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月十三日, 刑部員外郎李留遭人行刺死於家中書房。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趕往李家查看。
當晚李大人獨自查閱公文至深夜方歇,屋中沒有旁人。服侍的小書童躺在隔壁耳房, 早起發覺大人已死。李留身中三刀、刀刀致命, 凶手武藝極高。書房內和屋頂皆留下淺淺的黃泥腳印,當屬軍靴;屋頂還有幾根沾了黃泥的稻草。古怪的是, 這書房離他們家圍牆頗遠,別處竟毫無痕跡。這般情形大抵是尋仇,可李大人身邊無人知道他究竟曾與誰結仇。
反複勘察罷現場, 捕快們下午申時三刻左右以封條封起書房門窗回衙門去了。次日早上李家報案, 北窗戶上的封條被人撕掉,書房內亂做一團,每個櫃子、抽屜、匣子都拉開打開了。裘良等人一看, 竟然又添了黃泥軍靴足印且滿地都是。有個兩尺見方的紫檀木匣子端端正正擱在長案上, 極為顯眼。鎖頭撬開, 顯見是蠻力所致;裏頭的物什已被取走。
眾所周知, 李留的長子是個傻子且失蹤了大半年。舊年冬天他太太高氏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說李公子被拐子拐去蘇州, 當即追過去找兒子;母子倆至今音訊皆無。如今李家乃是其二房小高氏主事。小高氏全然不知這紫檀木的匣子, 更不知道裏頭裝著什麽。
正議論著,刑部也來了幾個人。裘良微微皺眉。宋捕頭聲音不大不小的嘀咕:“論公、案子還沒到刑部;論私, 難不成我們會懈怠?”
刑部那人忙上前輕聲道:“裘大人,有件事——我們高尚書和李大人都不曾宣揚。李太太其實是高尚書的侄女。”
裘良大驚:“如何坊間從來不曾聽說!”
“大人們素日繁忙,這等內帷瑣事自然沒人打探。再說他們成親時高大人連侍郎都不是。”這刑部官員低聲道, “李太太本為庶出, 性子沉寂不愛出門。李大人不想借妻族權勢, 恐惹非議。”
幾個捕快同時翻白眼——李留前幾年因罪貶官,直來了刑部。宋捕頭笑嗬嗬道:“倘若這不叫借妻族權勢,那必然叫臉皮厚似城牆。”眾人大笑。
裘良移目紫檀木匣子,冷笑兩聲:“也罷。諸位大人可知道此物裏頭裝著什麽?”幾個人都搖頭不知。
當天夜裏,高昉府上西北角一個小書房也被翻了。也是滿地的黃泥軍靴腳印,也是能藏東西之處全皆被打開,鎖頭都以蠻力撬開,還拉出了兩個暗格。高家說不論值錢的物件還是要緊的文書都沒丟。裘良神色譏誚;又是宋捕頭大聲嗤道:“鬼才信呢。”
沒過幾天,滿大街忽然謠言四起洶如漲潮,十條堤壩都攔不住。
說朝廷有個大莊子,原先在承德,後來搬去了泰興。那兒專門用來養年輕標致的女細作,以各色法子送去朝廷大員、邊關大將府中,或做小妾、或做歌姬、或做太太們的貼身大丫鬟。官老爺們身邊瑣事,事無巨細皆被她們上報朝廷。若有一日朝廷想讓哪位大人暴斃,她們自然往茶水、湯食裏下毒。
替朝廷掌管此事的正是先皇太後李氏的娘家兄弟,郝大老爺。刑部有個叫李留的小官乃郝大老爺之次子,過繼給了李太後生父家、遂改姓李。李留太太為刑部尚書高昉嫡親的侄女。因李大公子是傻子,高昉還特特送了個模樣標致的族侄女給李大人做二房,哎呦別提多狗腿了。郝家大爺官兒雖不大,卻掌管著吏部的卷宗庫。
前兩年,泰興莊子忽然炸起一陣雷火,將藏女細作名錄和來曆的那座樓給燒掉了!有些女細作如今已混成了官老爺的正房太太,還養下兒子。聞訊後欲趁機洗掉身份,再不替朝廷暗中賣命。有位將軍夫人查到,李留看過女細作檔案且記性極好、能將之悉數背誦出來,數日前打發心腹行刺了他。而後聽說他還默寫了一份藏在書房,那刺客又返回李家尋出文書,如今業已銷毀。
刑部尚書高昉設法從侄女婿處探聽到郝家做的許多黑心違法之事,寫成卷宗藏於一個小書房的暗格中。那位刺客不知怎麽得知了,已尋出來、雇些貧寒的學生謄錄抄寫了幾十份。有的送去各家王府,有的送去都察院鐵麵老禦史手裏,有的送去諸位內閣大學士府中,有的送去翰林院藏書樓,還送了一份給皇後的母親張老太君。
翰林院藏書樓的門已被擠破,果然從各色書架上都尋到了郝家的違法卷宗。太學生們個個義憤填膺,捋胳膊挽袖子要替蒼生和忠良請命。
裘良聞報簡直想撞牆!這主意實在太陰損。各家王爺天生跟聖人是死敵,都察院和內閣中也是哪家的人都有。
乃親自領了群捕快去高府,門子說高尚書病了不見客。裘良哂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撥轉馬頭就走。
事既至此,不論聖人還是老聖人都沒法子再裝聾作啞。乃命錦衣衛和都察院各出人手徹查郝家。
俗話說牆倒眾人推。撒去翰林院的那些卷宗猶如公開貼在牆上的告示,飛快傳遍各家。被郝家坑過之人焉有不恨的?各色彈劾折子如雨後春筍冒了出來。
能幫郝家一手的,掐來算去獨有景田候府裘家。裘二爺的二房郝氏苦苦相求府中救她娘家一救。裘二爺也去求他父親道,“隻為了孩子。”
老侯爺慶幸道:“那陣子你母親還想扶正她。若真扶正了,咱們袖手不管反倒落下涼薄名聲。如今她隻是個二房,故此郝家不算咱們家的親戚。過兩年替你另娶門嫡妻,平安無事。郝氏自己也不用擔心。橫豎她已出嫁多年,娘家的火燒不到她頭上。”
裘家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因勸說莫要扶正郝氏的正是他們家姑奶奶,老侯爺覺得自家閨女甚有遠見,特特誇獎了她。
郝家的二姑爺、揚州知府吳遜深受天子信任,聽聞嶽家出了事,忙寫封折子進京。然這折子裏頭也沒有什麽實證,隻說其嶽父性情散漫不理俗物,其中必有誤會,上了跟沒上一樣。
其餘幾位姑爺都還沒成氣候,撲騰不出水花來。
而此時李太後下葬還未及兩個月。
高昉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他說嫁族侄女是遭了李留的算計,沒人相信;他說自家小書房裏沒有什麽卷宗、真的沒丟任何東西,更沒人相信。可謂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如今的官聲已墮至慘不忍睹。
江南眾人得到消息後皆撫掌慶賀。那黃泥軍靴腳印自然是林皖的手筆,違法卷宗中的內容卻是山匪莊子裏那位嬤嬤招供的。
這日正逢春和景明,姑蘇城內豔陽高照,小林子領著傻弟弟出門玩兒。才剛轉過街口,迎麵看見一位先生手搖鵝毛扇坐在四輪車上,身邊還站著三四個男人。小林子眉頭擰起,拉過弟弟離他們遠些。
那先生自言自語道:“瘸子真不受待見,連孩子都繞開我。”
小林子望了眼他道:“說話陰陽怪氣的,什麽意思!本來我瞧你還順眼。隻是你身邊這幾個,皮笑肉不笑看著就不像好人。”又告訴弟弟,“日後若遇上模樣奇怪之人,莫要搭理他們,聽見沒?”
小傻子點頭:“這麽可愛的我聽見了!”
那先生怔了怔,撲哧笑了。小林子腦袋朝他一偏:“那種傻子也莫搭理。”遂拉著弟弟朝前走。
小傻子搖搖擺擺唱起了歌。“我愛洗澡烏龜跌倒哦哦哦~~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哦哦哦~~”幾個人看著他們漸漸走遠。
坐四輪車的自然是畢得閑,含笑道:“如何?”
他身後一人道:“我們大人早查得明明白白。”
有個矮胖子輕輕點頭:“委實不像是裝傻。”
另一個道:“再試探試探。”
矮胖子道:“裝傻的必裝成尋常傻子。雜家沒見過這般傻模樣。唱的什麽小曲兒!”
畢得閑忍俊不禁。“公公言之有理。”
幾個人遂走了。
數日後,小林子大清早滿頭大汗闖入張家找姐姐。林氏才剛趕出來來不及說話,小林子啞著嗓子喊:“小傻子不見了!”
林氏大驚:“如何不見的!”
“昨晚上好端端在屋裏睡著,早起被窩已涼、人不見了!連鞋子都還在床根邊上。”小林子咬牙道,“他母親說,必是被人偷走的。讓我來姐夫家借匹馬,去金陵找不明和尚。”
“……這和尚是什麽人?”
“上回替姐姐平冤的那位官差說,若遇上麻煩可去棲霞寺尋他幫忙。”
林氏最敬重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官差不過,急命去馬房拉馬,又讓去請少爺。
張少爺倒也仗義,聽罷說:“莫急,那位官差甚有本事。我陪小舅子同去。”
小林子立時就要走,林氏命他吃兩口東西。“你不吃姐夫還要吃呢。”遂胡亂啃了幾個包子上路。
他倆趕到棲霞寺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了。薛蟠正捧了一籠包子吃上午茶,聞訊包子直接從筷子上掉下去。乃急忙跑到廟裏。
小林子他們一看,官差變成了和尚。張少爺道:“難怪你不肯說自己姓名,合著是出了家。”
薛蟠擺手:“不管這個。小傻子怎麽不見的?近日可遇上什麽可疑之人沒有?”
“有!”小林子忙說,“那個坐四輪車的!”薛蟠登時咬牙。小林子遂將偶遇那群怪人的經過說了。
“你們就在廟裏等著!”薛蟠哼道,“貧僧問那廝去。”
小林子道:“那個人我瞧不像有歹意,他旁邊的都不是好人。”
薛蟠點頭,轉身直奔老孫客棧。
畢得閑見他進來便頭疼:“你這和尚來肯定沒好事。”
薛蟠劈頭就問:“蘇州那個小傻子,你綁架了?”
畢得閑淡然道:“一個傻子我綁來作甚?我還告訴京中來人,他是真傻子。”乃指了指案頭的一張箋子,“那是先前他老子藏他之處。”
薛蟠挑眉:“他老子?”
畢得閑閑閑的道:“快去吧,遲些怕是要被哪個女人玷汙了。”
“啊?哪個女人這麽變態專門喜歡小傻子?”
畢得閑歎道:“傻子的兒子未必是傻子。終究是那家的種。”
薛蟠三句不同句式的國罵脫口而出,一把抓過箋子就跑。
那地方竟然就在細作莊子的新址溧陽縣。幸而不遠,三人快馬奔去。
到了地方薛蟠才發現,那兒居然位於天目湖畔,上輩子時常過去吃魚頭呢。村子不大,看著卻還算富庶。滿地跑亂雞鴨鵝,遠近皆有水牛哞哞直叫。畢得閑地址寫得極詳盡,從哪裏進村子、進村後往哪邊拐、走過幾座什麽樣的屋子明明白白。他們用不著打聽,隻依言而行,須臾便找到一處農家小院。
有個老農正坐在門前竹椅上曬太陽,見來了三匹馬,警覺張望了幾眼。薛蟠向張林二人擺擺手道:“貧僧先過去。”他二人雖沒動,小林子脖子伸得老長。
薛蟠來到老農跟前合十行禮,低聲道:“姓林還能活著,姓別的死路一條。”老農大驚。薛蟠哂笑道,“魯班門前耍大斧,關公門前耍大刀。”
老農默然片刻道:“隻是我家主子須得留下一條根。”
薛蟠搖頭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是你們能說了算的?”
後頭小林子忍不住喊了:“喂——我弟弟在哪兒?”
“嗯對。”薛蟠問道,“林、二爺在哪兒。”
老農看了他們一眼,伸手指堂屋。
小林子箭一般射入屋中。“小傻子小傻子!”
薛蟠自然跟了進去。這裏頭是間尋常的農家堂屋,地方不大,擺著四方八仙桌和幾張黑乎乎瞧不出木料的燈掛椅。桌子下頭蜷縮著一條影子,正顫顫巍巍的打開身子、緩緩探出腦袋來。
小林子幾步躥到桌前蹲下。小傻子看清楚來人,“哇”的哭了,一隻手撐著地麵往外爬、一隻手朝小林子伸去。因他整個人都還在桌子底下,小臂“砰”的撞在牙板上,哭得更響。
小林子心疼得直喊:“莫抬頭,看又磕著頭。”一麵伸手幫他從裏頭出來。
小傻子手足並用往他哥懷裏爬,嚎啕大哭好不可憐。小林子也不會哄小孩,隻胡亂嚷嚷:“少哭會子,哭啞了嗓子你娘得急死。”薛蟠在後頭連誦數聲“阿彌陀佛”。
足足花了兩柱香的功夫,小傻子可算哭累了,依然抱緊他哥的脖子不撒手。眼睛忽然看到老農,“嗷”的一喊,鼓起臉指著老農:“哥哥——他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