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話說四皇子陪著皇嫂和幾位姑娘去看澳門賭坊開張剪彩, 遇上兩個小毛賊行刺,所幸無事。賈元春隨口說他閱曆尚淺。
旁人這般大膽四皇子非惱怒不可;偏這位賈大姑娘做出了珍妮紡紗機,若是男兒身可登台拜相。四皇子不便得罪人才,沉思片刻道:“閱曆日後自會增加, 本事手下人有就好。”
賈元春搖頭道:“你若閱曆不足,有本事的手下人輪不到你。”
四皇子驚喜道:“賈小姐可是想助我?”
“非也。”元春道, “提醒四爺別想太多。沒人會因為你歲數小停下來等你。要麽就安生做個逍遙公子,要麽奮起直追。”信圓在旁重重咳嗽兩聲。元春接著說, “隻是你離前頭之人差太遠, 奮起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極難、極難、極難。四爺這樣錦衣玉食的爺們,縱然奮起,也不過是你自己以為在奮起罷了。”
四皇子怔了許久, 昂然道:“古人既能臥薪嚐膽, 我難道比他們差?”眼角瞥見賈二姑娘滿麵都是古怪之色,登時朝她看去。嚇得迎春趕忙往大姐身後躲。
元春道:“二妹妹在想什麽, 隻管說, 不用怕。”
迎春看看她又看看信圓。信圓輕輕點頭。迎春乃大著膽子道:“我是不曾臥薪的。先生教《史記》時, 學到《越王勾踐世家》這段,因心下好奇,命丫鬟去廚房取了枚魚膽來嚐了嚐——那苦竟沒法言說,與喝藥之苦全然不同。我隻沾了一點子, 已苦得連午飯都吐了。”說著又看了看信圓。
信圓悠然道:“你但說無妨。”
迎春抿了下嘴, 飛快的瞥了眼四皇子, 嘀咕道:“四爺……先回去嚐嚐再……”
竇兒撂下茶盞子爽利道:“這個容易。我去買條鮮魚來咱們現試。”
元春道:“你能咬牙嚐一點子算不得什麽。難的是日日都嚐。發奮個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也算不得什麽。”
四皇子臉色有點難看。正要說話,杜萱開口了。她望著賈迎春道:“你們家的先生竟然還教《史記》?”
迎春遮掩不住小得意:“你們家先生不教麽?”
“不教!”杜萱抱怨道,“漫說《史記》,連《四書》都隻讀了大略。每日念些什麽《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煩都煩死了。”
“這些我們小時候也說要學的。”迎春抿嘴一笑,眼光閃了閃。“後來……就沒學了。”
元春含笑搖頭,向信圓道:“我祖母本也是欲讓女孩兒們學這些。後來……她說了不算。大伯父便讓姑娘們跟爺們讀一樣的書。”
信圓一愣,納罕道:“不曾想赦老爺竟有此胸襟!素日皆小瞧了他。”
元春吃茶不語。此事乃是薛蟠強烈建議的。賈赦信他,便照辦了。最初她自己也以為這些書女兒學了沒用。到了金陵、看了寶釵寶琴她們的課業才知道,榮國府已是學得極少的了。薛家的姑娘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上學時還要做小孔成像試驗、在地圖上畫回歸線,下課後或是爬牆上樹或是滿金陵亂跑,一個個比小子還龍精虎猛。
四皇子讓她們給繞進去了,也奇道:“女人又不考科舉,念這個有何用?”
元春隨口道:“可以替男人寫詩。”四皇子猛然想起這位曾當眾幫林皖作詩,不覺好笑。她又說,“從古書裏頭發現稀罕之物,能看出那個可用不可用。”
信圓道:“讀什麽《列女傳》、《賢媛集》並不長見識。若女人沒見識,教導出來的孩子能有什麽見識?”
四皇子思忖道:“倒是有理。”
他身旁跟著的一個護衛忽然插嘴道:“教導孩童不是先生之責麽?”
元春瞥了他一眼:“先生教導歸教導,孩童聽麽?縱然打破手心也不過學會了陽奉陰違。母親教導孩童天生便會聽。”
迎春輕聲道:“這是什麽緣故?”
杜萱笑道:“這是天生的,哪有緣故。”
“倒有緣故。”元春道:“可惜薛表哥不在,他知道。因當時在講曆史課,他說下課後再補上。下課後扯起別的事便忘了。”
迎春又輕聲道:“姐姐可否給薛表哥寫信求教?”
“既是你想知道,自己寫信才好。”元春道,“又不是外人。”
迎春想了半日,咬著下唇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竇兒瞧她模樣可愛,伸手捏了一把。
那護衛一副想說什麽話忍不住的模樣。信圓瞥見他忍了許久,道:“這位施主可有話說?”四皇子扭頭看著他點點頭。
護衛乃道:“不明師父雖為出家人,終究是外男。賈二姑娘跟外男通信,合適麽?”迎春臉色一變。
元春淡然道:“沒什麽不合適的。一則你也說了他是出家人,二則小孩子寫信請教學問他最高興不過,三則——我知道護衛兄弟的意思是會耽擱二妹妹日後出閣子的名聲。護衛兄弟落入眼障了。”
護衛拱手:“請教小姐何為眼障。”
“明白人知道是假的,偏有許多人誤以為是真的,那類規矩便如同眼障。”元春吃了口茶款款的道,“方才四爺殺的那個千王老爺。外人必以為老千兒遇上擅賭之人鎮場子就當避開,可他卻打發刺客來殺人。因為他自覺靠山比誰都強。護衛兄弟且想,倘若今兒不是碰巧四爺來了,會如何?倘若澳門賭坊的護院武藝不若行刺小賊,會如何?”
護衛默然。
竇兒道:“看他做事如此熟絡,早先肯定也殺過別的行家。”
元春點頭。“賭坊規矩形同虛設。什麽內宅女子不與外男沾惹,不然會壞名聲、嫁不出去,這些也不過是眼障罷了。我妹子上有襲爵的父親、下有前途遠大的兄長,還有數目蓋過大半個京城的嫁妝。跟這些相比,給表兄寫封信區區小事誰會搭理?宮中某位貴人,都城上下誰不知道她做過琴妓、上過海捕公文。還有另一位,舉國名門誰不知道她是母親與繼父私通所出?可耽擱她二人如今的身份地位了麽?”
竇兒道:“我們郡主說,這世上的婚姻最要緊的是利,利裏頭又是權高過財;其次是情;最末容貌。男女都一樣,毫無二致。什麽性情之類的得成親之後才能知道,不算;規矩純粹是借口,用得著時尋出來使使,用不著就白撂著。”
元春道:“你們郡主是個明白人。”
她們隻管郡主郡主的,四皇子等人自然以為“郡主”指的是杜姑娘之母妙容道長,覷了竇兒一眼。
護衛抱拳行禮:“謝小姐指教。”元春微微頷首。
彩也剪了,臉也露了。信圓看看窗外的日影道:“差不多回庵去吧。”旁人皆無異議,隻竇兒還有幾分戀戀不舍。
遂打發個人請掌櫃的過來說兩句場麵話,並告訴賈赦裘良一聲,幾個人大搖大擺離去。
如此一折騰,不用多久京中該知道的都得知道。
四皇子回府後不久,那位愛說話的護衛便交班回家了。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此人已進宮麵見皇後,將今日經過從頭到尾細述了個滴水不漏。
皇後氣得眼睛都紅紫了,麵如金紙身子發顫,“砰”的砸了手裏的茶盅子。
一個嬤嬤上前握拳低喊:“娘娘——太子妃這是想把她那個無法無天的娘家妹子往四皇子跟前送啊!”
皇後擺擺手,那嬤嬤登時退下。又指地下,兩個宮女忙收拾地上的碎瓷。皇後須臾便平心靜氣,問道:“小四回府後可做了什麽?”
護衛道:“殿下命人去廚房取了枚魚膽試試味道。”
皇後挑眉:“如何?”
“殿下……膽兒大,直送了一整勺子。”
“撲哧。”皇後忍俊不禁。“可吐了?”
“吐了半日。”護衛道,“中午在靜慈庵吃的齋飯全吐了。”
“極好。”皇後冷笑道,“如此方能幹淨。”過了會子,又問,“他說日後還吃麽?”
護衛道:“一輩子都不沾了。”
皇後又笑。點頭道:“臥薪嚐膽哪裏是容易的。若容易,還不人人都做了。本宮也不指望他做什麽賢王、幫襯他大哥。隻跟他二哥似的不添亂便好。”沉思良久,乃命人請忠順王妃楊氏進宮一趟。方才那嬤嬤主動請纓。
楊王妃聞訊愣了一愣,乃問道:“敢問嬤嬤,皇後娘娘方才在說什麽呢?”
嬤嬤道:“沒什麽。”又笑道,“主子的心思奴婢們哪裏敢猜度。橫豎不是壞事。”
楊王妃點頭:“也罷。我換了衣裳就去。”嬤嬤磕了個頭,就在下頭等著。
澳門賭坊之事先頭竇氏已唧唧呱呱的說過了。楊王妃掐掐這個點兒,皇後不是想利用自家收拾太子妃才怪!隻猜不出她想做什麽。
遂安排大轎進宮。
及見了皇後、行過禮,皇後笑盈盈的招她來跟前坐著。乃道:“本宮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杜禹老大人家有個孫女兒,聽聞生得貌美異常,母親也是天家女兒。雖郡馬去世,並未再嫁,出家入道了。瑛兒歲數不小了吧。你是他的嫡母,他生母又沒了,也該替他的終身大事著想些才是。”
楊王妃額頭青筋一跳,慶幸自己禮數周全,不然非噴茶不可。低頭思忖一陣子說:“瑛兒已在江南已定過親了,且那姑娘極懂事,臣婦雖沒見過,倒喜歡的很。”
皇後笑道:“本宮聽說過那位姑娘。多虧了她勸說瑛兒守禮循規,瑛兒才沒亂來。隻是她的身份必做不了瑛兒嫡妻。她既懂事,做瑛兒的側室想來願意。”
楊王妃苦笑道:“瑛兒不會答應的。”
“自古以來,兒女婚姻,父母做主。”皇後道,“你既身為嫡母,就當拿出些款兒來才是。”
楊王妃歎道:“皇後娘娘也說了,兒女婚姻父母做主。父在母前,夫為妻綱。我們王爺已來信,要陪著姓蕭的那個賤民賊寇在江南過年。”
皇後皺眉:“胡鬧!”
楊王妃搖頭:“偏沒人攔得住他。若在京裏頭,王姐說幾句話好賴他也能聽聽。因為瑛兒入宗譜之事,臣婦早將他得罪透了。王姐好狠的心,直告訴那麽些宗親、昀兒並非臣婦親生。”說著,眼中滾下淚來。
皇後一歎,道:“明徽的意思本宮能明白。既依了你的心,總得安撫一下忠順王爺。昀兒是個好孩子,不會同你分生的。再說,他生母那事也不是你做的。”
楊王妃隻管垂頭拭淚。“謝皇後娘娘寬慰。道理臣婦都明白,隻是心裏難受……”
皇後又勸了幾句,楊王妃漸漸收淚。皇後正色道:“有件事你怕是不知道。江南那位失去了記憶的盧氏乃長安人氏,排行第三,閨名香蘭,父親是陝西學政。”
楊王妃一愣。“盧香蘭?”不是叫盧慧安麽?
皇後冷笑道:“她並未失憶,記得清清楚楚。不過是不敢認自己的身份罷了。回頭你自查去。再有,盧香蘭的哥哥如今在金陵應天書院念書,拜於掌院田敬庵門下。田敬庵乃杜老大人嫡親的師兄。隻要她自願退居次席,不論瑛兒還是你們家王爺,都好辦。”
楊王妃簡直要豎大拇指了。難怪她能握緊鳳印後巋然不動。自己若真是個看不得外室子舒坦的嫡母,捏著盧姑娘的來曆和兄長逼她就範,非但忠順王府要亂套、杜家和自家也結了半個仇。更別提杜姑娘的性子,嫁進來少不得雞飛狗跳。乃假扮斟酌半日,遲疑道:“這……行麽?”
皇後微笑道:“你隻管依著本宮的話去做。”
楊王妃依然半信半疑。皇後又鼓勵了她半日。
送走楊王妃,皇後心裏踏實多了。回想四皇子嚐魚膽,搖頭而笑。忽然又沉思。嬤嬤們便悄聲說:“娘娘才剛笑了笑,怎麽又不高興了?”
可巧讓皇後聽見了,瞧了她們一眼道:“你們看,榮國府大姑娘可知道那賊姑子之意麽。”
有個嬤嬤上前道:“依老奴看不像知道。隻怕她還以為是替她妹子……”
又一個道:“賈大小姐與孫良娣亦私交甚密,太子也曾讚譽過林家大爺。”
皇後輕輕點頭:“本宮瞧著,這位像是個明白人。”
黃昏時分,宮中來了兩個小黃門,皇後賜給賈大姑娘一份賞。元春收這禮收得莫名其妙。賈母王夫人都問她緣故。元春想了半日尋不出借口,隻得瞎掰說:“會不會是林大爺做了什麽好文章?”不曾想她二位都信了!皆喜上眉梢。回頭王夫人說給賈政,賈政也信了。元春反倒感慨好單純的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