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話說畢得閑給出地址讓林家找到了小傻子。小傻子見哥哥來了, 底氣也有了,氣鼓鼓指著老農告狀。
薛蟠咳嗽兩聲:“人家是奉命行事。你們別管,回頭貧僧跟他說話。”
小林子哼道:“拍花子的!師父,報官!”薛蟠回頭衝著老農假笑。
張少爺看了看幾個人, 湊過去小舅子們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喂喂,我是誰?”
小傻子抽抽搭搭道:“大姐夫。”
“好小子,有點子良心。”
趁他們倆哄孩子的功夫, 薛蟠朝老農使個眼色。二人出了屋外。
薛蟠歎道:“你們以為這地方沒人知道?全家一舉一動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老農默然。
“孩子這幾日可經曆過女人?”
老農詫異看了他一眼。“尚且不曾。驚嚇的厲害, 唯有緩緩。”
“哦, 那還能活著。”薛蟠翻翻眼皮子, “若經曆過,怕是兩個都難留了。”
老農徒然湧起怒意,聲音微顫:“幾輩人替他賣命,連條根子都不能留?”
薛蟠搖頭道:“你們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不是不能留根子, 而是不能你家自己留根子。留不留、留誰,都隻能上頭說了算,何時輪到奴才來替自己做主的?你們老頭最大的錯在於不該藏起李留大人。想讓兒孫科舉入仕得先求來恩準, 不準則不能。行密事者無己無家,這不是常識麽?沒見錦衣衛裏頭大都是光棍?朝廷機密你們掌握, 還想公器私用, 天下哪來這般便宜事。”
須臾老農臉上已變幻數種神色。
“離得遠遠的再無瓜葛, 說不定還能混成個朱雀橋邊野草花。”薛蟠道, “老聖人如今的歲數, 心下也能慈悲些。另求開恩吧。”
老農默然良久道:“老奴可能跟著小主子。”
“不能。”薛蟠道, “你跟著他他必死。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再強,跟朝廷比起來毛都不算。何況你從頭到尾就不是暗子。”乃撤身回屋。
隻見小林子坐在地上,小傻子緊緊摟住他哥的胳膊。張少爺蹲著問小舅子這幾日如何,小傻子東一句西一句說不清楚。
薛蟠道:“別問了,過去了。趕緊回家給林叔林嬸報平安,他倆還不知急的什麽模樣。”
張少爺望了眼大門輕聲問道:“師父,這是?”
薛蟠擺手:“人傻是福,難得糊塗。孩子找回來萬事大吉。”
張少爺遲疑片刻:“師父,可否借一步說話。”
薛蟠點頭,二人穿過堂屋來到後頭天井。
張少爺忽然一把抓住薛蟠的衣袖低聲說:“前些日子那個姓梅的竟托人給我媳婦送衣料子!虧的我乖覺,自己拿進去說是我買的。”
薛蟠拍手:“做的對!”乃道,“梅小哥年紀還小,少奶奶性子又好,若說小孩子有點什麽非分之想也不是沒可能。不過等他到了京城,可就不止念書就完事了。既要替梅娘娘撐腰,他少不得娶高門大戶的小姐。”
張少爺眉毛依然擰成結。“他一個國舅,若想強霸民女與娶不娶妻什麽相幹。”
“他算哪門子國舅?皇後的兄弟才算國舅。他姐姐不過是個小妾。高門小姐的姑爺你以為是可以隨便碰女人的?不怕讓小姐的老子弄死、另換個女婿?”
“原來如此。”張少爺不覺點頭。“姑爺倒是辛苦。”
“想借人家的權勢,辛苦些算什麽。”
張少爺登時挺起胸脯:“我就不想!”
“有人三更赴考,有人過卯貪眠,各占其誌罷了。”
遂回到前頭。林家兄弟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並排坐在八仙桌上。張少爺道:“坐沒坐相。”
“小林子做的對!”薛蟠扭頭告訴張少爺,“小孩子受了驚嚇沒那麽容易緩過來,得粘著大人。椅子上坐不下兩個人。”
小林子道:“胡扯!椅子太遠,桌子近。”張少爺大笑。
薛蟠扯扯嘴角:“不用拆台拆得這麽大聲吧,貧僧很沒麵子哎。”
小林子道:“姐夫還有事麽?”
“沒了。”張少爺道,“咱們回去吧!”
小林子率先從桌上跳下來,手還拉在他弟手裏。小傻子揮了揮另一隻手,鼓鼓腮幫子,“咚”的往下蹦,口裏喊:“這麽可愛的我——”
薛蟠鼓掌:“跳的漂亮!”
幾個人笑嘻嘻出去。老農看著他們神色複雜。因隻來了三匹馬,小傻子與他哥共騎一匹。薛蟠拉住馬韁繩又轉身,走到老農跟前低聲道:“他在林家比在別處不止安全,還高興。讓你主子放心吧。”老農不答話,眼中陰晴不定。薛蟠本是裝腔作勢扮慈悲,也不在意,徑直離去。
人既已尋到,回蘇州路上鬆快許多,四個人說說笑笑的倒也自在。乃先回了林家,林嬸自然是喜極而泣,薛蟠安慰了幾句。
張少爺因要回家給媳婦報信,坐了會子就要走。臨行時他拉了薛蟠到外頭道:“我們家的馬還在你們廟裏,歇息幾日我去取,煩勞師父們暫且照看。”從蘇州趕去金陵時,張家的馬累的厲害,留在棲霞寺調理。這三匹皆是薛家的。
薛蟠道:“橫豎都是馬,你就牽這兩匹回去也一樣。”
張小哥立時道:“豈能一樣?一則你這馬比我家的強多了,我還不至於不識貨;二則我喜歡自家的馬。”
“原來如此。那好,你放心,我們廟裏的師兄會養馬。哎呀林叔這女婿挑的真不錯。”
“那可不?”
“認識一場,還沒請教張施主大名?”
張少爺神色驟變,忙不迭的說:“我先回去了!”拔腿就跑。
薛蟠齜牙,在後頭喊:“這種事豈能逃得掉?”
轉身回到屋中,見林嬸和小林子正圍著小傻子安撫,便悄悄走到林叔身邊問道:“林叔,先頭忘記請教張姐夫尊名?”
林叔隨口答道:“那孩子叫張大餅。”
“噗……”雖已猜到九成有點俗,不曾想如此有趣。“誰取的啊。”
林叔也笑了。“他祖父。張家本是開餅鋪的,後置下許多田地,如今多半靠收租子過活。”薛蟠又問他兩個兒子大名。林叔道,“大名還沒取呢,等滿了十八歲請族裏的老叔公取。”
薛蟠想了想:“那……小名還是先別告訴我。我怕今兒笑死在你們家。”林叔啞然失笑。
後林嬸偷偷問情形。薛蟠一想,那個村子小傻子舊年住過,必不會瞞著母親。便先告訴她李留已死,嚇了她一跳。“令郎是李大人手下劫走的,想幫主子養兒子。好在咱們已知道地址了。”林嬸連聲誦佛。
薛蟠恐怕言多必失,尋個借口告辭了。
回金陵後他去了趟老孫客棧跟畢得閑打招呼。一看這癱子臉色不大好,問道:“怎麽了?”
畢得閑悵然道:“你們江南是素來匪盜猖獗,還是獨這兩年如此?”
薛蟠心知肚明。從京城回來之後,明二舅心情極好。他本紈絝,天生不大喜歡做忠順王府的那些差事,早年是迫不得已。他姐因跟裘二和離煩鬱了一段日子,經過江南之旅滿血複活,回京後已將府中事物大包大攬過去。明二舅如今除了時常跟陶四舅摩擦起電,其餘精神悉數擱在熊貓會上了。近些日子,大當家坐鎮中軍帳,指揮陶家爺倆和十三領著山匪們連續盜空三家鹽商的銀庫,其中蘇州揚州和金陵各一家。連同女細作莊子失竊案,四樁案子皆毫無進展。賈雨村固然頭疼,畢得閑也不免愁悶。
“據貧僧所知,舉國皆匪盜猖獗。”薛蟠道,“隻不過江南富裕,更惹眼罷了。”
畢得閑瞥了他一眼:“近日三家富商失竊,你個守財奴竟毫不慌張?”
薛蟠嗤道:“當我家是好偷的?我看了賈大人處的卷宗。那幾家皆將值錢物什堆在庫房裏,銀箱子碼得齊齊整整,人家偷起來多便宜。”
畢得閑詫然:“你家不是?”
薛蟠得意道:“不告訴你。”
“他們庫房的守衛皆不是鬧著玩的。”
“大哥,您老是不是忘了裘良都遭過綁架?鹽商沒有一家是沒後台的,尋常綠林人誰敢惹?”薛蟠懶洋洋拿過案頭的茶壺篩了盞茶,“花血本修了省親別院,又被皇太後薨逝攪局不能接駕,虧大發了的那些娘娘家,不妨考慮一下。”乃吃了口茶。“噗——你這什麽玩意!”
畢得閑滿麵無辜。“藥。”
“把藥裝在茶壺裏算怎麽回事!”
“倒起來便宜。”
“為何顏色與茶水一樣?藥汁子不都是黑乎乎的嗎?”
“並不都是。”
“幹嘛不提醒我。”
“沒來得及。”
薛蟠磨牙,重重哼了一聲放下茶盞子就走。畢得閑心情大好。
他們尋找小傻子時,京城四皇子忽然收到一封信。乃從江南而來,署名“朱大郎”,霎時歡喜。他還以為這廝想不出主意呢!打開信封一瞧,裏頭寫了幾句話:“黃公子之愁我已盡知。並已相助。不用謝,你欠我三隻霸王蛐蛐。”
四皇子一愣:“他做什麽了?”
殊不知有個嬤嬤正鬼鬼祟祟從後門離府,直奔紫禁城而去。
不多時,這嬤嬤進宮跪在皇後跟前。皇後問何事,嬤嬤道:“奴婢奉娘娘命,查看四皇子心中可有姑娘。前兒終於發現他親手繪了張畫兒,是位美人兒,保不齊便是他的心上人。奴婢方才悄悄取來了。”
皇後眉頭微動,命宮娥:“取過來。”
嬤嬤取出畫像,宮娥接過呈給皇後。皇後將畫像隨手展開。起先她還懶洋洋的,待開了一大半,美人的臉已悉數現出,皇後的雙眼驟然睜得滾圓。隨即急忙掩了畫像,臉上抽搐幾下問道:“還有誰看過這畫兒?”
嬤嬤道:“殿下是秘藏於書房的,素日並無人看見。”
皇後微笑道:“故此,獨有你我二人看過?”
嬤嬤諂笑道:“奴婢卑賤之人,哪兒敢跟娘娘並稱,可嚇死奴婢了。”
皇後點頭。“那就好。”乃朝身邊的大嬤嬤做了個手勢,“帶她去後頭領賞。”
嬤嬤大喜,忙叩謝天恩。大嬤嬤笑眯眯道:“同我來吧。”遂將她領走了。
旁邊的宮女太監嬤嬤個個屏息凝神、眼觀鼻鼻觀心。他們都知道,方才那個手勢乃滅口之意。
皇後含笑問道:“這畫像,你們方才誰看見了?”
眾人都說:“奴婢不曾看見。”“奴才眼拙。”
皇後點頭:“很好。記得,都沒看見。”乃將畫兒卷起,命人取茶爐子來。隻須臾功夫那畫已燒了個幹淨。
其實還是有人眼尖的。四皇子的心上人,誰不好奇、不想偷偷瞄一眼?萬萬沒想到,那畫上之人竟是還沒出家時的太子妃杜氏。難怪他時常去靜慈庵溜達,還成日同杜家那個名聲不好的小姐鬼混,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事可比他喜歡別的姑娘麻煩太多了。
小朱這主意是他私自定的,沒跟薛蟠盧慧安等人商議,隻悄悄問過明二舅。明二舅大手一揮:“可。”朱大爺就親自發信鴿進京了。徽姨收信遲疑許久,與二位楊氏商議;不曾想她二人齊聲讚成。
四皇子自是全然不知江南蟲友怎麽坑了他,還歡歡喜喜等著天上掉美事。忽然見他母後送來十幾名美人,四皇子霎時泄氣,命將那些人都帶下去。想來想去猜不出朱大郎究竟做了什麽,幹脆命人備馬、上靜慈庵同睿智的皇嫂商議去了。他人還沒到庵堂,已有人報到皇後跟前。
皇後又氣又急,渾身直冒冷汗。一時無有法子應對,忽然想起不知忠順王府那頭查的如何了,遂命人去請楊王妃進宮。
沒過就多楊王妃到了。二人坐下,皇後關懷滿麵問道:“瑛兒那事兒如何了?”
楊王妃苦笑道:“臣妾已知道那位盧小姐是什麽人物,急忙回給王姐。王姐說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漫說她與那位並未定親,縱然定過也無礙;換個身份便好。臣妾說那豈非沒有規矩;王姐說,規矩不過是哄尋常百姓的,咱們家姓什麽?用得著搭理那些閑規矩?舉世皆知阮貴人是窯姐兒,她不是極得聖寵?瑛兒喜歡誰就娶誰。”
皇後皺眉道:“明徽究竟怎麽想的?她可有想嫁之人?”
楊王妃擺手:“自打她回來,我們府裏便是她做主了。那年王爺的幾個側妃庶妃,人人皆以為是臣妾……”她搖了搖頭露出冤屈之色。“王爺本來躁的很、不愛管事,如今又得了那個鬆樹精似的賊寇,樂得撒手。也巴望著王姐莫再成親、替他主一輩子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