他走了。


  一時客院的丫鬟來取食盒,眾人不免感慨幾聲。乞丐打聽了緣故道:“小人前兩年在山東一個大戶人家做工。那家的少爺也是忽然得的怪病,使盡各色法子皆醫治不見好。因聽有學問的老爺說,京裏頭太子妃娘娘也一病多年不見好。她早先也請了替身出家的,後竟不得不撇下身份做姑子,頭發剃幹淨燙上九個戒疤,沒多久便好了!眼見少爺一日弱似一人,老太太便說,死馬當活馬醫,幹脆也送去廟裏落個發試試。你們猜怎麽著?又沒換什麽稀罕飲食,隻吃齋飯米粥,少爺竟好了!主持師父說,少爺怕是有佛緣。老太太、老爺、太太都不敢讓他回家,就在那廟裏正經做了和尚。後來再無災無病。”


  眾仆婦聽罷悉數念佛。乞丐遂告辭要走,管事婆子還命人給他包了幾個饅頭,乞丐連聲念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必得好報。


  沒過多久,此事又傳到盧大太太跟前。她想著倒也不妨試試,遂說與表嫂樊太太。樊太太道:“阿彌陀佛,既如此就試試吧,總比沒了性命強。”乃尋個好庵堂,送樊姑娘過去擇日剃度。樊太太放心不下女兒,自然陪著。


  頭兩日沒什麽。第三日起樊姑娘臉色仿佛好了些。又過四天,樊姑娘醒了。


  盧大太太聞報連聲誦佛,向丫鬟婆子道:“隻怕我這個侄女兒也是命裏該當有佛緣的。”


  當晚蔣子寧便趕到庵堂,問怎麽回事。青羊嬤嬤苦笑道:“我實在不知道。怕是出了鬼。”


  蔣子寧思忖道:“會不會被盧家隔壁的邪祟壓了?”


  青羊嬤嬤歎道:“不論是與不是,原先的計策已全然無用,隻得讓菩提寺那頭快些。過幾日我與閨女就回去一趟吧。”


  蔣子寧遲疑道:“那個……能行麽?”


  “能行。”青羊嬤嬤成竹在胸道,“已成了數次。”


  蔣子寧搖頭:“實在想不通他如何肯信。”


  另一頭十三也收到金陵回信,是他們王爺的親筆:你自己看著辦。


  五日後,樊姑娘臉上紅紫盡消,起泡處皆已結痂。大夫說不會留疤痕,盧大太太甚是替孩子歡喜。樊太太想著,既已無事,縱然姑娘要出家也當回老家尋個大廟、好歹離父母近些。盧大太太不便攔阻,給了她們些盤纏,並謝了這庵中主持許多香火錢。


  樊家母女離開長安後次日,蔣子寧也啟程回京城去了。那位叫嬌奴的粉頭終究不曾當上侯門姨太太。


  十三猜她們必不會去太遠之地,隻不曾想竟然就在盧大太太的娘家洛陽。樊家的馬車並未進洛陽城,直停在城西郊一座小廟門口,廟門上“菩提寺”三個字。日薄西山、倦鳥歸巢,寺中悠然響起晚齋的鍾聲。十三稍稍張望,覺得有些古怪。左近屋舍炊煙甚少,約莫兩座房子便有一座是不燒飯的。


  樊太太走入寺中,與方丈和尚行禮寒暄。乃命女兒去後頭歇息,又問:“我家官人呢?”


  方丈道:“正在法堂誦經。隻是依然不見明白。”


  樊太太稍稍著急,沿著殿宇慢慢走到法堂。隻見堂中有個穿僧衣、戴方巾、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盤膝坐於蒲團之上,口中喃喃念經。樊太太走近跟前,雙目含情柔聲輕喚:“官人,我回來了。女兒病已大好,官人放心。”


  良久,那男人微微睜眼看了看她,歎道:“我樊某今年已活了四十餘年,實在不記得曾經娶妻。”


  樊太太眼圈子霎時紅了:“女兒都這麽大了,官人隻說不曾娶妻。求問妾身究竟做錯了什麽?認識的人哪個不誇讚我賢惠大方?官人已病愈快三個月了。你說要在廟裏待些日子,我們也少來打擾。竟還糊塗著不曾?”


  男人輕輕搖頭,闔目接著念經。


  樊太太取帕子拭淚道:“官人隻說我哄你,難不成這廟裏的師父、左鄰右舍都在哄你不成?”


  男人止了念經,半晌才說:“我隻記得自己自打從二十三年前離了洛陽便再沒回來。”


  樊太太跌足道:“妾早跟官人說了。我們本在泉州。官人病得迷迷瞪瞪非要死在老家,咱們一家三口才長途跋涉回來。”


  男人道:“我便是想死在外頭,故此從不曾回來,決計不會提回鄉之事。”


  “官人以為自己快不成了,心中所念自然與平素不同。”樊太太愈發淚如雨下:“才剛回來那陣子官人分明清清楚楚。保甲全家來問時你還說,自己若有不測,托他太太照看我們母女。”


  男人搖搖頭,重新念經。樊太太低聲一歎,又拭了會子淚,慢慢轉身離去。腳步聲漸遠,男人停了念經,雙眼茫然。


  過了會子,有個老和尚手提竹籃進來道:“阿彌陀佛。樊施主沒去用晚齋,方丈讓老僧替你稍來一碗。”


  男人緩緩起身合十行禮:“多謝師父。”


  男人從籃中取出大蓋碗,捧在手中慢慢的喝。不多時喝完,將碗筷收拾回籃中,再謝老和尚。


  老和尚問道:“樊施主可想起什麽了?”


  男人搖頭。良久道:“我隻記得身在泉州患了重病,待明白過來已回洛陽,還有了兩個不認識的妻女。”


  老和尚道:“樊施主當是有一魂一魄離體未歸。”乃歎道,“本來,令愛是不讓貧僧等告訴樊施主的。以她之孝順,從長安回來竟不曾拜見父親,樊施主可覺得奇怪麽?”


  男人眉頭微動。“她……怎麽了?不是說病好了?”


  老和尚誦佛道:“令愛這趟病,正是替樊施主擋難。”男人愕然。“幸而她心地純善、孝念感動了觀音菩薩。隻是依然凶險萬分,遂剃度出家借來佛蔭,方熬過此劫。”


  男人大驚:“出家?”


  老和尚道:“若不出家怕是擋不住的。頭頂上燙著戒疤呢,樊施主這會子去看也可。”男人不禁動容,漸有幾分愧色。過了會子老和尚又說,“樊施主,你可是因為少年時曾欽慕什麽姑娘,如今回到家鄉,自覺娶妻生女對不住她,遂動了心魔?”男人猛然睜大眼睛。


  老和尚再長誦一聲“阿彌陀佛”,提著竹籃走了。男人竟再靜不下心,幹脆起身離開法堂,往寺後而去。


  後山有片小樹林。圓月如明珪懸於天際,男人沿著林間小徑負手慢行。走了會子,忽聽有人輕聲道:“喂,那個人,你站住!”男人回頭,隻見一個穿著黑衣、臉遮黑巾的夜行人立在他身後。


  男人打量了他幾眼,拱手道:“這位大俠可有見教?”


  夜行人道:“我問你,這廟裏的和尚和四周的街坊都去哪兒了?怎麽我才兩年沒過來,所有人都換了?”


  男人大驚:“你說什麽?所有人都換了?”


  夜行人道:“這廟裏漫說老和尚,連小和尚也都不是早先的那些。還有鄰居。縱然搬走幾家,總不能每家都搬走了。這是怎麽回事?”男人撲通跌倒在地。夜行人走過去踢了他兩腳:“你是誰?我早先從不曾見過你。”


  男人喃喃道:“我是誰?我不曾成親。”


  “誰管你成不成親。”夜行人道,“你何時來的?從哪兒來的?早先菩提寺從來不留居士。你分明有頭發,不是和尚。”


  男人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本在泉州得了病,醒來已過去數月,人也在這廟中了。他們說我已娶妻生女,我分明沒有!”


  “好生古怪。”夜行人嘀咕道,“你家財萬貫?他們想弄死你、冒充你閨女得你的家產?”


  男人怔了怔:“我一介窮儒,連個舉人都沒考上,哪裏來的家產。”


  “你身上有藏寶圖?”


  男人苦笑:“我父母早亡,族中無人肯收留,竟是父親舊友將我養大的。走時沒帶走家中半個銅錢,哪裏來的藏寶圖。”


  夜行人愈發納罕道:“那總得有利可圖吧,難不成人家吃飽了撐的耍你玩兒?”


  “晚生身無長物。唯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哪裏來的利可圖。”


  “你可有仇人?”


  “晚生自幼得養父教誨,與人為善、禮讓謙恭,不敢有違。”


  “那你養父母可有仇人?他們家的兄弟姐妹、嫂子弟妹姐夫妹夫,老丈人婆母娘可有仇人?可有人是經商的,招惹同行嫉妒?可有人是做官的,同僚想把他的帽子擼下來自己戴?”


  男人倒吸一口冷氣。


  “你若先頭在什麽萊州,不若回萊州去,問問那頭可有人認得你、有媳婦閨女沒有?”


  男人連聲道:“不錯不錯!我可回去泉州去!”


  夜行人歪著腦袋看了他會子:“不過人家既然轟走了一座廟的和尚想糊弄你,怕不會放你走吧。”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大俠!你可能帶晚生逃離此地?”


  夜行人嗤道:“我才不多管閑事,有本事你自己走。”乃轉身就跑。男人使勁兒追,奈何他腳底虛浮、跌了一跤,再抬頭已不見那位的影子了。


  男人坐在地上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慢慢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慢慢走回禪房。


  是夜四更,僧房寂靜。忽聽“咕咚”一聲,驚起了數位僧侶。有響動的乃是居士樊先生的屋子,兩個和尚急忙推門而入。


  隻見大月亮從窗外照進來。樊先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旁邊橫躺著把椅子,房梁上搖搖晃晃懸著條粗麻繩。和尚們大急,忙上前去尋到樊先生的腦袋,四隻手胡亂摸索半日,手指觸到鼻息才鬆了口氣——沒死。


  窗外有人微微一笑閃身隱入樹叢。打擾人家上吊,十三大爺最有經驗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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