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話說畢得閑帶著杜萱一徑到了薛府門口。薛蟠聞報趕緊接了出來。“早不來晚不來偏趕這個點兒, 你倆是來蹭晚飯的不是?”
畢得閑麵沉似水:“不明師父,我有事同你商議。”
“哦。那也得先吃飯。”薛蟠細瞧了瞧其臉色, “心情不大好。估計太油膩的你也會消化不良, 跟著貧僧吃齋吧。”乃吩咐人預備素席。小子們問擺在哪兒,薛蟠想了想, “秋高氣爽,擺在東邊黃金廳。”畢得閑和杜萱嘴角同時抽搐了一下。
遂同去了一處花廳,匾額上果然是“黃金廳”三個大字, 裏外擺放了許多金燦燦的菊花盆兒。薛蟠哼道:“這黃金二字指的是菊花金黃, 貧僧就知道你們倆肯定想俗了。”畢得閑垂目,杜萱望天。
一時素席上來,薛蟠合十請仆人大叔一道坐著吃飯;畢得閑點點頭, 仆人遂坐了。因畢得閑心中有事, 大夥兒沒怎麽閑聊, 隻草草填了肚子便罷。乃撤下席麵換上清茶。
畢得閑忽然問道:“不明師父可認識刑部尚書高昉。”
薛蟠微怔了一瞬:“不認識。”
畢得閑挑眉:“毫無瓜葛?”
“額, 甲乙將軍那事算麽?”薛蟠遂大略說了早年林海講古、讓他幫忙評議甲乙二將公案之事。“兩三年後才知道, 甲將軍是戴青鬆, 乙將軍是高昉。”
畢得閑聽罷愣了半晌才說:“原來那主意是你出的。”
薛蟠苦笑:“貧僧若知是時事,絕對閉口不言。”
杜萱托著腮幫子懶懶的道:“這主意不是挺好麽?”
薛蟠道:“朝局複雜, 貧僧身在其外很多事都不知情,萬一判斷錯了呢?”
畢得閑正色道:“我的差事,你可知是誰告訴杜姑娘的。”
“不是你自己?”
“給你看腰牌乃逼不得已。”
“額, 喜歡的女人也不告訴?”
畢得閑搖頭。薛蟠合十誦佛。
杜萱這才低聲說:“是高家二嫂子告訴我的。”
薛蟠一愣:“哈?”過了片刻, “高昉兒媳婦?”杜萱點頭。薛蟠心裏登時把高昉和阮貴人搭到了一起。
畢得閑長歎:“我們衙門有奸細。素來以為是……一位業已離開朝廷數十年的老大人餘部。如今看來……”
薛蟠扯扯嘴角:“如今看來保不齊整個方向都錯了。高大人和杜老大人是不是政敵?”
“雖不大合, 乃是性子的緣故,絕非政敵。高昉不瘋不傻。”
“那杜老大人政敵是誰。”
“舉國豪強。”
薛蟠望天。“不愧是本朝郅都。”又想了想,“畢先生方才說的那位業已離開數十年的,是不是跟誰有仇?”
畢得閑道:“倘若他心眼小,可能跟我們衙門一位大人有仇。”
薛蟠假笑:“可知仇恨並不是生活的原動力,利益才是。”乃又問,“杜姑娘,高二奶奶攛掇你來江南找情郎,還告訴你他是錦衣衛,並攛掇你上窯子裏溜達溜達,”幫他打進薛家內部探聽消息。“逼得他不得不來找你,是吧。”
從方才開始杜萱的臉色已變了好幾茬,雙眼看著畢得閑:“……差不多吧。”
“畢先生,上回你還跟貧僧建議,幹脆就讓她去天上人間賣古董算了。”
畢得閑苦笑:“上回我不知道此事與朝中大臣有瓜葛。橫豎千裏迢迢的沒人認識她。”
薛蟠齜了齜牙,心知他是想順手利用那傻姑娘一下。
因想:阮纖月雖身為錦衣衛,終究是上了冊子的宮妃。黑曆史不要緊。滿京城都說李太後乃其生母養父私通所生,隻要太上皇不當回事,旁人皆為螻蟻。既然史家這種勳貴中看不中用,轉手拉攏權臣也說的過去。此計若能得逞,薛蟠得罪杜禹板上釘釘。杜禹肯定想把杜萱打死;偏這姑娘有個當郡主且護短的娘,杜禹隻能憋著。政敵沒事拿這個來嚼舌頭氣他,加上那迂腐刻板的性子,縱不氣死也得氣病。妥妥的一石二鳥。
“那事兒究竟是誰的意思還得你們衙門查去,高二奶奶的娘家還是婆家。”
畢得閑道:“她本是續弦,兩個兒子皆先二奶奶所生,娘家平平。”
薛蟠點頭。差不多是邢夫人那個情形,娘家對她不會有什麽特別大的影響。“好騙嗎?有沒有把柄捏在外人手裏?”
杜萱輕聲道:“我瞧她不大好騙。”過了會子又說,“她極機靈的,最趨炎附勢不過,小道消息也多。”
廳中默然片刻,薛蟠拍拍額頭:“那個什麽,畢先生,那位阮貴人?”畢得閑皺眉,顯見也起了疑心。
杜萱又輕聲問道:“阮貴人是那個琴妓麽?”
薛蟠笑看著畢得閑擠擠眼,又飛快瞟了眼杜萱。畢得閑可巧在想事兒,待他抬目時薛蟠將將移目牆角的菊花盆。乃咳嗽兩聲向杜萱道:“宮妃之事你莫打聽。”杜萱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腮幫子也鼓起來。畢得閑再叮囑,“切記。”
杜萱微微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畢得閑有些疑惑。薛蟠看在眼裏,又慶幸又感慨。慶幸的是自己誤導成功,感慨的是合著畢得閑不大了解小姑娘。杜萱偷偷吃醋,把阮貴人當狐狸精,以為畢得閑想保護對方。依著杜萱的性子必會去查海捕公文。當初畢得閑的臉也被畫影圖形貼滿街,他的特點還那麽明顯;杜萱又不傻,焉能猜不出阮貴人也是錦衣衛?
薛蟠忙轉移話題:“既然高尚書與杜閣老不是政敵,會不會他過些日子有什麽折子要上,恐怕杜閣老攔阻,遂想把他氣病一段時日?”
畢得閑眼神猛然一跳,身子微動。斟酌片刻他拱手道:“拜托不明師父去一趟揚州,與吳遜林海兩位大人商議。”
“啊?”薛蟠一愣。“商議什麽?”
畢得閑重複他方才所言。“會不會他過些日子有什麽折子要上,恐怕杜閣老攔阻,遂想把他氣病一段時日。”
薛蟠咧咧嘴:“畢先生分明知道,為何不明著告訴貧僧?”
“我是錦衣衛。”
薛蟠皺眉。原著中這段日子是略過去的,賈府正修建大觀園呢。“畢先生能不能提醒一下,是跟錢有關、還是跟權有關?”
畢得閑垂目道:“若有了權,還怕沒錢?”
薛蟠冷笑兩聲,站起來向杜萱行了個禮:“求杜姑娘快些回京去,好生奉承奉承杜老大人,讓他老人家結實硬朗跟高昉那些人鬥,半個錢也不給他們貪了去。”
杜萱翻翻眼皮子低聲道:“要奉承你自己奉承,我不去。”
“行。”薛蟠道,“貧僧這就給林大哥孫大哥馮大哥寫信,拜托他們幾位奉承。”
畢得閑有些啼笑皆非,眼中卻含了讚成。乃起身告辭。
薛蟠當即趕去小西院跟小朱商議。說了半日。“依你看這事兒誰攛掇的高二奶奶?”
小朱瞥了他一眼:“還用問?如此大事顯見是高家的意思。高昉的大兒媳婦乃吳貴妃的親大姐,吳貴妃的親二姐正好是司徒暄他二嫂、即甄側妃去母留子那位之妻。高二奶奶又是個消息靈通的。這一鍋粥怕是難以分辨,誰都能搭上幾顆米。日後萬一出了什麽岔子——”
薛蟠拍手:“用來當替罪羊簡直不要太順手。”
“孺子可教。”
“切!”
次日薛蟠果然快馬趕去揚州。先到巡鹽禦史衙門見林海,隻說有極要緊的國事、拉著他與趙文生同往揚州府衙。不多時林海、吳遜、賈璉、趙文生、高師爺和薛蟠六人便在吳遜書房團團圍坐了。
薛蟠乃正色道:“貧僧今日乃是受一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大人所托,跟諸位大人商議國事。”其實就是太上皇的人托貧僧把消息傳給皇帝的人。“今已知刑部尚書高昉遣其兒媳攛掇杜禹閣老的傻孫女做些極其出格的事兒,幸而沒成。目的是氣病杜老大人一段時日,好讓高昉在上什麽折子時沒有人攔阻。那位大人已猜到會是什麽折子了,你們幾位能猜著麽?”
林海吳遜皆大驚,須臾同時喊:“贖刑!”
薛蟠後脊背發涼,脫口就是一句國罵。贖刑便是拿錢贖罪之意。“本朝也有麽?”
林海道:“重罪不可贖。”
薛蟠冷笑道:“他的意思就是想讓重罪也可贖了?”
“六七年前朝議上他提過一回,彼時還不是尚書。讓杜閣老臭罵了一頓。”吳遜低聲道,“國庫缺錢,極缺。”
趙文生急道:“重刑贖刑豈非飲鴆止渴?”
薛蟠譏誚道:“刑部便宜搜刮銀子要緊,誰有閑工夫管什麽狗屁君王百姓?不用多久戶部尚書就得上刑部跪著借當頭了。然後滿大街匪盜橫行,殺人越貨也不怕。沒被抓到就賺了,被抓到就拿搶來的錢贖刑。然後兵部可以派禦林軍去給商賈做保鏢,順便幫國庫賺幾筆銀子。”
林海喝到:“胡鬧!”
“分明是高昉胡鬧!”薛蟠哼道,“沒本事在朝堂上辯過人家,竟打人家小孫女的主意。嗬嗬,朝廷大員手段醃臢。什麽玩意兒!個個都是錢老爺的親孫子。”
吳遜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讓林海瞪了一眼。吳遜道:“不明師父說的沒錯。”
薛蟠癟癟嘴扭頭望窗戶,心中卻已翻江倒海。
這手段,跟二十多年前郝家對付忠順王府的那個如出一轍。李太後雖死,郝家還在。縱然失勢了,他們依然能給人出主意。而且他們數十年布下的情報網依然有效,遂能快速幫他們篩選出合適的夥伴。
倘若不考慮錦衣衛這個因素,阮貴人和李太後早年的境遇頗為相似。沒有權貴外戚可以依靠,得寵也不是真得寵、而是借了靜貴人的光,可謂空空蕩蕩漂浮在半空中。阮貴人還背負了振興家族的任務。而高昉當上刑部尚書也有個三四年了,腳跟子業已立穩。古人雲飽暖思□□,同理,官穩思貪墨。他開始想要大筆謀錢。高昉和阮貴人有需求,郝家有渠道手段,簡直一拍即合。
乃暗暗咬牙:這戶人家,非得給他們剪草除根不可。薛蟠扭回頭道:“林大人,貧僧想拜托林大哥一件事。”
林海忙說:“何事?”
“托他上杜閣老府上拜訪。他是老實人不會扯謊,故此他說杜大人的好話不是恭維,老頭必然更高興。而且他和老杜天生就是一類人,脾氣肯定相投。如此,日後倘若旁人想使別的手段氣死老杜,林大哥也能勸勸。”薛蟠懇切道,“如今滿朝文武都覺得杜閣老是太上皇的人,其實他老應該是朝廷的人。”
林海捋著胡須思忖。倒是吳遜道:“依下官看此事沒什麽。”乃向林海道,“高大人此計了不得,無跡可尋又防不勝防。縱然事後追查起來,怎麽都不與他相幹。”
賈璉問道:“既是他兒媳婦攛掇的,如何會不與他相幹?”
薛蟠哂笑道:“他那兒媳是個耳聽八麵見風使舵的性子,不知道認識多少高門女眷和椒房貴戚,隨便拉一個做擋箭牌就可以搪塞過去。說不定順手還能陰哪位後宮娘娘一把。”
話說到此處,薛蟠腦中又響了一個驚雷。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其實是吳遜的堂伯。吳天佑和高昉是親家,嫡長女嫁嫡長子那種,古代最高結親級別。特麽的怎麽這麽巧?高師爺就姓高?這貨如果是高家某個沒考取功名的子弟,高昉借親家的手推薦到吳遜身邊來謀生,今兒這場麵隻怕飛快就得傳到高昉手裏去。
那頭趙文生正色道:“旁的還罷了,贖刑一事卻是萬萬不可的。”
吳遜點頭:“動搖國本。”
薛蟠在旁涼涼的說:“國本早都動搖了,幸而動搖得不深。若再動兩鋤頭,聖人這朝肯定沒事,等江山到了太子手裏……”
林海拍案:“不可任他胡來。”
薛蟠托著腮幫子嘀咕:“貧僧就想不明白了。林大人,當年你提起高昉大人,八個字的批語是‘謹慎謙恭、寬容大度’,滿臉都是欣賞,一副天涯知音的架勢。怎麽才當上尚書沒幾年就變成這樣?這變得也太快了吧。”趙文生不覺看了他一眼:林大人不過就事論事說些好聽的,哪裏至於到了天涯知音的地步。
林海這才想起此八個字是說“甲乙二將”時使的,乃遐思良久慨然道:“惟願高大人是一時想岔了才好。”
偏此時一直沒吭聲的高師爺說話了。“朝廷缺錢已不是一年兩年,高大人心裏著急也是有的。”薛蟠狠狠捏了下拳頭:基本坐實高師爺跟高昉是親戚。