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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薛蟠去牢中套彭少爺同窗趙生的話, 當場把他噎住了。薛蟠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隻見此人臉色驟變,又是驚恐又是焦急又是怨恨,實在猜不出緣故。


  薛蟠輕歎道:“晚生跟先生說說這個案子的經過吧。”遂從張家的街坊聽傳謠言說起, 到林氏急匆匆出門替弟弟付酒賬,到被人算計捉奸,到張少爺挨揍, 到婆子挑撥張太太下毒, 到張家仆人在府衙門口被人喊出身份, 到彭少爺中了砒.霜險些喪命。說到下毒, 這趙生眼中清晰可見震驚之色,聽說彭少爺沒死又鬆了口氣,隨即惋惜、甚至有幾絲幽怨。


  “此事有一點非常奇怪。”薛蟠道,“幕後之人在操控張家時, 可謂步步到位毫無紕漏,甚至派了人攔阻趙先生你的朋友、讓他遲到。偏彭少爺及其友人卻毫無阻礙同遊獅子林,還與寺中僧侶聯句品茶悠然無事。他們若將彭先生半路打暈藏起來, 他豈非有口難辯?”


  知府之前一直靜立不動,聞言不覺拍手:“對啊!”


  “除非人家原本要算計的不是彭少爺、而是另有其人。”薛蟠正色道, “這位先生, 你袒護之人很危險。人家未必會放過他。”


  趙生神色大動, 脫口而出:“他們分明知道姓彭的愛吃包子!”


  “彭生愛吃湯包並非什麽秘密, 你們私塾裏頭盡人皆知。那包子不過是臨時使來滅口的。因為他們並沒有想到, 他們費盡心思算計來的目擊證人會包庇他們要對付之人。”


  趙生默然。


  薛蟠看了他半日, 輕歎道:“罷了,你縱不說,晚生很快就能打聽出來。對了,昨晚上你險些被人滅口。”趙生臉上霎時閃過一絲視死如歸。薛蟠點頭,回身向知府拱手,“可以了,咱們走吧。”


  一行人離開大牢。


  而後薛蟠跟著幾個捕頭走訪數位彭少爺的同學,拿到了與趙生交好的同學名單。一一查證後,發覺這幾位或是在家、或是在親戚家,或是在青樓,都有明確不在場證明。他與彭少爺雖算不得交情好,亦無冤仇。又問其不喜歡之人。數位同學都說,他時常鄙夷一位靦腆內向的同學,說人家跟姑娘似的、看著就討厭。


  此子姓梅。因養父母成親十年無子,從老家過繼了他。不曾想之後三年人家連得兩個親子,梅小哥在家中不免有些吃虧。衣衫也破舊,硯台也是弟弟們使缺了的。倒是彭少爺性子和善,時常接濟與他。


  薛蟠腦中猶如明了盞燈。俗話說,恐同即深櫃。那位趙生必是暗戀梅小哥,妒忌彭姑爺。


  乃急忙尋到梅家。梅小哥聽聞官差來了,登時嚇得滿臉煞白。薛蟠隻說是打聽些私塾同學之事,他稍稍安心幾分。薛蟠遂裝模作樣的問了許多問題,當中穿插些試探。莫看他性子怯怯的,竟是個鋼鐵直男!牢中那位隻能白挨一回板子了。薛蟠說要問幾件私密事,煩勞同來的捕快避開。梅小哥又慌張起來,顯然沒有應付盤問的經驗。


  薛蟠咳嗽兩聲,盡量溫和道:“我們早已知道你是被人坑害的。隻是你得告訴我究竟怎麽個坑法,我們才能找出幕後真凶。”


  梅小哥愣了。許久才跌足道:“我實在冤枉。”


  “嗯,知道。那位張少奶奶也冤枉。”梅小哥眼神一閃。薛蟠忙問,“你認識她麽?”


  半晌梅小哥才喏喏的說:“她們家……就住在隔壁。”


  薛蟠倒抽一口冷氣。乃慢慢點頭:如此才說得過去。平白無故撈兩個不著邊際的人就說他們私通,這髒也栽得太不專業了。“明白了。出事那天你是怎麽被哄過去的?”


  梅小哥苦笑。“林姐姐走錯了屋子。”


  “她沒走錯屋子。”薛蟠道,“你們被人家下了套,掉進坑裏。不要試圖包庇誰。你以為你在包庇,那位反倒可能被惡人滅口。”


  梅小哥一驚,果然不敢隱瞞了。


  太後新喪,舉國不得筵宴音樂,年輕人甚是無聊。當日有個家境富庶的紈絝同學說,請兩個粉頭去酒樓偷偷取樂。乃出主意,他自己領著小廝先溜到屋外,粉頭一進門梅小哥便吹滅燈嚇她們一跳,紈絝再從外頭進來、再嚇她們一跳。起先還想讓梅小哥撲過去抱她們耍子。偏他性情靦腆,不好意思,攛掇半日無果隻得作罷。


  “虧的我眼神好,並我們兩家做了十幾年街坊,一眼認出是她。”梅小哥道,“恐怕說不清楚,趕緊跑了出去。”


  薛蟠嗬嗬兩聲。“幸虧你性子內向。不然,你把林氏當粉頭撲上去抱住,你們倆跳進太平洋都洗不清了。”乃頓了頓,“聽說那天你們學裏有人打架,你衣衫上可濺到了墨點子?”


  梅小哥點頭。“有。”


  薛蟠拍手:“那就對了。事發當時是晚上,燈燭不甚明,你又在跑動。趙生沒看清楚人,隻看見衣衫上有墨點子。可巧彭少爺衣衫上也有。他便誤以為那人是彭少爺。”其他的事兒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半晌,梅小哥輕聲嘀咕:“原來如此。”


  薛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難不成他對趙生的心思其實有感覺?乃慨然道:“你們那同學倒耿直。他篤定自己沒看錯人,縱然被知府老爺上大刑打暈過去了,愣是沒改口。”


  梅小哥眼神輕輕跳動。“我們每日誦讀聖人書,必不肯扯謊的。”


  薛蟠假笑道:“說的是。”嗬嗬,九成知道。眼巴巴看著素日時常幫他的彭少爺替自己背黑鍋,還差點被人毒死,裝傻充愣這麽些日子。乃問明紈絝同學姓名住址後告辭。


  薛蟠領著幾個衙役殺奔紈絝家,徑直把他給拿下。告訴其父:“令郎在家裏恐遭賊人行刺,反倒是去衙門安全些。”不管不顧帶回府衙。


  此人是個實實在在的紈絝,拿板子嚇唬兩下就尿了褲子,兜底招供。原來他三個月前在賭坊賭輸了八百兩銀子,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天降一位外地來的闊佬,因見他被逼債好生可憐,便幫他還了錢。而後紈絝便唯闊佬馬首是瞻。闊佬問了許多學堂裏的事兒,他事無巨細統統告訴人家。出事那日,學堂打架灑墨點子也是他挑的頭。他與梅小哥本來不熟。因他家有錢梅家窮,拉梅小哥去酒館人家也不敢拒絕。


  知府老爺急忙派人趕往闊佬住的客棧,卻是遲了一步,那些人半個時辰前剛剛結賬走了。


  知府恨之不跌,發布海捕公文畫影圖形緝拿。薛蟠也愁山悶海——事兒已大略查明白了,依然猜不出對方的目的。遂趕緊放了隻信鴿回金陵。


  次日鴿子回來,小朱寫道:查查林氏家。


  薛蟠又去尋梅小哥打聽。“想知道他們家可有仇人。”


  梅小哥立時道:“他們全家皆與人為善,哪來的仇人!林嬸已去了六年有餘,林叔獨自拉扯林姐姐和小林子長大怪不容易的。舊年冬天,有人給林叔說了門親。新林嬸先前是個寡婦,正月二十二進的門。誰知沒過幾日官差就說太後薨逝舉國治喪,人家的大紅喜字還沒貼熱乎呢就得扯下來。”


  “林氏是何時出嫁的?”


  “前年……額,春天,我記不得幾月了。”梅小哥眼珠子朝窗外瞟。


  薛蟠那雙眼睛素來能發現奸情,此子怕是暗戀林氏。“你可知道林氏多大了?今年有二十了沒?”


  “正好二十。”


  林嬸走了六年,林氏出嫁兩年,當中四年必是林氏操持家務。如果林叔是因為家中沒人主事而娶妻,前年就該娶了。“林叔這麽久都不娶續弦麽?”


  “他恐怕繼母待兒女不好。”看官差神色複雜,梅小哥解釋道,“如今這位新林嬸知書達理性情溫和,待小林子和她親兒子一樣好。”


  “……是麽。”薛蟠扯了下嘴角。所以這位是帶著拖油瓶嫁過來的。尋常百姓連男丁難得讀書,何況女子。“知書達理”四個字焉能不讓人起疑心?“新林嬸多大歲數?”


  “三十多歲。”


  嗯,泰興的女細作莊子裏都是小姑娘,大概不是郝家幹的。“模樣如何?”


  梅小哥遲疑片刻:“不如先頭的林嬸。”過了會子。“她是外鄉人,模樣頂多算平平,比先頭的林嬸差遠了。”


  “哦。”林家家境尋常,張家卻算個富庶之族。林氏能嫁入張家肯定長得挺漂亮。“這個外鄉來的新林嬸姓什麽?”


  “姓高。”


  薛蟠齜牙。哪來那麽多姓高的,別會是跟揚州高師爺有什麽親戚吧。“最後一個問題。她兒子多大,姓什麽。”


  “比小林子小兩歲,今年十五。不知道原先姓什麽,如今已跟著林叔姓林了。”


  “好,多謝。”


  因林家就在隔壁,薛蟠從梅家出來便過去拜訪。來開門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薛蟠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此女不俗。儀態端莊、眼神清明。雖算不得美貌,至少也是娟秀。渾身透著一股書卷氣,必定讀過書無疑。那麽問題來了:能供女兒讀書的人家必然富裕。縱然姑爺沒了,姑奶奶何至於隨便嫁個尋常百姓?

  薛蟠麵上自然半分不顯,隻說自己是官老爺的幕僚,特來查問林氏冤情。高氏聽見“冤情”二字立時念了聲佛。“如此說來,老爺已知道我們姑娘是冤枉的?”


  “知道。”薛蟠道,“眼下正在查是誰害的她。晚生想見見林叔。”


  高氏輕歎道:“我們當家的被姑娘的事兒急病了,這會子還躺著呢。”


  薛蟠皺眉:“可請了大夫?”


  “早請了。大夫說不打緊,隻是心情煩鬱,過幾日便好。連藥方子都沒開,隻讓喝些清粥、少油少鹽少葷。這都十幾天過去了,非但不見好,身子反倒愈發沉重。”


  薛蟠想了想:“心病有時候會變成身病,不見得都能自動好起來。”乃喊身邊跟著的衙役去請個好大夫來,順帶使了個眼色。那衙役雖不明所以,倒是撇脫跑了。


  乃入內見了林叔。此人四十多歲,容貌在男人裏頭算是極好的,肉眼可見的老實人。聽說來人是官差,當即大喊:“我女兒冤枉!”就要下床。


  薛蟠忙按住他道:“老爺已知道林氏的冤情了。打發我們來隻想問問,你們家可有什麽仇人。”


  林叔驚喜,連聲說“好好好”,又謝了遍的漫天神佛。許久才開始琢磨仇人,可想來想去實在沒有。倒是林嬸說:“會不會是姑爺家的?”


  “前幾日知府大人親去過他們家,也說沒有。”


  林叔道:“老爺,我們姑爺平素有點子莽撞,縱得罪了人未必知道。”


  薛蟠裝模做樣思忖:“倒也有可能。”


  乃東拉西扯混時間,好在沒混多久請大夫的衙役便回來了。薛蟠眼睛一直暗暗瞄著高氏,見她又是歡喜又是感激,並無異樣。


  然而林叔卻有點子異樣。原來他這些日子時常腹瀉,卻是吃了巴豆。分量極小,讓他身子頗不自在。兩口子皆大驚。


  林嬸茫然無措道:“這……哪裏來的巴豆!”


  薛蟠道:“帶我去你們家廚房看看。”


  林嬸忙前頭帶路。薛蟠一看,這廚房設在後頭,連門鎖都沒有,完全是開放式的。誰都能趁人不備進來下點東西。高氏乃正色道:“我猜官差老爺不免會疑心我。老爺放心。我本孤苦伶仃漂流在此,若沒有當家的,還不定怎麽活呢。”說著紅了眼圈子。


  薛蟠看她說得懇切不似作偽,點了點頭。“我看大嬸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出來的女子,肯定有故事。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人家要對付的是你。”


  高氏神色滄然,呆立良久輕輕搖頭。“不會的。我不值得對付。”


  “就算不值得對付,也可能值得利用。”薛蟠盤算了下。那紈絝三個月前開始輸錢,正好是去年冬天;與旁人給林叔介紹對象的時間吻合。乃沉聲道,“請問林嬸,你去年冬天出現在蘇州是什麽原因?”


  高氏怔了怔道:“我兒被人哄騙到這兒來,我是追來的。”薛蟠皺眉。過了會子她神色哀淒透骨酸心,緩緩的說,“找到了孩子,我也死了心。偏我們娘兒倆又不會什麽活命的手藝。若非當家的肯娶我……說不定早都做了乞丐。”


  薛蟠齜了齜牙,基本篤定高氏母子也是被利用的。好大一個套子!“對不起,林嬸。我務必要知道你們倆的遭遇。可以不說來曆,隻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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